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蘿卜,咪咪甜,看到看到要過年”
小時候很是奇怪,那胡蘿卜也不甜啊,看來是離年還遠。后來才知道,我們所說的胡蘿卜是野胡蘿卜。不過,童謠倒是甜的。
當我們跟著掉了牙癟著嘴的婆婆念這個童謠的時候,年就真的一步一步過來了。
等秋風吹盡青岡醉紅了的葉子,我們小孩子就滿山遍野地撿柴,其實撿柴不是主要目的,我們撿的柴煮頓飯就沒有了,我們主要任務是到山里找那些枯死了的大樹疙蔸。找到后,就用隨身帶的彎刀當鋤頭,在疙蔸周圍挖一圈,露出新鮮的土來,別人一看,哦,明白了,這疙蔸有主了,只有另尋他物。等家里的主要勞動力——父親,空閑下來,就挖鋤鏟鋤、鏨子手錘、彎刀齊刀(比彎刀寬,而且刀頭整齊,忽略刀把,就是個規則的長方形)、開山(斧頭)開刀(類似于斧頭,但比斧頭長、刀頭窄,適合在窄而深的地方使用)、鐵鍬鐵撬……十八般武器,樣樣俱全,帶著一家子浩浩蕩蕩開進樹林。用刀斫掉地面上的枝葉,用鋤頭挖掉疙蔸周圍的泥土,根部越來越大,再用開山開刀斬斷四通八達的粗根,小的疙蔸就可以出土了,遇到大的疙蔸可就費事,要不斷深挖,能夠到主根了,才能砍斷主根將疙蔸刨出來,不過,大疙蔸的好處是,能燒好久,如果能挖到一個夠大的疙蔸,除夕烤火就不用愁了。
烤火的柴準備好,還有煤炭。煤是一年到頭母親和姐姐們空閑時撿的,遇到特別好的就揀出來放在一邊,單等臘月。一到臘月,打爆米花的人就挑了擔子走街串巷,哦,不,我們這兒不叫走街串巷,叫轉鄉——地處山區,人們住得分散,打爆米花的挑了擔子走大路,一邊走一邊大聲吆喝“打——苞——谷泡喲!”拖著長長的尾音,從這邊山傳到那邊山。我們住在院子的中間,打苞谷泡的人常常在我家地壩落腳。立起三腳架,拉動風箱,升起煤火,從家里舀兩碗糯包谷倒進鐵罐密封,放在三腳架上。匠人一手拉著風箱,一手轉動著鐵罐,風箱的“呼呼”聲,鐵管與三腳架間“吱吱呀呀”的金屬摩擦聲,在藍幽幽的爐火中逐漸浸染了包谷特有的甜香。漸漸地,漫不經心的匠人開始不時看看鐵罐上的儀表,時候一到,就提了鐵罐,一頭用大布口袋罩著,提得遠遠的,我們就自覺捂了耳朵,腳往后退,身子卻往前探,害怕又期待那一聲巨大的“砰”響,兩小碗包谷就奇跡般變成了一大口袋。匠人提了空罐過來,我們猶心有余悸,側著身子小心繞過黑黢黢的家伙,又飛一般撲向布口袋。初出鍋的爆米花還“滋滋”地向外冒著熱氣,我們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抓了來往嘴里塞,匠人笑著看著我們,又不忘給爐子再添點煤,倏地大叫一聲“嘣”,我們頓作鳥獸散,匠人毫不掩飾地大肆豪笑起來。
包谷泡是可遇不可求的,其實不出意外,那匠人年關將近都是要來一趟的。除了包谷泡,家家還要炒胡豆,炒豌豆,炒豆子。去淘了粗沙,與豆物一起到進鍋里,不停地翻炒,有了粗沙的加入,豆物受熱更加均勻,又不易炒糊,如果是炒紅苕泡則更好,沙子的持續高溫能讓紅苕泡蓬松酥脆,一點也不咯牙粘牙。等鍋里噼里啪啦一陣爆響后,豆類特有的焦香和紅苕泡的甜香就肆意地到處亂串,母親就會把鍋里的東西一起舀進米篩,左右一團,沙就漏出來,留下些令人垂涎不已的“年貨”,至于粗沙,用陶罐裝了,等來年再用。
除了“零嘴”,大頭的“年貨”要數臘肉了。進入臘月,人們就開始擇日殺年豬。殺年豬可是件“大事”,先是父親看日子,請殺豬匠,喊幫忙的勞動力,母親則張羅著準備掛肉用的卯子(用棕葉扭成的扣),殺豬用的寬板凳,接血用的腳盆,砍肉用的案板,燙豬用的茶壺……吩咐我們去伯伯家邀了伯娘堂嫂到時一起幫忙做飯。吃泡湯的日子終于來了,我們就是想睡個懶覺也睡不著了。母親什么時候起床的不知道,外面吵雜的聲音告訴我們,殺豬匠來了。我們就如打了雞血般感覺不到冬的嚴寒,哪怕知道外邊飄著雪花也會翻爬起來。