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花落一千年，相知相識永不見。赤火燃盡忘川岸，但引河途到黃泉。
“你醒啦”
月讀睜開眼睛，不知是模糊的視線讓他產生錯覺，還是潛意識里就有個小女孩的身影，“小念？”
荼荼朝他眨巴著眼睛，手還不斷在他眼前晃著，“你個小鬼，怎跑到這無人煙的曼陀山谷，忘川水急且深，方才你險些沒命。”
“是你救了我？”月讀漸漸恢復意識，眼前的紅衣小姐姐跟唐家小姐甚是相像。
月讀從小到大都在做著一個重復的夢，夢中那片如火的彼岸花，妖艷至極，他尋了很久，終于在這曼陀山谷發現了夢境里的彼岸花海。曼陀山是一座天然的墳地，大大小小的墓都集中在此山，從古至今。
彼時十一歲，與荼荼相識于忘川河畔。
那天他帶走了幾株盛開的彼岸花，那是唐小念最喜愛的花，他院子里也種了許多。后來，每隔一段時間他都要往曼陀山去，荼荼像個好奇寶寶，樂滋滋地詢問他外頭的世界。
“年糕是什么？能吃？難道這世界上還有比露珠更好吃的東西嘛！”“風箏會飛？那它有沒有我飛得高飛得快？”“你再給我講講廟會吧，還有唐家小姐，還有……”
“你到底是個什么，為什么老是問一些白癡問題。”他發現跟她待一起智商會莫名被拉低。
“我是妖怪，你怕不怕。”荼荼裝作要吃他的樣子朝他撲來。
“沒見過這么蠢的妖怪！”月讀鄙視地把她的爪子掰開，一臉嫌棄。
對于她是妖怪這件事，月讀倒是沒有懷疑，非但不害怕，反而覺得有趣。在曼陀山谷的這些日子，他很開心，有一只傻妖怪會趴在石頭上安靜地傾聽他的心事，他身邊發生的所有事情他都講故事一樣說給她聽。
月讀自小跟爺爺生活在一起，爺爺白胡子飄飄，行了一輩子的醫，可他偏偏不愛醫術，唯獨對泥甬情有獨鐘。凡是他想捏的，成型后比活物還逼真，可爺爺卻一直反對他捏泥，捏一次砸一次。為此他曾跟爺爺斷絕關系以示不服。他離家出走過，但沒想真走，就是賭氣。在外面漂泊了三天，實在餓得不行，腳步躊躇著，在屋后徘徊，他看見爺爺一個人孤零零坐在院子里，茶飯不思，一直嘆息著。院子里還晾著各種草藥，那是爺爺頂著蒼老瘦弱的身子骨從山上采摘回來的。那天他回到爺爺身邊，爺爺好生高興，“餓壞了吧，鍋里還有飯菜，特意給你留的。”那是家的味道，不管你走多遠，家里總有一個惦記著你的人，會擔心你在外是否挨餓，是否快樂。從此他再也沒有離開過爺爺。
爺爺不再反對他捏泥甬，既然上天賜給了他一雙巧手，那就隨緣吧。
七歲那年夏天的廟會，他拿著自己捏的泥甬在城隍廟門口賣，不一會兒便被一搶而空。有個跟他同齡的小女孩來到他面前，她說很喜歡他捏的泥甬。唐小念一雙又黑又漂亮的大眼睛，笑起來的樣子特別可愛，月讀告訴她今天的泥甬已經賣完了。唐小念干脆就跟他回家去，“我好不容易偷溜出來一次，就是為了你的泥甬呢。”
唐小念看到他家后院種著的彼岸花，滿心歡喜，兩人相見恨晚。當她看到屋子里各種各樣的泥甬之后，目不轉睛，好像掉進了神話故事里。各種植物動物甬，還有可愛的娃娃甬，仙人甬，在她眼中，這就是一項不可思議的工程。唐小念打心底里崇拜這位小哥哥。最后月讀送了她一只小兔子，“我還會來找你的。”唐小念回頭，朝他開心地笑。若要說，什么讓他感覺最溫暖，那一定是唐小念的笑容。
唐小念是書香世家之獨女，喜泥甬，彼岸花。從此，泥甬跟彼岸花就成了兩人之間交往的媒介。他會不定時去唐府送泥甬，送花。
