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眠 | 文
開 篇
先引入本期主人公【俄狄浦斯】
俄狄浦斯
俄狄浦斯（Oedipus或 Odipus,有時拼為 Oidipous），外國文學史上典型的命運悲劇人物。是希臘神話中忒拜（Thebe）的國王拉伊俄斯（Laius）和王后約卡斯塔（Jocasta）的兒子，他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并娶了自己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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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對俄狄浦斯“智慧”的質疑
在荷馬史詩中，我們可以看到作為勇士、英雄的俄狄浦斯卓越的功績，卻無法了解他的智慧。而在《俄狄浦斯王》中，唯一可以展現俄狄浦斯英勇武力的唯有殺死拉伊俄斯及他的隨從的幾句描述。弱化武力因素后的俄狄浦斯，智力因素雖然得到凸顯，但顯然無論是作者索福克勒斯還是讀者我們，對俄狄浦斯的智慧都心存懷疑。
展現俄狄浦斯智慧的，是斯芬克斯降臨在忒拜城提出那個城內無人可以解答的問題。俄狄浦斯猜出答案，斯芬克斯死在他的腳下，于是忒拜城得到救贖，俄狄浦斯也獲得了最高的榮譽和權利，成為了忒拜城的王。
令俄狄浦斯十分自豪的“智慧”γν＇ωμη，與希臘文中的動詞“認識、認知”（γιγν＇ωσκω）同源，既可以用來指一個人的判斷力和思想，也可以用來表示意愿和觀點。
在索劇的語境中，不妨理解為是一種邏輯推理能力。忒瑞西阿斯離去后，歌隊在和歌中（511行）用σοφóｓ來形容俄狄浦斯，這個詞可以譯作“才智”或“智慧”，但它最基本的意思是指精通某種手藝，也可以形容人精明能干，具有實用技巧；在當時的語境中，用來形容俄狄浦斯的推理能力，也很合適。不過，這兩個詞都偏重具體情況下能力的運用，并不涵蓋一個人在這樣的智慧之下具有的涵養和品質。這里還用到了一個有“智慧”之意的詞，其不定式為 φρονειν。這個詞的意義頗廣，可以用來形容頭腦健全、不瘋癲，也可形容一個人明事理、有道德，對某事有理解力和洞悉力。俄狄浦斯求忒瑞西阿斯幫忙，忒瑞西阿斯哀嘆這種“聰明”是沒有用處的時候都用到了這個詞。相對俄狄浦斯的推理能力，φρονειν更是一種抽象的本領，是對世間萬物有了相當的了解的深度，并不是針對某種特殊情形的。?在這里，俄狄浦斯作為凡人的才智，與神明的洞察力是嚴格區分的。而忒瑞西阿斯正具備后一種能力。兩者能力的對比，正是凡俗與神圣、凡俗才智與神靈智識的對比。
誠然，俄狄浦斯的邏輯推理能力在整個忒拜城的人民之上，但在索福克勒斯的筆下，這種能力雖然得到肯定，但他的“智慧”卻處處受到懷疑。
在該劇的開始，祭司雖稱俄狄浦斯為“全能的主上”，但向俄狄浦斯尋求幫助時卻提出“你靠天神的幫助救了我們”，希望他“靠天神的指點，或是靠凡人的力量”來為城邦找出一條生路。忒瑞西阿斯并不否認俄狄浦斯戰勝斯芬克斯的功績，卻也說“正是那運氣害了你。”而他也諷刺俄狄浦斯最擅長解謎，卻解不開自己人生的謎局。
而與之相對的忒瑞西阿斯處境則大不相同。他作為先知，代表著神明的智慧，除俄狄浦斯外，并不曾遭到質疑。哪怕他在斯芬克斯到來之際不發一言，也半分沒有折損他的威信。在與俄狄浦斯的爭執中，忒瑞西阿斯曾說：“聰明沒有用處的時候，做一個聰明人真是可怕呀！這道理我明白，可是忘記了。”代表神智的忒瑞西阿斯點洞悉俄狄浦斯的命運，卻對是否解開這命運的面紗時而清楚時而糊涂，缺乏理性的判斷。
