導讀:多事之秋,生活劇變潛伏在未知的風里。天真的孩子,眼睛兀自迷蒙。
1.1.5多事之秋
開學了,我在新課文里學了一個成語,叫做“多事之秋”。
那段時間梨花巷里出了很多不開心的事,就是多事之秋吧。
先是玲子走了。那天我肚子痛沒有去上學,媽媽載我從醫(yī)院檢查回來。晌午的太陽已經(jīng)是毒辣辣的,進了巷子媽媽就從自行車上跳下來,推著我靠著巷子邊兒上的陰影里走。我懨懨地坐在后車座上,一抬頭,看見有幾個人從前面劉阿姨家走出來。
走在前面的是一個中年男人,個頭不高,一對橫眉,臉上兇厲厲的。劉阿姨走在后面,一只手拉著玲子,另一只手拎著個舊皮箱。我認出那就是玲子床下的那只箱子。
“劉姐,這是要出門啊?”媽媽停下車來打招呼,我也跳下車,怔怔地看著玲子,我預感她這是要離開梨花巷了。
果然,劉阿姨面上浮起一絲不自然的微笑,輕輕地搖晃了下握著玲子的手,“玲子她叔叔來接她回家去呢,我送送他們。”
媽媽向那漢子客氣地點點頭,轉臉看著我,“秦秦,來跟玲子姐姐告?zhèn)€別。”平時家里有客人來,媽媽總要讓我招呼人問好,出門碰到鄰居熟人,也都要我乖巧禮貌的。平時還好,現(xiàn)在大人們都看著我們,身邊站著的偏偏又是玲子,我臉皮兒素來薄,這會子肯定又紅透了。
“玲子,你以后還回來嗎?”
“我也不知道呢。”玲子輕輕地瞥了一眼她叔叔,眼睛又移去看自己的腳尖。噯,大家都說梨花巷的風水養(yǎng)人,所以我們這些小孩的臉,個個都是圓團團的。可為什么玲子在梨花巷住了這么些日子,她那白兮兮的小臉,怎么還是那么尖,那么瘦。
我想上前去拉拉玲子的手,想告訴她以后再回來,我?guī)黄鹜妗H欢以诖笕藗兊囊暰€下,終于什么也沒有做。
我和媽媽目送纖瘦的玲子跟隨她那面相兇悍的叔父向巷子口走去,劉阿姨還是牽著玲子的手。三個參差不齊的背影,走在一半驕陽一半陰涼的石板路上。
玲子這次離開,就要被送到外地的寄宿學校去,不會像我和素珍那樣住家里走讀了。我知道,因為玲子不像我們,她是沒有家的孩子。
我很心疼她,我能隱約地感覺,玲子對我是有些艷羨的。我有完整的家,有疼愛我的爸爸媽媽,有學校,有朋友,有正常的、不受指點和排擠的生活。玲子卻沒有,所有這些我不費吹灰之力擁有的,都是玲子所夢寐以求的。
然而從此之后,玲子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梨花巷里。就像她沉默地來,又沉默地去。我們還沒有來得及和她成為朋友。
然后是素珍。往常都是素珍喊我上學,這一天她竟然沒有來叫我。我背上書包吸溜著牛奶去拍她家的門,過了好久她才出來。小臉懨懨的,無精打采。
“素珍,你病啦?”
“沒有。”
“你怎么啦?”