“這個送你。”月讀拿出來一只可愛的小豬甬遞到荼荼面前。
“這是什么？”荼荼接過，好奇地打量著這只小豬，差點就沒咬下去，“哇，它長得好像你哎。”荼荼開心地戳它的腦袋。
“這是……你的同類。”
“我就說嘛，跟我一樣可愛，原來是同類呀，哈哈～”荼荼興奮地朝他臉頰親了一口，“謝謝你小鬼。”
月讀猝不及防，“女孩子要矜持，怎么能隨隨便便就親男孩子！”
荼荼才不理會呢，她開心，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喜歡他才親他呀。
不知不覺，九月快過去了。忘川河畔的彼岸花逐漸凋謝，荼荼也感覺病懨懨的，總是陷入沉睡狀態。月讀想，冬眠也沒到時候啊！有點搞不懂妖怪的世界。
他還是如往常一般，帶著泥甬跟彼岸花來到唐府。唐小念見到他依舊笑容滿面，越長大，越迷人。十一歲就有大家閨秀的風范，一顰一笑，好生動人。眉宇竟與荼荼有些相似，月讀失了神，怎的想到她了，她是妖，如何能跟小念相比。
月讀擅養花，受唐小念邀請，只要他有空，隨時可以到唐府打理花園，他也是唯一一個能近唐小念的外人。閑時兩人一起念書，一起捏甬，無論她多認真地學就是捏不好，連個形狀都沒有。月讀笑了笑，“你好好坐著，看我捏就行。這不是你做的活，別弄臟了手。”這時，唐小念會乖乖地坐在他身邊，他認真捏甬的樣子真好看。記得他曾經說過長大后要娶她，她可是一直都記在心里呢。
好些時日沒去曼陀山谷了，一來，這個季節彼岸花差不多都凋謝了，二來，上門看病的人比較多，他留在家里多少能幫爺爺。只是偶爾會想起那只傻傻的妖怪。
那天他在忘川河畔，找了好久，都沒有發現荼荼的身影，她這么笨，不會是被比她強大的妖怪吃了吧！還是蠢得掉河里去了？
曼陀山比以往要凄涼得多，枯黃一片，時不時吹來陣陣陰風。突然想到，之前一直沒有問她住哪，妖怪也得有個巢吧，怎么把這茬給忘了。
月讀朝另一個方向走去，那是一片墓地，先找找看吧。爺爺要是知道他經常出沒在這種地方，不得狠狠打一頓。越往前，陰氣越重，灰色的天空氤氳著陣陣霧氣。拔開層層比他還高的枯草，墳墓高高低低，大大小小，這里的墓大多是貧窮人家葬下的，有的連個碑都沒有。走了很久，還是沒有走出這片墓地，他在想，那個笨蛋會不會不小心進入了此處迷路了？就在這時，腳下一空，眼前無盡黑暗……
如果沒猜錯，應該是掉進了某墓穴。通道只有一條，越往前走光線越暗。好在他每次進山都有帶蠟燭和火柴。借著微弱的燭光，緩步前行，這座墓穴夠大，想必是某位有身份人物之墓。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廓然開朗，墓室之大，連燭光都照不到盡頭，正中間擺放著一口檀木棺材，棺材蓋隨意落在地上，要說害怕肯定是有的，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一個人走進墓穴之中，沒有嚇暈已是勇氣。棺材邊緣似乎有根紅色的絲帶，月讀走近，燭光落在棺材里的少女身上。
“荼荼……”月讀臉上浮現一絲欣喜，轉而是擔憂，他將手貼近荼荼鼻前，有氣息，是活的，“荼荼，醒醒。”奇怪的是，無論他怎么叫都不醒，像是被下了咒。
睡覺都能跑棺材里睡，這不是腦子壞了是什么！