確然，俄狄浦斯推斷出斯芬克斯謎語的答案是人，但顯然他只觀察到了人的表象特征，不知道人的本質如何。
對于自我身份錯位而毫不自知的俄狄浦斯來說，他對自我的認知是十分淺薄的。據說在德爾菲神廟里刻著阿波羅的神諭：“認識你自己”。
但不知為何，前去請求神諭的克瑞翁以及先知、俄狄浦斯都對這句話熟視無睹。克瑞翁聽到俄狄浦斯對自己的懷疑之后，向歌隊質疑俄狄浦斯當時是否頭腦清醒，先前對俄狄浦斯持肯定與贊美態度的歌隊沒有為他辯解，而是對他的行為也產生了疑問。
伊俄卡忒斯在第三場中（916行）也質疑俄狄浦斯此時是否還是一個清醒的人。甚至，連俄狄浦斯自己都在質疑自己的能力。在悲劇145行，俄狄浦斯說道：“我們一定會成功，也許會失敗。”可見，在悲劇中出場寥寥幾個人物中，幾乎所有人對俄狄浦斯的頭腦都產生過懷疑。索福克勒斯賦予了俄狄浦斯智慧，一種邏輯思維能力，但是，在對自我以及對他人的認知的能力上，卻使他欠缺了許多。
“在你看來，我很愚蠢；可是在你父母看來，我卻很聰明。”
拉伊俄斯同伊俄卡忒斯為了避免兒子殺父娶母的悲劇，想將俄狄浦斯置于死地。而俄狄浦斯憑著自己的理性想逃脫命運，卻被理性推動著一步步走進命運的織網。在俄狄浦斯得知養父的死訊時，仍然因為怕玷污母親的床鋪而深深感到憂慮。一面懷疑代表神靈智慧的先知，一面對神諭深深恐懼；一面瀆神，一面卻敬畏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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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狄浦斯智慧“殘缺”的原因
俄狄浦斯的確具有智慧，但缺乏對人的認知。這便是俄狄浦斯思想上的有限性。索福克勒斯已經生存在一個相當崇尚理性的時代。同期的蘇格拉底把人定義為“一個對理性問題能給予理性回答的存在物”。命運的含義是外在于人且支配人的一種神秘力量。但可悲的是，俄狄浦斯一直在用他有限的理性去和無限的世界、無限的神明的智慧作斗爭，最后陷落到悲劇性處境之中。
“人被宣稱為應當是不斷探究它自身的存在物，一個在他生存的每時每刻都必須查問和審視他的生存狀況的存在物。人類生活的真正價值，恰恰就在于這種審視中，存在于對這種對人類生活的批判態度中。”?俄狄浦斯甫一出場，便說道：“我，人人知道的俄狄浦斯，親自出來了。”自尊而自傲。在忒瑞西阿斯拒絕吐露真相卻被逼的無路可走指認俄狄浦斯為城邦的罪人時，憤怒的俄狄浦斯對先知的尊敬和敬畏之心蕩然無存，直指先知“又瞎又聾又懵懂”，指責忒瑞西阿斯與克瑞翁同謀想要篡奪他的王位；在與克瑞翁的爭執中，不聽他的解釋而一意孤行地相信克瑞翁心懷詭計；伊俄卡忒斯善意阻止他查詢真相時，卻認為她是在賞玩她的門第。這些情節中展現出來的俄狄浦斯，剛愎自用，一昧地奉自己的“理性”為真理，缺乏對自我的審視，最后落入理性的局限性之中，扭曲了他對事物的判斷能力。
俄狄浦斯所信奉得到理性又是什么呢？在哲學上，理性是指人的概念、判斷、推理等思維形式和思維活動的能力。這些能力的最后指向都具有一定的功利性。而理性產生的最初與征服自然和外部世界不無關系，它的起源決定了它在對人的自我本質一直處在忽視而懵懂的狀態。悲劇中，我們反復聽到的兩條神諭——關于俄狄浦斯的殺父娶母、關于對俄狄浦斯的判決，似乎是故事的中心，而德爾菲神廟里阿波羅的神諭——認識你自己，卻被劇中的人一直忽略。俄狄浦斯的名字，原本意為腫腳的人。其實，如果將這幾條神諭結合起來看，關于俄狄浦斯人生的謎底早就可以預見。
