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世界上有沒有桃花源,可以讓我們在那里過著與世無爭單純美好的生活?”這是處于絕望中的秋蓉在給自己的情人丁遠的信中的一句凄涼的問話。 答案是:有。對于秋蓉,的確有。或者說,她一直就在桃花源中,但是她渾然不知。 在田貴到來之前,秋蓉就在桃花源。不是嗎?青山綠水,輕煙裊裊,阡陌交通,雞犬相聞,自然美麗如畫,村落祥和安寧。 但是秋蓉卻覺得不是。因為在自己的丈夫朱大餅出去時,她總會被鏈條鎖在家里的一根柱子上,生活貧困,渾身臟亂,沒有人身自由。她被鎖住的原因是,她不愿與朱大餅做夫妻,偷跑了很多次,所以村人一致建議朱大餅把她鎖起來。 可是,村民們卻有時覺得是,有時覺得不是。覺得不是的原因是,自己的生活總不太富裕;山的周邊總有土匪;外面的世界變化太快,總對自己感到威脅;教書先生的學堂因為要建火車站而被強拆;還有……村花秋蓉終歸插在了牛糞朱大餅身上。覺得是的原因是,如果火車開進來自己就可以變得富裕;可以跟村里第二漂亮的村姑偷情私奔;可以偷偷攢出一大箱子私房錢;秋蓉家死了男人,可以隨意拿走搶走她家的東西;還有……這個名叫裕旺的村子本身就是風水寶地。 可是,村長卻覺得絕對是。在村里,自己是絕對的一把手,說一不二,在村里可能來火車時給村里帶來錢時,想拆學堂就拆學堂;在自己想要朱大餅家里的那幾頭黑豬時,想賣秋蓉就賣秋蓉,在不想做土匪想裝好人時,想把自己洗白就能洗白,還有,自己的兒子三年前還去考京師大學堂,等有了功名,自己在村里絕對可以呼風喚雨。 在田貴到來之后,秋蓉也在桃花源。不是嗎?在新村長的領導下,人們沒有煩惱,沒有痛苦,沒有憂愁,飯食有人管,生產有人抓。生活秩序井然,沒有欺行霸市之舉,也沒有雞鳴狗盜之徒,連通奸偷情亦消失不見。裕旺村最終變成了無憂村。 跟田貴到來之前大家對桃花源的認知不一不同,田貴到來后,秋蓉、村民、村長都一致認為自己生活在桃花源。 大家一致看到,新村長田貴英明圣明,知識淵博,技藝高超,武功高強,懂管理愛人才,不消多時,就將村子治理得井井有條。人人愛勞動,人人愛奮斗,人人不喊苦與累。村長用他的宏偉理想為他們規劃好了工作的一切,學習的一切,生活的一切。人們終于可以不明爭暗斗,不偷雞摸狗,不戰戰兢兢,不思前顧后。他們振奮不已,他們熱情高漲,他們激情澎湃,他們感謝新村長,帶領他們進入了尋寶挖寶的富裕美好的新時代。他們為村長寫歌,歌頌他的豐功偉績;他們熱淚盈眶,感謝他的無上智慧;他們有求必應,應和他的一切規則;他們頂禮膜拜,唯恐不能表達心中萬一:這是哪是云游四方的長虹道長啊,這簡直是上天派來拯救他們的神啊! 在所有的人中,秋蓉應該最認同自己是在桃花源吧!在一個向《西部世界》致敬的鏡頭中,原來的秋蓉現在的一花每天早上醒來睜開眼,都能看到自己的丈夫——新村長田貴甜蜜地睡在自己的身邊,讓自己感到溫暖和幸福。然后她起床,梳洗打扮,丈夫貼心的為她畫眉,自己報以甜蜜的微笑。走出去,每個村民都尊敬地稱她為“村長夫人”,讓她獲得了更大的虛榮,然后,她也深入群眾,跟村民甲乙丙丁戊一起積極參與生產勞動,或跟村民已庚辛壬癸一起用崇仰的目光望著自己形象偉岸英明神武的丈夫,心中無比滿足。 