把她一個人丟這兒？關于這個問題，月讀想了很久，妖怪有妖怪的生活方式，如果就這樣貿然把她帶回去，萬一影響她修行，或者途中出什么狀況，可別好心做了壞事。
“笨蛋，你就好好在這兒睡吧，這里應該很安全，過幾天再來看你。”月讀捏了捏她臉上的肉，離開了。
后院種著的彼岸花早已枯萎，片片綠葉自根部冒出，將院子點綴得格外生機。月讀繼續捏他的泥甬，爺爺在院子里整理草藥。每隔一段時間他都去一次曼陀山，每次去墓穴都帶上好幾根蠟燭點著，她哪天醒了看見光亮應該會很開心，然后傻傻地笑。
唐小念也很少跟他一起玩了，似乎每到冬春季節，她都避客，但他還是會去唐府打理那些花花草草。
就這樣，過了很久，很久，他不知道她何時會醒，亦或者不會再醒，漸漸地他沒有再像以前那樣滿懷期待地跑去墓穴，生活也回歸了以往。
次年七月，彼岸花又盛開，忘川河畔，赤火延伸，染紅天際。荼荼坐在河邊，一個人玩著水花，依舊是火紅色的長裙，黑發如瀑布般傾瀉，沉睡了如此之久，終于得以見到陽光，高山，流水，和風，飛鳥。她在忘川河畔等了好幾天，那個小鬼怎么不來了，有點小小的失落。
外面的世界真的那么好玩嘛！一向放蕩不羈愛自由的荼荼，決定下山，去看看月讀生活的地方。
荼荼跟人類基本沒什么兩樣，人類該有的她都有，就是腦子笨了點，也不能說笨，是經歷不夠。她從一棵小小的彼岸花妖，機緣巧合之下，得到一滴嬰兒的眼淚，故而成形，與她一起的，還有另外一棵花妖，至今下落不明。而此次下山，有種特別強烈的感應，到底是什么在牽引著她。
“唐府？這不會就是月讀口中的唐小念家吧，為何我會來到這里？”荼荼鬼使神差地飄了進去，悄無聲息，況且現在是深夜，沒人看見。
“小姐，夜深了，準備歇息吧。”丫鬟在一旁提醒道。
“你先退下吧，我還不困。”唐小念把房內的丫鬟都打發走了。總感覺今晚有什么事要發生。
荼荼跟著自己的意識往前走，不巧，就是唐小念的房間。
“你是……”兩人幾乎是同一時間開口。
“姐姐，是你嗎？”在見到荼荼的那一刻，唐小念什么都想起來了，她是一棵彼岸花妖，十二年前因為一滴嬰兒的眼淚，她們有了人的意識，花魂一分為二，一魂留在了忘川河，一魂飄落人間，陰差陽錯下成了唐家之女。
見到唐小念是荼荼意料之外的收獲，從此她又多了一個妹妹，以后不用一個人孤孤單單了。
離開了唐府，荼荼開始了她的自由生活，走在大街上，琳瑯滿目的商品食物，看得她直流口水。
“我要這個，那個，還有這個，這些，我全都要了。”
“小姑娘，買這些是要錢的，你有嗎？”
“啊？”荼荼又傻了，錢是什么東西，能吃嗎？為什么月讀沒有告訴她。
有點小失望，這些吃的只能看不能吃，是多大的悲傷呀！
荼荼耷拉著臉，繼續走著，突然眼前一亮，那不是月讀嘛！
“好你個小鬼，居然把我忘了！”荼荼上去就是一腳，直踹他屁股。
“女孩子要矜持！這大街上！成何體統！”月讀看見她自然是高興的，隨后一臉嚴肅地訓她。
“哈哈哈！我又不是女孩子，我是妖怪，矜持是什么？能吃嘛？”荼荼笑得沒心沒肺，手還不停地戳他。
月讀把泥甬收了起來，今天提前回去。先是帶她逛了一遍，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給她買東西吃，結果這小妖精……只能吃露珠，除此之外，吃什么吐什么。于是買的這些食物，荼荼只能可憐巴巴地看著月讀在她面前吃。還時不時發出吧唧的聲音，“這雞腿真香，還有糖葫蘆也好吃，你要不要嘗嘗，哦忘了你吃不了……”
