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看得出來,元直先生,對你有意啊……
十九.突來的愛情
孔明在后院找到了葛顏。
她倚在一棵樹旁,兩手環肩,指節深深嵌進衣服里。
孔明站在她側后方,他伸出一只手,想要搭上那倔強的肩頭,想了想卻還是放下了。
他突然感到一種難以言明的苦澀。
從認識她第一天起,他便直覺與這個女子有緣,他們有近乎相同的姓氏,有琴簫合奏的默契,更有可以暢談天下的才情。
可沒想到他們真正的緣分竟是以這種形式呈現。
萬千感喟化為一聲嘆息涌出胸腔。葛顏聽聞身后響動,轉過身。
她低著頭,不敢也不知如何去看他。
“你還好嗎……”孔明的聲音溫和如初,但聽得出,他也在努力平復凌亂的心緒。
葛顏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所以這個人現在到底該稱呼自己“諸葛顏”,還是……表妹。
“我也說不準。”她聽到自己干巴巴的聲音,沒有任何感情。
孔明沉默了一會兒,似是揣摩到什么,有些沉重地點點頭。
“好……那你保重。我會常來看你和叔母的。如果實在太累,就和叔母一起搬來臥龍崗。我和月英都會幫忙。”
他并沒有急著讓她接受自己是諸葛家一員的事實,也沒有要求馬上背起孝敬長輩的責任。
他仿佛是通曉她現在既尷尬無措,又硬著頭皮想維持體面的心境,因而并不表示過分關心。
這反而讓葛顏心里一熱。
“要好好照顧自己,顏兒。”他輕聲道。
不是“諸葛顏”,也不是“表妹”。那句“顏兒”像是觸動了心中哪根弦。葛顏抿著嘴,用力吸了吸發酸的鼻頭。
她就快忍不住眼淚了。
所幸,孔明說完便離開了。走出幾步后,他回過頭,有些出神地看向葛顏。
葛顏能感覺到那意蘊略顯復雜的眼神。她不敢抬頭,她害怕自己會徹底崩潰。
……
此后幾天,葛顏忙得焦頭爛額。
經過那一天折騰,母親從前落下的肺病又犯了,常常咳一整夜嗽,神志也時而不清醒。而且自那日短暫的平靜后,她每況愈下,記憶前所未有地混亂。
“娘,別往外跑了,我們回屋待著,乖……”葛顏放下手中的藥,攔住又想往外沖的母親。
“官兵來了,我要帶顏兒走,顏兒在哪兒?”母親慌亂地伸著雙手,四處亂抓。
“娘不認識我了嗎?我就是顏兒啊。”
母親疑惑地看著她,眼中的警惕逐漸褪去。她想起來了:“對對,你是顏兒,我的女兒已經長大了,長大了……”
葛顏稍稍安下心,柔聲道:“娘,外面太冷了,顏兒扶您回屋好不好?”
她正要攙著母親往屋里走,卻又被她一把拉住:“顏兒,官兵就在后頭,快,再不跟著娘跑就來不及了!”
“娘,沒有官兵,我們在襄陽。”
“襄陽……對!荊州!我們快逃到荊州,到那兒就安全了!”