“沒有啦。”
我看平時總是嘰嘰喳喳的素珍突然變得這么沉默,真是稀奇,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我真是不習慣,但也找不出其他話來講,只好像往常那樣牽著她的手往學校走。
九月出頭的太陽,還是毒辣辣的。我額頭上都沁出一層薄汗來。素珍的手卻涼絲絲的,一點熱氣沒有。
快要進班級的時候,我聽見素珍低低地說了一句,“秦秦,我媽在跟我爸鬧離婚”。
我吃了一驚,驚愕地看向素珍,只見她齊劉海下面的大眼睛里面,似乎漂浮著一層薄薄淚光。
“他們一直在吵。”她松開我的手,沒有對視我的眼睛,低頭走進班里去了。
我一上午都在走神兒。
外婆也突然間生病了。媽媽接到電話的時候還在“噠噠噠”地踩縫紉機,她最近開始接些裁縫活,賺一點點錢貼補家用——爸爸的單位已經(jīng)開始裁員了。媽媽接了電話,連忙丟下布料騎車趕過去,騎出了巷子口,又急沖沖拐回來翻箱子拿錢,一路慌慌張張。
那幾天外婆一直在發(fā)燒,本來還撐著淘米煮飯來著,突然間就拿不動水瓢了。
外婆家在霜露鎮(zhèn),離我們清河鎮(zhèn)有三十里地。清河鎮(zhèn)算是北方的小江南,有一條主河流直通往旁邊的一個巨大淡水湖,于是鎮(zhèn)里溝壑縱橫,種植水稻、荷花。我們家也有湖里的遠親,春秋的時候,總能吃上剛從湖里摘來的菱角和蓮蓬,冬天的話,還有沾滿濕泥的鮮藕。離清河鎮(zhèn)不遠的霜露鎮(zhèn)卻是沙質(zhì)土壤,莊稼不高產(chǎn),處處需打井引水灌溉,那里風俗也與我們這不同,人們個個都是硬骨頭。
媽媽騎車走到的時候,外婆已經(jīng)被舅舅送到醫(yī)院里去了。
那天我放學回家發(fā)現(xiàn)家里沒有人,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一個人趴在寫字臺上寫作業(yè),桌上的鬧鐘滴滴答答地走,讓我心煩。后來天色漸漸黯淡下來,明明姐過來喊我去她家吃飯。
蘇婆婆雖然眼睛不好,身體卻很硬朗。她做的煎土豆湯,也特別香嫩滑口。
明明姐撈一個荷包蛋放我碗里。
明明姐的溫柔,總讓我為自己的心浮氣躁而慚愧。我很喜歡柔婉的她,因而在她這里,我又變得高興起來,嘁嘁喳喳地說東說西。跟她講老師要我出黑板報,本來和素珍搭伴的,她最近心情不好,不想做。末了又想起來,“明明姐,前些日子,我在老街那邊看見你啦”。
明明姐的臉上,飛快地氤出一片紅暈,她摸摸我的頭,說秦秦快吃吧。
眼盲的蘇婆婆看不清楚我們,但是臉上也是浮著笑意的。
門外園子里的花花草草,長得很茂盛。
外婆的病很兇險,那天晚上媽媽沒回來,爸爸下班后也直接趕去了霜露鎮(zhèn)。
媽媽打電話過來,讓我跟明明姐睡。
明明姐的房間里香香的,蚊帳是淺藍色的,帳圍上繡著仙鶴和梅花,兩邊垂著系有絲絡的金鉤。明明姐的抽屜里面有很多好看的小卡片,我翻弄一陣,又帶到床上去把玩。明明姐正為我檢查家庭作業(yè),末了簽上字,幫我裝進書包里。我看著燈光下的明明姐,一縷發(fā)絲垂在她左側臉上,在她恬靜溫柔之外,為她又添了幾分顏色。
我趴在床上看她,雙手支著臉。
“明明姐,你真好看。”
明明姐莞爾一笑。她打開隨身聽放歌,我聽不懂的曲子流淌出來。
àla claire fontaine (泉水何其清澈)
M'en allant promener (我以漫步踟躇)
J'ai trouvél'eau si belle (水光何其瀲滟)
Que je m'y suis baigné(我以沐浴身心)
……
我很快就睡著了。
1.1.6心事
放學后我留下來出黑板報,素珍趴在桌位上睡覺等我。這些日子她還是不開心,變得沉默寡言。
我負責畫插圖,葉謙負責板書。
葉謙的字很好。以前都沒有注意過,他竟然比我要高了半頭了。在班里我是數(shù)學課代表,他是語文課代表,有時候小考完了,會一起在辦公室?guī)屠蠋熍嚲怼N覀兒苌僦v話,但是我知道他對人很有禮貌很溫和。
葉謙從左向右碼字的時候,碰到我拿著圖案草稿的手。他歉意地對我笑笑,眉眼彎彎,他的眼睛比我的還要大吧。教室好靜啊,我突然覺得臉上有點燒。
出完板報,天都朦朧黑了,走出教室門才發(fā)現(xiàn),天空竟然下起雨來。
我和素珍都沒有帶傘,我們看看外面濕漉漉的夜色,躊躇一下,便默契地把書包頂?shù)筋^上,準備就這樣跑回家去。
這時葉謙走過來,遞向我一把傘。朦朧的夜色下,就著走廊上的白熾燈,我好像看見他的指尖上,還留有粉筆末的痕跡。
“你們撐傘吧。”
“那你怎么辦?”