“我要跟你回家！”
“跟我回家干嘛？你這樣冒冒失失，又笨又蠢的，會嚇著我爺爺。”
“我不，我就要跟你回家！”
“……”
跟月讀在一起的時光是她最開心最快樂的時候，有點迷戀這種生活，可是她不能，她每年只有三個月的時間，在這三個月，她可以不用吃飯不用睡覺，依然精力充沛，可彼岸花期一過，她又該回到那個黑暗的墓穴里冬眠。
其實唐小念也一樣，只有七月到九月這三個月是正常的，其他季節睡得特別多，由于她還在娘胎里待了十個月，多少比荼荼好一點，沒有沉睡不醒，只是比正常人睡得多。唐小念是花妖的事情只有荼荼知道，這是她們兩人之間的秘密。
“這是什么？跟我衣服一樣紅，我好喜歡！”荼荼捧著月讀送她的胭脂，咧嘴。
“這是人間女子打扮用的，你不是說很想成為女孩子。”
“你教我用，我不會。”
“坐好。”
忘川河畔，少女倚坐在石頭上，任由月讀在她臉上粉飾著，“嚴肅點，別傻笑！”
“哦！”荼荼乖巧地坐著，小嘴輕微撅起。
“嘴巴別撅著。”月讀沾了胭脂的拇指輕輕在她粉嫩的嘴唇上涂抹著，眼中盡是溫柔。
轉眼五年過去了，月讀十七歲，該有的成熟他都有。他的泥甬，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不少慕名而來的買者排著隊上門。爺爺越發蒼老了，半夜醒來總能聽到他的咳嗽聲。
唐小念近年倒是出現得比較勤，不像之前冬春季節不見客。她會時不時去月讀家里找他，跟他一起去城隍廟門口賣泥甬。十七歲的她，出落得美麗大方，任誰見了都會喜歡。
而荼荼，還是老樣子，一過九月份就跑墓穴里冬眠。月讀偶爾會去給她點上蠟燭，默默守著她，一待就是一天。
那天夜里，爺爺把他叫到跟前，原來爺爺根本就不是他的親爺爺，他的父親叫臨潯，臨家，是十幾年前名揚天下的泥甬世家，所捏之甬，世上無人能及。而最讓人心動的，是臨家的衍襲術，衍襲術實則邪術，臨潯本想把它銷毀，以免落入奸賊手中，卻在銷毀前夕，遭人暗算，以致臨家滅門。而爺爺，其實是臨家的一名家丁，當時臨夫人即將臨盆，被追殺至曼陀山谷的忘川河畔，他們慘無人道，連孩子都不放過，臨夫人就是死也堅決沒有說出衍襲術的下落。等家丁趕到時，夫人已經逝去，孩子奇跡般的降生，哇哇大哭，他的眼淚，滴在了忘川河畔盛開的彼岸花上。一縷花魂隨即出世。
“衍襲術之所以被世人覬覦，其可憑造物者之強大念想，以血燒之，心之所想，便能成真。而造物之人不可觸碰，否則，物便成魔，毀滅世界。月兒，替你父親完成當年的遺憾，銷毀它，衍襲術就在，曼陀山那片墓地，你父親的墓穴里。”爺爺強撐著最后一口氣說完所有，身上還插著幾把匕首。“孩子，快離開這里，他們尋來了，記住爺爺說的……”
“爺爺，對不起，對不起……”月讀跪在爺爺跟前，抱著他的尸體痛哭，要不是他固執得捏泥甬，那些人也不會發現他是臨潯之子，爺爺也不會因此喪命。他寧愿自己是個沒有父母，跟爺爺長大的普通孩子，為什么他生來就要承受那么多！
爺爺走了，這個家也就不算家了，月讀將泥甬全部扔進火坑，他離開了這里。
“小鬼，你怎么在這？”荼荼蘇醒之后，第一眼就看到了月讀，棺材周圍擺滿了蠟燭，少年筆直地坐在她旁邊，說不出來是種什么感覺，只見他臉上寫滿滄桑。
“以后不準叫小鬼！”月讀帶著微冷的語氣，一種前所未有的強勢撲面而來。
