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云霓宛如一望無際的蓮池,妖嬈勝過落日余暉。
一身紅妝的女子立在橋頭,望著眼前奔流不息的江水。秋水般的雙眸神情空洞,黛眉微蹙,腮邊由有淚痕。
“姑娘,喝吧。”容貌艷麗的少婦遞上一只白瓷碗,巧笑嫣然,“喝過這碗湯,就把一切都忘了吧?!?/p>
白瓷碗中盛著琥珀色的湯,飄散出淡淡的桂花香。
女子接過碗,靠近唇邊,垂目注視著碗中的湯,睫毛輕輕顫動。忽然,她手掌一翻,嘩啦一聲,一整碗湯潑進奔騰的江水,咬牙道,“這湯我不喝,我也不過這橋。我要等他來。我要問問他,為何負我!”
少婦又是一笑,既不驚也不惱,從從容容地將碗收了,似乎早就習以為常。
潮汐周而復始,忘川之水奔流不息,不曾為云蒸霞蔚的美景片刻停留。
“阿衡,我要蜻蜓。”小女孩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奶聲奶氣地說,雙手緊緊攥住男孩的衣袖。
“好?!蹦泻⒄垡桓萑~,指尖的動作靈巧無比,不一會兒,一只蜻蜓呼之欲出。
“兔子,我要兔子?!?/p>
“好?!蹦泻⒂终哿藥赘萑~,幾個來回,手中變戲法似的變出一只兔子來。長長的耳朵,胖胖的身子,憨態可掬,叫人愛不釋手。
“小鳥,阿衡,我要小鳥?!币皇帜弥唑?,一手托著兔子,女孩仍是不滿足。
“好?!蹦泻⒚佳酆?,手指翻飛,三兩下,小鳥在掌中振翅欲飛。
小女孩伸出手指輕輕撫摸小鳥的翅膀,“阿衡,你真聰明,什么都會做?!?/p>
男孩嘴里叼著草葉,一臉得意。
“阿衡,怎么還沒收拾干凈?”一個女人洪亮的聲音響起來,“還不快去干活!”
男孩很不情愿地從草堆上跳下來,一溜煙跑了,剩下小女孩在后面阿衡、阿衡地叫著,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大小姐,哎呀,大小姐你別哭啊。”蘭嫂慌了手腳,紅通通的大手在圍裙上蹭了兩下,掏出一只蘋果來。
“哇,我不要蘋果,我要阿衡。”小女孩越哭越傷心。
…………
“阿衡,明天是我的生日,你送我什么?”一身粉裙的少女倚靠著柵欄,邊啃桃子邊看男孩聚精會神地雕刻一塊木頭。
“我明天要跟師父去陳尚書家?!蹦泻㈩^也不抬。
“我不管?!迸⒕锲鹆俗?,“你要是不送我禮物,就別想我再來找你了。”
“你想要什么?”男孩手上的動作不停,那木頭已隱約現出一只仙鶴的模樣,優雅而又驕傲地仰著頭。
“我想要,”女孩想了想,“一只小老虎。”
“母的?”男孩抬起頭,笑瞇瞇看著她。
女孩一愣。
啪一聲響,桃核擦著他的腦袋低低飛過。
…………
“青青?!蹦泻⒂趾傲艘宦?,“想什么呢?想得那么出神?”
“沒什么?!迸⑼耐冻鲆涣J樱痛沟慕廾珜⑺利惖拇笱劬φ谧。舱谧×搜壑械墓獠?。陳尚書托人來提親了。陳公子一表人才,風流倜儻,家世更不用說。可不知為什么,她就是高興不起來。
“今年你送我什么?”她悶悶不樂,“不會又是小老虎吧,我都有一整盒了?!?/p>
“你想要什么?”男孩仍舊是這么問。
“我要,”女孩想了想,“小老虎。”
男孩詫異地看向她。
“一對。“女孩認真地說,目光明亮,臉頰微微發紅,“我要一對,不要一只?!?/p>
男孩愣了愣,轉頭望向遠方,道,“嗯?!?/p>
…………
紅妝女子攤開掌心,兩只玲瓏精致的木雕小老虎在掌中相護依偎。小老虎有著紅色的眼睛,那是一對相思紅豆。
成親前夜,她從家里逃出來,跑到他們事先約好的地方。她等了一夜,可是他沒有來。天快亮的時候,她聽到人聲,以為是家丁來尋她了,她想要躲起來。然而不是,那是一群山賊。他們圍住她,搶走她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然后用貪婪的目光打量著她。
阿衡,你為什么不來?