不過,偶爾她也會像機器人Dolores一樣偶爾卡殼,在一片大好形勢下,莫名感到一種不真實,感覺自己活在不可言說的夢中,很多記憶不能自圓其說,所以不時有剎那間的恍惚。 直到有一天,她偶爾在自家的竹席下面發現了做秋蓉時曾經寫給青梅竹馬情人丁遠的信,在殘存的柔情的支配下,被信中的思念和純情感動得淚流滿面。 她開始好奇,想要探知村長丈夫手中黃銅寶器的秘密。從她僅有的記憶里,正是丈夫手中的黃銅忘憂器,讓全村人過上了無憂的好日子。你傷心嗎?請帶上忘憂器;你煩惱嗎?請帶上忘憂器;你疼痛嗎?請帶上忘憂器;你餓嗎渴嗎累嗎困嗎?請帶上忘憂器。帶上之后,之前對生活的憂慮對生存的困惑對記憶的疑惑便會一掃而光,人生美好的新記憶就此開始,過往不戀,將來不迎,當下不雜。 原來的秋蓉現在的一花趁村長丈夫不在時斷斷續續地在無憂器中找到了自己往事的片段。才明白了現在的丈夫不是自己真正的丈夫,她的丈夫是朱大餅,是用幾頭黑豬從村長那里買來的。她并不愛朱大餅,她愛的是村長的兒子丁遠,三年前丁遠要去求功名說好一年后回來,誰知三年不歸。然而,她又在不久前接到丁遠的信,覺得已嫁他人沒臉見他的自己打算服毒自盡,沒想到無意毒死了朱大餅。她身邊這群人之所以倍感幸福,只是因為被田貴洗了腦。 她心中的桃花源瞬間轟然坍塌。這個“美麗新世界”原來是個人間地獄。這個地獄,只是田貴一個人的桃花源。 她從半清醒半迷蒙的狀態中,看到自己被田貴霸凌的現實,看到貧苦單調的生活,看到衣衫襤褸的人群,看到孱弱病困的身軀,看到勉強飽腹簡單粗陋的飯食,看到農耕不再只知尋寶的凌亂的巷道,以及即使身上中著箭流著血還洋溢著知足快樂微笑的村民。 人生的很多痛苦不在于身處痛苦之中,而在于沒有麻木于痛苦之中。恰如在鐵屋子里清醒了的人,秋蓉不僅重新看到和感受到了痛苦,而且還看到了無邊無際的蔓延不止的黑暗和冰涼,曾經自己愛過的終于重逢的丁遠和愛過自己的想要報官拯救自己的萬力都已經變成甲乙丙丁中的一個,處于其中無法出逃的自己只能獨忍看清現實的孤獨和寂寞,任毒蛇一樣吞噬著自己。 也許這時,她才明白,桃花源并不在遠方,它就在自己腳下。這個村莊這個地方算不算桃花源,取決于生活在其中的人們忘卻了多少自己仍然承受著的苦難和屈辱。洋溢在人們臉上的微笑也許都是發自真實的內心,然而這種真實的內心所存有的內容卻是經歷一次又一次刪除記憶得來的。一開始,人們的記憶被刪,還需要利誘欺騙和強制,然而當人們習慣于迅速忘卻痛苦所帶來的快感時,便會排著隊爭先恐后的主動要求刪除。在暫時的虛假的快感和長久的真實的痛楚之間,人們往往選擇前者。在選擇中,虛假與否,真實與否并不重要,自己是否真的受到屈辱承受苦難也不重要,只要自己真的覺得不痛苦就好。 然而,即使或被動或主動地刪去重新回憶起來的屈辱的記憶,以后的她也會像此刻一樣,在記憶中卡殼,然后又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去探知到痛苦的真相,這樣的斷斷續續,這樣的淋漓不斷,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一個人醒來,不愿欺騙自己,還想努力地讓自己變得真實,還想幸福地真實著,那她就很難睡去。 醒來的秋蓉需要一個機遇,一場天災,或一次革命,只要現在的秩序被打亂捅破,她就有得救的可能性。 事實上她是幸運的,她有這個機會。