“你怎么啦？”荼荼爬出棺材，來到他身邊坐著，“不會是小念跟別人成親了吧！”荼荼記得去年有一次他也莫名悲傷地來到她跟前，原因是小念父親給她找了一門親事，等她年滿十八就跟對方成親。“現在第幾年了？她真的跟別人成親了？”
“我想抱抱你，可以嗎？”
還沒等荼荼答應他就抱上來了，他很累，靠在她瘦小的肩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荼荼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像哄孩子一樣。此刻很安靜，很溫馨，燭光搖曳著，石壁上兩人的影子顯得如此和諧。
“為什么會這樣？發生了什么？”唐小念看著鏡子里滿頭的白發，瘋了一樣大吼，“難道，這就是代價？不，不會的，我不要！”
唐家小姐一夜之間變成白發老人，遭退婚，唐家四處尋醫，無果。
月讀在曼陀山待了半個月，跟一只笨妖怪生活。
“抓魚不是你這樣抓的！”月讀一臉嫌棄地看著漂浮在河面上的荼荼，她還挺認真地看著河里的魚兒游來游去，可就是一只都抓不到。“你個龐然大物飄在上面，魚都被你嚇跑了。”
“哈！抓到了！”荼荼手里抱著一條小魚，開心地朝他跑來。
“估計是被你嚇傻了。”
吃了半個月的魚，現在看到魚就想吐。荼荼還偶爾給他換換口味，比如去山里抓野兔野雞，當然最后還是月讀抓到的，就她那種不知道潛伏的傻妖怪，別人抓她還差不多。
月讀下山去了，得知小念的事之后，毅然跑到唐府，他曾說過要娶她為妻。月讀陷入復雜的思緒，以他現在的狀況，娶她就等于害她，也許在下一刻仇家就找上門來，他如何能讓小念處于危險境地？他本不該再出現的，他的出現就是一個災難。
“小念，你是不是預支了你剩下的生命？本該沉睡的日子你卻……”荼荼撫摸著她蒼老的臉頰，滿是心疼。
“我也不知道我還剩下多少時間，我只想能天天看見他，所以我預支了未來的生命，你在沉睡的時候，我都跟他在一起，我不后悔，真的……”小念躺在床上，連說話都費勁。
“你真的那么愛他嗎？”
“是啊，很愛很愛，七歲那年，從我第一眼見到他，我就很喜歡。”
“雖然我不知道你說的愛是什么感覺，但能讓你做到這種地步，讓你如此奮不顧身，甘愿舍棄生命，我是做不到的。”
“我真的好想做他的新娘。”小念哭了，哭得那么無助，讓人心疼。
“好，我會讓他娶你。”荼荼替她擦干眼淚。
做人也沒什么好的呀，會生病，會老，會死，還不如做一只快樂的小妖精，雖然睡得多，但醒來之后世界依舊美好呀！荼荼一直是這么想的。
“為什么不娶？你當初不是這樣跟她說的，你這個騙子！是不是因為她變老了，有一天你也會老的，人類都是這樣。”荼荼不解，月讀跟小念從小便相愛，為何到了這個時候就變了呢？人類真的好復雜。
“我不能娶她。”他已經給不了她幸福。
“月讀！你怎么忍心這樣對她？她如今變成這個樣子是因為誰！還不是為了多點時間跟你待在一起。你這個騙子！”荼荼越發氣憤，她第一次沖月讀發火。
“隨你怎么想。”月讀沒有作任何解釋，如今這種局面，他是怎么也沒有想到。
林子西邊傳來嘈雜的聲音，似是在尋找什么，“你們去那邊看看，跟個人都能跟丟，廢物！”
自他從唐府出來就感覺被人跟蹤，莫非那幫人已經尋到此處！