“我家離得近,沒關系。”
這倒是真的,葉謙是隔壁五年二班葉老師的兒子,家就在學校后面家屬院里。
道了謝,我和素珍在雨里慢慢往家里走。今天有體育課,我們都穿的白球鞋,很快,潔白的鞋面上就撲上了斑斑點點的雨水和泥漬。
藍灰格紋的天堂傘,撐起一小塊干爽的空間。
我個子比素珍高一點,所以由我撐傘,素珍順手幫我背過書包去。
一路上默默無言,我也想著一點點小心思。下次葉謙再對我笑的時候,要說點什么呢,不如問問他怎么練的字……
快到巷子口了,素珍突然停頓了腳步,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秦秦,你可不要談戀愛”。
我怔了一下,繼而漲紅了臉。
“素珍,你說什么呢。”
“反正你不要。”素珍抬起頭來看我,她的眼睛在暮色下有些發(fā)亮,而我卻能夠明明白白地感覺到那亮光里夾雜了一絲悲戚。“媽媽好幾天沒回家了,我爸爸他——”
我睜大眼睛看著我的好朋友。
“他們可能要真的離婚了。”
我突然覺得傷感,不知道要怎么樣才能安慰她。
送走素珍,我折回家去。一路上,都覺得傘柄發(fā)燙。
媽媽不說我還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嗎?
那就讓我一直做小孩子罷。
我什么都不想懂。
飯桌上擺著飯菜,是媽媽回來了。
我高興地撲過去,媽媽在踩縫紉機做衣服。
她疲倦地抬起臉看我:“好孩子,去吃飯。”
我有些忐忑不安,沒有像往常那樣撒嬌,我松開媽媽的手臂,順從地去吃了晚飯,并主動洗了碗。
媽媽一直在踩縫紉機,她手里在做的活兒是上次我和媽媽一起買的那塊紫棠色細洋布。
那天晚上我睡下了,媽媽過來給我掖了掖被子,在我床前沉默了一會,最后說讓我明天請一天假。
我問媽媽,外婆怎么樣了?
媽媽說,明天就帶你去看外婆。
那天晚上是在媽媽“噠噠噠”踩縫紉機的聲音中睡著的。
第二天上午,媽媽帶我去醫(yī)院。腳踏車的車筐里,放著媽媽為外婆連夜趕做出的那件紫棠色細洋布夾襖,疊得很整齊,用媽媽的一個很好的布袋子裝著。
走出梨花巷的時候,憨二頭正在巷子口的石頭上跳躍,他臉上和肚子上的肥肉在蹦跳中一躍一顫,十分滑稽。
我坐在車子上盯著憨二頭看,忍不住噗嗤笑出聲。
媽媽回頭看我一眼,她的神情嚴肅,還有一絲絲難以隱藏的悲哀顏色。
我的心突然被一種難言的情愫攫住了,內(nèi)心深處第一次涌起一種叫做悔恨的情感。
外婆快不行了。
我推開病房門,一眼就看到瘦得脫形的外婆。她的眼窩凹陷著,臉上全是皺紋。
舅舅們和大妗二妗都在。我怯生生地走上前去,喚了聲外婆。
外婆眼袋耷下來,聽到我的聲音,囫圇睜開無神的眼珠,張張嘴,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我眼睛一酸,立在床前,連手腳都不知道要向哪里擺放。
外婆看著媽媽,艱難地抬起手向一邊指指。
媽媽會意地走上前,從病床邊儲物柜上掰了一只香蕉遞給我。
外婆病重了還記得我最愛吃香蕉。這時候我并不知道外婆就快要離開世間,我只是突然覺得悲哀又恐懼。
我手里捏著那只香蕉,醫(yī)院里的時光像是比外面要漫長得多。有陽光照進病房里來,熾熱的光束映襯著病房內(nèi)愈發(fā)寂靜冷冽,二妗隨手把窗簾拉上。然而房間里依舊有光線不動聲色地投射進來,無數(shù)的細小塵埃正在光與陰影中上下飛舞,我的眼睛一片迷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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