愛剝人皮的石員外派她的前任丈夫給曾為土匪的村長等人報信,讓他們配合村外土匪組織“一片云”,里應外合血洗裕旺村,然后達到自己霸占這個有龍脈之象寶地的目的。不曾想,丈夫被自己毒死,村長等人被洗腦失去理智,事情諸多陰差陽錯后,“一片云”終于對村子發起了攻擊。 革命是要流血和犧牲的,土匪們不怕。但被革命者是要保住現有秩序的,田貴無奈之下恢復了萬力的記憶,讓他回去保護秋蓉,同時也間接地保住村子。 “神拳小江南”萬力不負他望,趕走了土匪。秋蓉抓住了新舊交替的機會,聲嘶力竭向大家喊出“田貴是個騙子”的真相。村民們親眼看到村長卷走珍寶倉皇逃走的記憶還未消除,拯救眾人的英雄萬力和曾經的村長夫人都指出田貴是騙子,大家自然不再相信田貴,將他捆綁。 現在秋蓉手中有了忘憂器,知道如何使用的只有她和田貴,而田貴現在已經成為了階下囚。很自然,田貴的桃花源現在就變成了秋蓉的桃花源。只有這個方法,才可以掩埋自己曾經謀殺親夫的罪過,才可以讓丁遠永不背棄自己跟自己長相廝守,才可以心中踏實在真實中取得幸福。這個地方是不是其他人的桃花源,其實并不那么重要。 處于底層的人總是反對強權,而他們之所以反對強權,或許只是沒有嘗到過權力的滋味。被無數次侮辱踐踏蹂躪后的秋蓉終于從一朵楚楚可憐的白蓮花變成了《1984》中無所不知的“老大哥”。 的確,事情的真相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哦,不對,只有她一個清醒的正常的人知道,除了她,還有一個傻子朱二餅——她前夫的弟弟——知道,他不知道人間是非,權力更迭,他是真傻,但是真傻的人往往能看到最本質的真相。為了尋寶,被毒死的朱大餅的黢黑的尸體被無意挖出來,田貴為了轉移村民對自己的懷疑,將朱大餅扭曲成燒殺擄掠無惡不作的土匪,這個虛擬出來的兇惡的敵人使得村民的凝聚力空前增強,大家痛哭流涕萬眾一心地譴責這個入侵村莊的外敵。也因此,村民隨之更加敬仰“拯救”了村子的田貴,只有朱二餅一邊哭一邊對著尸體喊著“哥哥”“哥哥”。只有一個真傻子不會抹黑歷史,而知道一切真相的人(田貴或者秋蓉)卻會創造歷史會隱藏歷史會美化或者曲解歷史。除了秋蓉和朱二餅這兩個人,村中其他人(包括前村長田貴)的結局就是,要么被洗腦變傻,要么像某個階段的秋蓉那樣裝傻,只不過,看著真傻子朱二餅,他們都認為自己很聰明。 萬力被恢復的記憶主要是為了救秋蓉,所以他去找始作俑者石剝皮并且用后者用來炸村子的火藥炸死了后者。或許,從他的心目中,他的純真的愛情從未改變,只不過他失憶、回憶、重憶的過程也早已化為他記憶中的云煙。他自以為是的愛情成全了秋蓉的桃花源,成全了僅屬于一個人的最終的真實的幸福。 石剝皮的失敗在于自己太在乎做事的方式,他的人生格言是:我們做壞事,但要看起來像是做好事。從某種程度上,秋蓉幫他做到了。 只不過,真正生活在自己創造的桃花源中的秋蓉,會不會還能想起很久以前,無奈接受田貴洗腦的剎那間,那個痛苦的自己最真實的困惑:如果現在看到的一切都是夢,那么明天醒來之后看到的一切又算什么?
桃花源《健忘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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