她淚流滿面,拔下發簪刺進自己的胸膛。血是熱的,淚是冷的。
阿衡,你負了我。
身穿月白長衫的男子舉目望著奔騰的忘川之水。
青青已經看見他好幾次。他每隔一段日子就會來,每次來都站在忘川之畔目送踏入輪回的亡靈,仿佛在為這些人送行。
又有幾個人喝過孟婆湯,戀戀不舍地踏上奈何橋。
男子目光悠遠,唇邊似含著淺淺的笑意,眼中又仿佛有淡淡惆悵。
像是感覺到有人看他,男子側過頭來,向青青微微頷首,眉目俊逸,云淡風輕。
“姑娘在此地已逗留了一些時日,不想過河去嗎?”男子問。
青青搖了搖頭,驚覺自己盤桓在此已經整整一年,“我要等一個人。我不甘心就這么算了。我要問問他是怎么想的?!?/p>
“重要嗎?”男子輕嘆,“就算讓你得到那個答案,也不過是前塵往事?!?/p>
“重要?!鼻嗲噙o了掌中的一對小老虎,“我不甘心。”
“你看這忘川的景色如何?”男子微微抬手,將青青的目光引向遠方。
青青看了片刻,嘆一口氣,道,“很美。”
忘川沒有日出日落,天空永遠鋪滿妖嬈艷麗的五色云霓。江水滔滔不絕,日夜奔流,波瀾壯闊。每當月圓之夜,大朵大朵紅得眩目的彼岸花懸浮于江水之上,星辰如流螢一般在花間舞動,勝過人間最綺麗的風景。
和想象中不同,這里沒有凄厲哀鳴的厲鬼,沒有不見天日的陰森,反倒給人一種恢弘壯闊的感覺。連孟婆也與傳說中不同,根本不是個老婆婆,而是風情萬種的少婦模樣。
“和我先前以為的不同?!鼻嗲嘤值馈?/p>
“知道為什么不同嗎?”男子聲音柔和,“因為恐懼。世人未曾見過冥府,卻把冥府想象成陰森可怖的地方,是因為他們自己存了畏懼之心。”
他轉過頭來,“所謂不甘心,不過是自己不肯放過自己罷了?!?/p>
青青咬了咬牙,低頭道,“你不必勸我?!?/p>
“婆婆,請喝?!卑状赏胧⒅晟臏f到面前,飄著一縷淡淡桂花香。
老婆婆伸出枯干的雙手摸索了一陣,方接住了碗,顫顫地遞到嘴邊,又停住,兩顆淚珠滾落在湯汁里。
“婆婆,你也有未了的心事嗎?”青青悠悠地說,似在問那老婆婆,又似喃喃自語。
老婆婆搖了搖頭,“沒,沒有了。阿衡他,很好。我走得很安心。”
青青心頭一震,定睛細看,驚道,“蘭……”
老婆婆唇角漾起極淺的一個笑,“我總算是,盼到了阿衡娶媳婦。他很孝順?!?/p>
阿衡……媳婦……
青青抬手捂住胸口。沒有心跳,沒有了。她已死在三年前。死人是沒有心跳的。
“我知道他放不下?!崩掀牌抛匝宰哉Z,“三年前,阿衡就想和她走。可是他舍不得我這個娘。我們孤兒寡婦,相依為命,阿衡從小就孝順?!?/p>
老婆婆抹了抹眼睛。青青這才發現她的眼睛看不見。難怪沒有認出自己。
“為了讓我走得安心,他娶了小桃。他心里放不下。他是為了讓我臨走之前,能看見兒媳婦?!崩掀牌怕曇暨煅?,“我這一世,有阿衡這么個兒子,老天爺待我不薄?!?/p>
婆婆老淚縱橫,一抬手,將碗中孟婆湯一飲而盡,轉過身,顫顫巍巍踏上奈何橋。
青青兀自立在原地,眼前是濤濤忘川之水,不舍晝夜。
兩行清淚自眼角滑落,她喃喃道,“阿衡……”
忘川沒有日升日落,卻有月圓月缺。紅衣的女子立在忘川河畔,奈何橋邊,如同泣血的彼岸花,開得荼蘼。
鏗,鏗,鐵鏈碰撞的聲音。
青青回頭,見兩個小鬼用鐵鏈拴著三個人,正朝這邊走來。目光掃過那三人的容貌,青青一個踉蹌,往后倒退一步,臉色慘白。
叮叮當當一陣響,小鬼用力拉扯鐵鏈,“喝過孟婆湯趕緊上路。下輩子好好做人!”