“對！我就是一個騙子，你以為我接近你是為了什么？當然是為了小念，如今她變老，只有你能救她，你們不都是花妖么？你可以為她續命啊，這樣我就會娶她了！我處心積慮地騙了你七年，就是為了今天！”月讀冷冷地朝她走來，沒有一絲溫度。
“你不是這樣的，你怎么會變成這樣？”荼荼毫無防備，為了小念？他知道小念是花妖，他一直都在騙我！
“我一直都是如此，人類就是如此，為了一己私利，什么事做不出來！”月讀冷笑，他親眼看見荼荼的眼淚無聲掉落，砸在他內心深處，比刀割還疼。
“那你為什么要讓我知道？我寧愿像個傻子一樣被你騙，為何要告訴我真相。”荼荼應該是第一次哭吧，在這之前，她不知道眼淚原來是這么苦澀。
“是你自己動手還是我來？”他依舊冷笑著，“還是我來吧！”月讀冰冷的眼眸深深刺在她心底，她沒有反抗，沒有掙扎，任由他用力地將她推向河里。
真好！這樣安靜地死去！活著還要痛苦呢，比如就遂了他的愿。
荼荼雙眸緊閉，沉入河底，忘川水深，是個好歸處。
“衍襲術在哪？”帶頭的弓箭手陰冷著臉。
“要命一條。”月讀往河里看了一眼，坦然道。荼荼，千萬別上來。
“找死！”一聲令下，無數支箭朝他射來。
河底好黑，好冷，荼荼的意識還在，她是淹不死的，月讀騙了她，他沒有想過要殺她，月讀……
不行，她要上去，她要找他問清楚，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就死了，她可是花妖，怎么能輕易死去，她還沒有找到真愛，還沒有看過廟會，還沒有……該死的水草！
終于她還是上來了，“月讀……你醒醒，你怎么了月讀，你說話啊，嗚嗚嗚……”荼荼哭得眼睛都腫了，月讀渾身是箭，密密麻麻的傷口，血流不止。
荼荼，其實從第一眼見到你就感覺，我們前世早已相見，夢中的那片彼岸花海，忘川河，還有笨女孩。直到爺爺告訴我，我在忘川河出生，那天我就什么都想起來了，是我的一滴眼淚，讓你從花魂逐漸變成人形。
對于你，總有一種非親勝親的感覺，特別強烈，后來才知道，原來你是由我而生，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那個時候就有一種想要守護你一輩子的沖動。
這世上最溫暖的事就是看你沒心沒肺地大笑，別哭了，傻瓜。
忘川河畔，白衣男子安靜地捏著泥人，旁邊石岸上還放著一朵枯萎的彼岸花。
“爹爹。”紅衣小姑娘朝他跑來，眼看就要撲上來了，月讀一個快速的轉身，荼荼落了個空，小嘴不開心地撅起。
“不是跟你說過，女孩子要矜持。”月讀雖有訓她之意，眼眸卻滿是寵溺。
“爹爹，為什么你從來不會碰我，我想抱抱。”荼荼期待地望著他。
“爹爹帶你去看廟會好不好？”月讀把捏好的小豬遞給她，小丫頭一聽廟會，興奮得不得了，“好呀好呀！”
月讀捋了捋胡子，從河邊的小木屋拿了一根棍子，讓荼荼拉著棍子的另一頭。兩人一起下山去了。
思緒回到二十年前，他是在墓穴之中醒來的，荼荼倒在他身上，手腕處一道深深的口子，“荼荼，你做了什么？”
喊了很久，她終于睜開了眼睛，“我無法看著你從我眼前死去，既然我可以為小念續命，那同樣可以為你續命，你要好好活著，娶小念……”荼荼陷入了昏迷。
“沒有經過我的允許，誰準你這么做的！誰給你的權利？你憑什么控制我的生死？憑什么讓我娶小念？說話啊！還睡！你都睡了那么久，我每年都等你那么久，等了七年，別再讓我等了好不好？不要再睡了好嗎？我求你！”月讀泣不成聲，抱著荼荼的尸體。
