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生,他會做她永遠的后盾。
二十二.天命與否
母親走了。在一個大雪紛飛之夜,她永遠地離開了。
“好好活著……”
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話。
葛顏緊握著那枚玄玉,在墳前跪了整整一天一夜,哭到流不出眼淚。
從洛陽到長安,再從長安到襄陽。整整十八年,她早已將她當作親生母親。這是她在穿越后見到的第一個人,也是她在這個世界最沁入骨髓的聯系。
葛顏更難過的是,她一個醫生,面對母親的病卻束手無策,只能任其惡化。她知道有很多病即便是現代醫學也沒辦法治好,母親的即屬此類,可這種自責感無法阻擋地在她心里生了根。
灰蒙蒙的天空又飄起小雪,細細密密地覆著在發上。北風呼嘯,寒冷穿徹了每個關節的空隙。
葛顏闔上紅腫的雙眼,想像著雪就這樣埋葬了她。
一縷溫暖突然裹挾住她顫抖的雙肩,伴隨熟悉的味道。她睜開眼,孔明就靜靜蹲在她身邊,將自己的鶴氅披在她身上。很快,雪也覆上了他的發。
葛顏有些疲憊地按了按睛明穴,揉掉一片掛在眼睫的雪粒。
她撐著地站起來,想請他到屋里坐。可她跪得太久,加上天氣嚴冷,關節就像堅硬的冰棍一般,她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小心?!笨酌鞣鲎×怂氖直?。
葛顏勉強擠出一個微笑,避開他擔憂的目光,跌跌撞撞進了屋??酌鞲M來,與她維持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生怕她又摔倒了。
自從徐庶離開后,孔明便天天到西南山探望母親,不時還送點東西過來。葛顏照顧病人抽不開身,他就冒著雨雪天氣跑到各處打聽偏方,采購藥材。
母親身后的喪事也多是他代為操辦,幫了葛顏不少忙。
母親去世前一天,整個人難得的清醒。她單獨把孔明叫到床前,將葛顏托付給了他。
“顏兒這孩子,性格倔強,主意大……我怕她在亂世中無法安身……孔明,還望你能勞心照顧好這個妹妹,若是有好人家,就勸勸她嫁了吧……女人啊,還不是那么回事……咳咳……”
“叔母,叔母您好好休息……”孔明撫著她后背。
“答應我!”母親緊緊望著他,眼中刺射出病人才有的執拗。
孔明默然。片刻后,他鄭重地起身跪拜于地,扣了三個長長的頭。待到再抬眼時,那種玉一樣堅韌的神采已然回答一切。
“亮必當竭己所能,護表妹周全?!币蛔忠痪洌瑪S地有聲。
……
“你還好嗎?” 看著葛顏無比憔悴的樣子,孔明禁不住鎖緊眉頭。
“沒事……看我這樣,連杯熱茶都沒準備……”
葛顏扶著桌子想要起身,孔明見狀立刻雙手按在她肩頭,讓她坐下。隨后,他開始里里外外忙著生爐燒水。
不一會兒,屋子里已暖和不少。葛顏覺得凍僵的肢體漸漸恢復知覺,只是膝蓋處因為冷暖交替刺激,痛感也更明顯了些。
“顏兒,我能理解你?!笨酌鬟f來一杯熱水,打破了沉默。
葛顏不言語,咬著下唇。
“生死由天。逝者已逝,活著的人還是要好好過下去。”他如是說。
葛顏握著杯子,不知為何心里突然一陣抽痛。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在生死這件大事上,天恐怕不公平的時候太多。
“天也不盡然是對的?!彼馈?/p>
孔明聞言,有剎那失神。但他隨即輕輕笑了一聲:“所言極是。亮……也是從死人堆里劫后余生的……”
他說得過于清淡,以至于葛顏都懷疑自己聽錯了。
“那是初平四年的事情……”他也不待詢問,兀自沉入回憶。手指不經意地握緊了杯子。
那一年,諸葛玄帶著諸葛珪的遺子趕赴豫章,路經彭城。也正是在那一年,曹操為報父仇,舉兵征討徐州,所過之處尸橫遍野,生靈涂炭。
曹軍兵臨城下時,諸葛玄正去往城外拜見一位友人,以期得到些車馬資助,沒來得及趕在城門關閉前返回。城破時,大哥諸葛瑾將兩個弟弟藏在一所廢院中,自己孤身前往城門探聽消息。
十二歲的孔明和弟弟諸葛均瑟瑟抱成一團,聽著外頭的殺伐聲。到后來,他們藏身的院子被撞破,兄弟二人只好從后院的狗洞鉆出去。
當叔父和大哥終于在一輛圍滿尸體的大車下找到他們時,兩個孩子已是渾身血泥。諸葛均淚流不止,孔明懷抱著弟弟,呆呆望著叔父和大哥,整個人沉靜得可怕。
至于他究竟經歷了什么,誰也問不出來。
……
“我們不敢耽擱,一路南下。所過之處無不哀號遍野。后來……”
孔明打住話頭,凝視著茶爐下顫動的火焰,眼底再次升起那抹淡淡的霧色。
在葛顏眼里,孔明既是自己的知音,更是那個定三分天下的諸葛亮。而他這個人也確是從容自信,做事永遠井井有條,仿佛這世上任何困難都阻擋不了他。以至于她有時竟忘了,他也與自己一樣,有一個苦澀的童年。
“若干年前的事了。”他嗤笑一聲,仿佛是要驅走自己的多愁善感,“路還長著。天命雖有數,但明日之事誰又知……”
他眼中的薄霧已消散,換上了朝陽一般的濃烈華彩。那里面有他發自本心的抱負,還有徐州幾萬百姓的鮮血。
我命由我不由天。明天的事,誰知道?
他既有幸活下去,便要看看這天命究竟要判出個什么道。這么多無辜鮮血,不會也不該白灑。
孔明松開發白的指節,往各自已涼的杯中添上熱水。
葛顏仍舊維持著原先姿勢,暖意透過杯壁擴散在掌心,順著血管在體內流淌。她看向他,不無動容。
“顏兒。”孔明業已換回他一貫溫柔又堅毅的語調,“叔母去世前曾托我照顧你。從今以后,只要我諸葛亮在,定不會讓你受到一絲傷害。”
既然上天安排給他們血濃于水的緣分,那么這一生,他會做她永遠的后盾。無論聚散離合,是非對錯。
從那雙深邃的眸中,有種篤定而溫暖的力量灌注進心田,原本已麻木的淚腺突然又有了感知。葛顏迎著他的目光,眼淚開始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孔明……”
“等三年孝滿,顏兒就搬到臥龍崗來住吧。”他細心地從袖子里掏出一塊手絹,遞給她,“從今往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了?!?/p>
葛顏抓過手絹,又一次哭得一塌糊涂。
但這回,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釋然,放下了所有偽裝和經營。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