那三個人揉著手腕,轉動胳膊,長長舒出一口氣,如釋重負的樣子,一人端起一碗孟婆湯來。
方臉闊口的粗壯漢子把碗端到嘴邊,又停了下來,“大哥,喝了這碗湯,可就真的啥都不記得了!”
“不記得也好?!泵嫔l黃的高個子道,“這輩子能做兄弟,值了!來世,好好投胎,好好做人。再別干這沒本的買賣!”
“要是有活路,誰愿意做這營生?!狈侥槤h子嘟噥道,“真他媽不是人過的日子!”
邊上那人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那人皮膚黝黑,像個莊家漢,“下輩子投胎挑戶好人家,大富大貴,飽食終日?!?/p>
高個子哈哈大笑,“大富大貴倒也不必,只求吃飯得飽,頭頂有片瓦,再討個漂亮媳婦。”說著捶了捶那莊稼漢,“你最愛掉書袋,下輩子投胎做讀書人,中狀元,當大官。”
“要不是大娘去得早,二哥這輩子也該是個狀元?!狈侥槤h子道,“還有大哥,要不是為了我,大嫂也不會帶著狗子……”
“過去了,不提了。”莊稼漢打斷他。
三人沉默了一會兒,高個子舉了舉手中的碗,“喝了這碗酒,我不再是你們的大哥。下輩子干什么都好,本本分分做人,一輩子清清白白?!?/p>
白瓷碗相互碰撞,濺出幾滴琥珀色的液體,三人一仰頭,將那孟婆湯飲盡,頭也不回,奔奈何橋而去。
青青站在原地,呆呆地望著他們的背影。
“還不想過橋嗎?”一個清越的聲音從背后響起。
青青回過頭,見那月白長衫的男子站在自己身后,目送著奔過橋去的三條人影。
“那三人前世擄人財物,傷人性命,死后入刀山地獄,受酷刑一百八十日。如今刑期已滿,再入輪回?!蹦凶幽抗廪D向青青,神色淡然,“他們已經忘卻前塵,再世為人。你,還要留在原地嗎?”
青青攤開手掌,望著掌心里的小老虎,神情黯然,“我在忘川河畔守了七年,再等幾年又何妨?”
再次攥緊手掌,她牽了牽唇角,笑得凄涼,“他成親了。我在他心里究竟算什么?”
男子不說話,他的眼神深邃,無喜無悲,好像任何事情都打動不了他。
青青突然側頭看向他,“你呢?為什么留在這里?”
“我屬于這里?!蹦凶泳従忁D身,留給青青一個寂寥的背影,“忘川,是我的前生,亦是我的來世。”
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傳來,打斷了岸邊出神的青青,她好奇地轉過頭去。
一個五六歲模樣的小男孩蹦蹦跳跳一路跑來,將將跑到奈何橋邊,一個踉蹌,向前撲倒。青青吃了一驚,本能地伸出手去,一把提住小孩的胳膊。
有什么東西從小孩的衣袋中落出來,掉在地上,咕嚕咕嚕滾過幾個圈。
青青彎腰拾起,手指一顫,整個人呆呆愣在那里。
那是木雕的一對小老虎,其中一只抬起爪子按住了另一只,似在打鬧,又似相互依偎,憨態可掬。
青青凝視著手中的小老虎。這東西她太熟悉了,她曾經有滿滿的一盒子,大的小的、草編的、木雕的、石刻的、酣睡的、玩鬧的……。
“姐姐。”小男孩看看青青又看看她手里的小老虎。
青青趕緊將小老虎遞還給他,抬手捋了一下發絲,手指落下時悄悄拭過眼角。
孩子不過五六歲模樣,眼睛明亮,下頜的線條精致,依稀看得出那人的影子。
“這小老虎真可愛?!鼻嗲嗟穆曇粲行┥硢?。
孩子用力點了點頭,“我爹爹做的。他手可巧啦,什么都會做,他做的小老虎最好玩。爹爹每年都會做一只新的?!?/p>
青青愣了愣,垂下眼眸,喃喃道,“每年都做一只嗎?”