一道微弱的紅光閃現，荼荼不見了，化成一株枯萎的彼岸花。旁邊還放著他送她的小豬甬跟胭脂盒。
月讀躺在墓穴，不知道度過了多少個日夜，不吃不喝，他多想這樣死去，那荼荼不就白白犧牲了嗎？荼荼，你可真殘忍，用這種方式讓我孤獨活在世上！
衍襲術！爺爺說過，衍襲術可以造出活物。月讀花了五年的時間，研究衍襲術，將他的念想捏成了泥人，以血燒之，唯一的代價便是，不能觸碰！
從此他便在忘川河畔生活，跟荼荼一起。
“爹爹，我要吃這個，還有那個，那個，我全都要！”荼荼兩眼放光，盯著小攤上的食物。
“好好好，都給你。”月讀付了錢，將食物遞給這個小吃貨，一臉寵愛。
身后一名女子走來，她低頭看了看荼荼，“你是荼荼。”她抬頭，“月讀？”
“唐小姐。”月讀微笑點了點頭。
“這是怎么回事？”唐小念已經恢復了正常，三十多歲的她，風姿猶存。
月讀講了過去這幾十年發生的事，唐小念也沒有隱瞞，那天晚上荼荼來到她房間，并把自己一半的生命給了她，還說會讓月讀娶她。后來她就再也沒有見過荼荼跟月讀。“她曾說，哪有人為了別人甘愿舍棄自己的生命，她是做不到的。可最后卻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生命給了你。不單單是你，她還給了我一半的生命，我問為什么，她說，不想看他每天悶悶不樂，他娶了你應該會開心吧，他開心我就開心，他難過我也會難過，我不想看他難過。”
聽她說完，月讀不禁紅了眼。他不是因為沒有娶小念而悶悶不樂，而是因為他的身世，隨時會給身邊的人帶來災難。耳邊似乎又響起熟悉的聲音……
“小鬼，小鬼，我又抓到一條魚啦，讓你說我笨，哼！”
“我要跟你回家，我就要跟你回家！”
“為什么糖葫蘆看起來這么誘人，好想吃哦。”“你又不是人！吃？你也只能想想。”
“你又罵我蠢！”
“你腦子里是不是裝的都是水，記得千萬別低頭。”“為什么？”“小心溺水身亡！”“月讀，你又笑我！”
“餓了吧，我熬了魚湯，趁熱喝吧。”
月讀看著荼荼大口大口的咬著雞腿，現在她終于能吃自己想吃的食物了，想吃什么都可以。
“如今你要跟自己造出來的荼荼過一輩子嗎？不能觸碰。”
“這樣也挺好，至少能每天看她開心地笑。”
“小心！”嘈雜的人群中，一匹脫韁的馬朝這邊飛奔過來，“荼荼！”
月讀腦子一片空白，沖過去將荼荼抱開，他差點又失去她了。“荼荼你沒事吧？”月讀剛意識到，他碰了她！
這時，荼荼的眼睛突然變成了紅色，猙獰地看著他，如魔鬼一般。
“殺人了……”
“快逃命啊，有妖怪吃人了……”
城隍廟前一片混亂，荼荼見人就撕咬，凡被她咬過的皆當場斃命！荼荼變得越加兇狠，張牙舞爪，滿手血腥。
衍襲術，妖邪之術，以血鑄造，灌之念想，方可成物，如若碰之，立地為魔，唯造物者親手刃之，可得安寧！
他親眼看見唐小念死在了荼荼手下，還有那些無辜的百姓。他錯了么？他就不該帶她出來的，在忘川河畔多好，她抓魚，他烤魚。如果可以，他寧愿一輩子與她生活在曼陀山，即便不能觸碰。
匕首上的鮮血一滴一滴，“爹爹，我做錯了么？為什么要殺我？”荼荼恢復了意識，卻只剩一口氣。
“是我錯了，我錯了……”月讀失聲痛苦。
她由他一手捏來，又由他親手斬殺。月讀注定一世孤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