羅念生先生說：“他之所以遭受苦難，與其說是他自身的過失，毋寧說是由于他的美德。”俄狄浦斯在對話中反復提及城邦及其相同意義的詞次數高達29次，在他與忒瑞西阿斯和克瑞翁的爭吵中，也正是歌隊提醒他應當以執行阿波羅的神諭和保護城邦為首要任務，才平息了沖突。他將世俗的價值觀念——誠信、正直、愛護人民、信守諾言等等奉為圭臬，也將智慧、理性、自由意志等品質視作瑰寶，妄圖以一己之力逃脫命運的織網。在悲劇開始之前，悲劇已經發生。而結局的走向只在于俄狄浦斯是否會選擇探尋真相并尋找到自我。俄狄浦斯分明對自己悲慘的結局有所預感，卻仍然選擇追尋真相，也沒有選擇一死了之，而是用自己活著遭受的苦難，去救贖城邦。
俄狄浦斯確然是一個英雄。與大多數神明、與他的父親不同，他并沒有為了守護自己的權利及生命而選擇犧牲他人，這便是偉大的。但從索劇文本的細碎之處，我仍然要質疑俄狄浦斯作為英雄的純粹性。
與上文提到的理性在哲學上的一種定義不同，理性也常常被看作是人獨有的用來調節和控制人的欲望和行為的一種精神力量。《俄狄浦斯王》雖被人們長久以來認為是十全十美的悲劇，也深受亞里士多德看重，但他也看到了這篇悲劇存在情節上的缺陷。也是我也在這里討論的，俄狄浦斯并不應該對拉伊俄斯的死知之甚少。拉伊俄斯原本是忒拜城的國王，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無論是克瑞翁還是伊俄卡忒斯都不應對她只字不提。在克瑞翁得到神示后向俄狄浦斯闡述拉伊俄斯的事時，俄狄浦斯說道：“我全知道，聽人說起過；我沒有親眼見過他。”而說完這句話之后，俄狄浦斯卻又對拉伊俄斯被殺的事表現的一無所知，這是極可疑的。而與俄狄浦斯結為夫婦的伊俄卡忒斯的態度也是相當奇怪。二人朝夕相對十幾年，難道她對這個與自己兒子同齡、腳上帶有如此明顯而奇異的傷疤的男子就沒有一點兒好奇心嗎？在依稀察覺到真相后，她多次試圖掩蓋真相，甚至說道：“許多人曾夢中娶過母親，但是那些不以為意的人卻安樂地生活。”倘若假設索福克勒斯這樣的安排并非疏漏，那么在其中我們可以看到俄狄浦斯和伊俄卡忒斯或被人性里潛在的野性沖動和本能欲望籠罩，比如亂倫。
在來到忒拜城之前，俄狄浦斯由科任托斯公民中的第一個人物，到被人指認非波呂玻斯的兒子到處處聽到“誹謗”，最后由于殺父娶母的神諭，選擇出外流亡，離開故鄉。在科任托斯，人們已經不再認同俄狄浦斯的價值。失去地位，失去權利，失去親人，離開故鄉甚至還要背負一份虛無的恥辱的俄狄浦斯在外要面對的仍然是一個兇險的世界。而當他破解了斯芬克斯之謎之后，他幾乎是重新獲得了之前失卻的一切。但在悲劇275行，俄狄浦斯反復強調“你們”一次，將自己與忒拜人分割開來，雖然將忒拜人的救贖看作是己任，卻似乎時時刻刻在提醒自己是外邦人。報信人告知俄狄浦斯波呂玻斯死去的消息時，俄狄浦斯第一反應是解脫，從擔驚受怕中解脫，同時也陷入了娶母的恐懼之中，除此之外，對養父的死幾乎是漠然了。
帶著殘損的“智慧”的俄狄浦斯，與俯視一切、操縱一切的神力相較，實在過于渺小。
他固然高尚，但從這種種行為里所展現出來的潛意識中存在的戀母情結、對權利、地位、個人價值的追求以及對流浪外部世界的恐懼等因素，也是他智慧“殘損”的原因。
推薦譯本
《俄狄浦斯王》
作者：索福克勒斯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譯者：羅念生
編輯 | 風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