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撫摸那一對緊緊依偎的小老虎。
孩子一縮手,將小老虎藏到身后,“別碰我的小老虎。這是我偷偷拿出來玩的。被爹爹知道該打我了?!彼樕犀F出擔憂的神色。
“你爹爹,對你很兇?”
孩子搖了搖頭?!暗鶎嚎珊昧?,他是世上最溫柔的爹爹。只不過他不喜歡別人碰他的小老虎。有一次娘動了那些小老虎,爹爹還同她吵了一架。爹爹平時從來不對娘親發火?!?/p>
青青只覺得心顫了一顫,眼眶酸澀,不知是什么滋味。
“姐姐,你認識我爹娘嗎?”孩子見青青臉上神色變幻不定,好奇地追問。
“我與你爹爹……”青青頓住,“是……”
是什么呢?似乎什么也不是……
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道,“你爹爹小的時候手就特別巧。用一根草葉子,什么都能做,蜻蜓,兔子,小鳥,還有……“
還有小老虎。
“你爹他,脾氣好,從來不跟人發火。就算是我有心戲弄他,他也總是讓著我。“唇角不知不覺揚起淺淺的笑意.
心傷如濃墨重彩的一幅丹青,在歲月中逐漸褪了色;到最后,記得的,卻是他的好。
孩子神情訝異,“姐姐見過小時候的爹爹?可是姐姐看起來好年輕?。 ?/p>
青青驚訝地抬起頭。
是啊,十年過去了。他早已不是記憶中的模樣,而她容顏依舊,甚至還穿著那日的衣裳。留在原地的,原來只她一人罷了。
“姐姐,我要過橋了。你與我同去嗎?”孩子的眼神清澈無邪。
“我……”她頓了頓,良久,輕輕搖頭,“姐姐在等一個人?!?/p>
孩子轉回身,端起一只白瓷碗,咕嘟咕嘟將那琥珀色的湯汁喝了,向孟婆甜甜地道,“這桂花涼茶真好喝?!?/p>
美貌少婦嫣然而笑,眼里閃過一絲狡黠的光彩。
“姐姐,再見!”小孩邊揮手邊快步跑過奈何橋。一轉眼,已消失不見。
青青望著孩子遠去的方向,一動不動。
“想聽個故事嗎?”熟悉的聲音自身后響起。
微微點頭,她沒有轉身,她已認得他的聲音。
“很久很久以前,有兩個國家,一個叫毗沙國,一個叫維陀國。那毗沙國王和維陀國王都是生性好戰之人,兩國兵戎不斷,一直打了許多年。后來,終于有一次,維陀國大勝毗沙國,殺得敵軍血流成河,哀鴻遍野。毗沙國王戰敗身死,魂魄在戰場上徘徊不去,不愿轉生再入輪回。就在他心灰意冷的時候,手下十八員大將集結毗沙國戰死的亡靈,找到他,誓死追隨毗沙王,發誓就算到了陰曹地府,也要血戰到底,一雪前恥。
于是,毗沙王領著手下,義無反顧,殺入地獄。被仇恨燃燒的亡靈所向披靡,將一十八層地獄統統占領,毗沙王成了赫赫有名的閻羅王。
那維陀王無論身前如何風光顯赫,總有壽終正寢的一日。只要他一入幽冥界,便是毗沙王的天下,十八層地獄的酷刑等著他,再無逃出生天之日。毗沙王以為,他終于贏了。”
青青垂目,良久,嘆道,“既做了閻羅王,便永世不得離開幽冥界。他以為困住了維陀王,其實,也困住了自己?!?/p>
月白長衫的男子唇角揚起一個淺淡的笑,極目望向奈何橋,目光悠遠,無喜無悲。忘川之水落入他眼中,奔騰不息,如永無盡頭的年月。
青青彎下身,松開手掌,將掌中的一對小老虎放在忘川之畔,道,“我該走了?!?/p>
“你等的人,就快來了?!蹦凶诱f。
“罷了。”青青搖頭,“我想放下,不想記起?!?/p>
美貌的少婦遞上一只白瓷碗,巧笑嫣然。
青青看了一眼碗中琥珀色的湯,喃喃道,“這碗湯,真能讓人忘卻前塵嗎?”
少婦目光流轉,笑容狡黠,“不過一碗普通的桂花涼茶罷了。忘與不忘,但憑姑娘。”
青青愣了一愣,隨即釋然地一笑,一揚手,將那湯一飲而盡。
奈何橋畔,一襲紅衣的身影翩然遠去,妖嬈勝過荼蘼的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