豬已經吃完了它最后的一餐,母親守在灶屋不出來,父親打開豬圈門,豬兒興沖沖地來到地壩,不同以往的是,今天地壩上站了好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而且地壩的光不是天光,卻是電燈發射出來的。不容它回頭,包括主人在的幾個人揪住了它耳朵,拉住了它尾巴,按住了它身子,還沒細想就側躺在了寬板凳上,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就刺入它粗大的脖頸,鮮紅的血如泉涌,射入早就準備好了的放了食鹽的腳盆。凄厲的叫聲,徒勞的掙扎,驚悚的血色,我們躲在大門后不敢張望。等殺豬匠終于說“好了”,緊張的男人們開始放松心情,嬉笑著交流剛才摁豬的經歷。這時最興奮的莫過于家里鄰里的狗了。他們貪婪地吸著鼻子,舔食著地上的豬血,圍著因為垂死抵命掙扎而失禁的豬糞打轉。殺豬匠拿出那長得離譜的鐵釬,從豬的后腿跟處劃一小口,鐵釬就在豬皮下肆意游走,半晌,殺豬匠扔下鐵釬,用嘴對準小口,一陣鼓吹,軟下來的豬身漸漸鼓脹起來,這時,鍋里的水燒開了。父親吩咐再從門后走出來了的我們用帶嘴的茶壺提水來。滾燙的水流過豬身,刨豬的人們早拿好了刨子,時不時試試燙的程度,殺豬匠早站了位置,扯下鬃毛,扔進自己的背篼,而母親再尋了殺豬匠扯得潦草剩下的鬃毛,很珍惜地收在一起,等來年做刷子用。等母親離開,好事的人們就蜂擁而上,你一刨我一刨,不論白豬黑豬都被刨得干干凈凈,白白生生。刨好了的豬身被倒掛在木梯上,殺豬匠開始開膛破肚,花花綠綠的肝、膽、心、肺、腸……滾了一腳盆,圍觀中有有經驗的,就會端了去一邊,翻腸剮肚,清理去了。殺豬匠還有更重要的事。他在把豬腹部的油剮下來后,就從豬背的尾部剖起,先用尖刀把肉劃開,再用砍刀一路斬下,直至剖成兩半。這不但是個力氣活兒,更是個技術活兒。斬下頭顱和四肢,殺豬匠會按前頰、寶肋、腿筋、坐墩、三線,分類砍成重量大致相等的塊。留下些邊角則放在一邊待用。等殺豬匠把肉分好,內臟清洗干凈,母親和其他幫廚的,早煮了豬肝湯,炒了背柳,用邊角炸了酥肉,還有一大鍋毛血旺,吃泡湯了!這時,天剛大亮。
之后,母親就把大大小小的肉塊用鹽抹了,放在缸子里,只待時間一到就拿出來掛在火爐兒(也許應該叫火塘)上煪著。
還未煪好,臘月二十三就快到了,要趕在小年前“打揚塵兒”,我們要加個兒化音,“塵”還讀的一聲,不知是不是這個字,但意思應該差不多吧。這是一年一度最為盛大的大掃除!家具搬到屋中間,用東西遮了,拿一用剛砍下的“尿罐”竹(未長大就不明原因斷了尖兒的竹子,頂端竹枝甚多)做的掃帚,屋頂,墻壁一通亂掃,沉積了一年的灰塵順勢紛揚,父親則爬上屋頂揭開一溜青瓦,找到玻璃做的亮瓦,遞給我們清洗干凈再放上去。原本藏污納垢的地方,在天光的注視下顯出了原型。我們把凡能搬動的家私都搬到地壩,牽了水管,拿來洗衣粉,不留余力地刷洗,直那些木頭露出本色。第二天,父親就開始清理屋前屋后的陽溝,我則用打掃把清掃通往我家的每一條路。掃掉落葉,鏟除沉泥,拔起雜草,青煙在屋子的不遠處裊裊時,說明活兒已到尾聲。
臘月二十三,送走了灶神,再煪兩天臘肉,就開始貼對聯,請門神財神,洗臘肉,推湯圓……
除夕之夜,一家人圍坐在火爐前看電視,我們常常等不到李谷一唱《難忘今宵》就已進入夢鄉,但十二點振耳的鞭炮聲定會將我們叫醒,我們興致勃勃地站在地壩,看山腳下國營煤礦的家屬區上空,絢爛的煙花。等山漸漸平靜,母親早煮好了湯圓放在桌上。
新年的第一天是不會睡懶覺的,大人們說,老大初一的睡懶覺就會睡上一年,不吉利。我們往往害怕這個不吉利。盡量少說話,一不小心就會說到什么“死”呀,“不吃了”什么的,大人們就會神情緊張地“呸呸呸”,似要把讖語變成吉言。
大年初二開始走人戶,走東家竄西家,我們小孩子最開心——有肉吃,有壓歲錢,雖然少得買本連環畫都不行。
漸漸地天氣暖和了,人戶走得差不多了,正月十五,吃完已經開始泛紅的湯圓,年,總算是過完了!而我們,又開始了新的一輪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