葛顏還未及回答,母親突然不知哪兒來的力氣,一下子拽著她往外跑了好幾步。葛顏只能擰著勁兒,將她從呼嘯的寒風中拉回來。
母親呆呆地望向她,突然一下子跪在她面前。
“顏兒,娘求你了……別再亂跑,乖乖跟著娘走吧……官兵……危險……”母親像個小孩一樣嗚嗚哭起來。這一哭可吸進好多冷風,一下子咳個不停,連喘氣都困難。
“娘,娘你這是做什么,你快起來……”葛顏一邊拍著她的背,一邊拉她,心里忍不住又是一酸。
就在這時,另一雙有力的手架住了母親的肩膀,動作麻利而穩妥。
他匆匆看了葛顏一眼,打了個簡單的招呼,便將虛弱的母親扶回房間。
葛顏詫異地盯著那人。來者是數日未見的徐庶。
“先生,你……”她忙追上去。
“孔明都對我說了。”徐庶小心地服侍母親躺好,動作非常熟練,“我們相識一場,有困難自然要相幫。”
葛顏感激地看著他,一時都忘了道謝。
服下一帖藥,母親終于平靜下來,閉著眼像是睡著了。
葛顏在墻角爐堆中加了幾片孔明送來的木炭,讓房間的溫暖能持續一些。
徐庶站在一旁,看他表情是想說些什么,但猶豫著不知如何開口。
葛顏苦笑了一下,了解他的猶豫:“先生多慮了。我知道自己身世曲折,但葛顏依舊是葛顏,沒有變。”
他微頷,表示理解。
“先生,剛才多謝你。”
“葛顏姑娘見外了。”他擺擺手。
“先生不是已準備去新野了嗎?怎么……”
“庶是來接家母的,她老人家一個人住山里,我不放心。”
葛顏點點頭。徐庶是出了名的孝子,這一點她知道。
“況且……”他頓了頓,眼中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浮動,“你這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我很擔心……”
“對了,孔明呢?”
徐庶沉吟片刻:“我代他向伯母問好。”
葛顏有些好奇地看向他。聽這意思,是孔明讓他獨自前來的?
也好,她自己這邊已經一團亂,根本來不及去想如何重新面對孔明。
外屋突然傳來“啪”的一聲,冷風刮了進來。門閂又壞了。
葛顏剛想出去看,一如往常,徐庶搶在她前面跑到外屋關上門,隨后就在那兒擺弄起了門閂。
葛顏知道他的脾性,便坐回床邊,掖了掖被角。幾日下來,母親的頭發已是花白,嘴唇也蒼白得沒有血色,已然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樣。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她也曾不解、埋怨,可是面對母親這副樣子,她無論如何也恨不起來。畢竟是相依十幾年的親人啊。
再者,她已經不是小孩子。現實就是現實,再怎么荒唐最終都要接受。
她剛想起身,卻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
“顏兒。”虛弱的聲音,恢復了往日的親切。
母親正安詳地望著她,眼中是她一慣熟悉的疼愛。
“娘……”
“顏兒,你恨我嗎?”
“不,怎么會。”
“關于你的身世,我瞞了這么久。我原來以為我真的可以忘掉,可以瞞一輩子……”
她搖搖頭,回握緊母親冰涼到幾乎沒有溫度的手。
若是沒有母親,她說不定早已長眠在洛陽的護城河中,或被扔在長安郊外的亂葬崗。
正是這個柔弱卻一直在拼命保護她的女人,給了她在一個陌生世界活下去的動力。
“幾十年了,恨都淡了。故人已去,還能恨什么呀……顏兒,是我對不起你。如果你當初留在諸葛家,也許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受盡苦難,這都是我一時沖動……”
“娘……”葛顏打斷她,“您別這么怪自己。這些年,我們過得雖苦,可沒有您護著疼著,我早就不知道在哪兒了。我爹娘泉下有知,他們也會欣慰的。”
母親嘆了口氣:“顏兒,你是個好孩子。可惜娘這身子……諸葛孔明是你表兄,娘知道他待你好。以后就要托他照顧你了……”
“娘!您說什么傻話,您不會有事的,不會的!”
母親虛弱地笑了一下:“傻孩子,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不過了。娘這一生,最擱不下的就是你啊。你都這么大了,還沒找到個好歸宿,這叫娘怎么走得安心……怎么,向你爹娘交待……”
“不會的,娘……不會的。”葛顏拼命搖頭,好像這樣就可以把死神驅走。
母親突然握緊她的手,吃力地抬起頭,葛顏忙湊上去。
她對著她的耳朵輕喃,目光穿過半開的房門,看向還在認真修門的徐庶。
“顏兒,莫道娘糊涂。可我看得出來,元直先生,對你有意啊……”
葛顏略有些詫異地抬起身子。
“元直先生倒是很不錯,你能跟著他也是福氣。”母親如是說。
她開始細細回憶和徐庶相處的細節。他待自己一向客氣,時而敬重得讓她受寵若驚,時而又熱心得令她措手不及……
葛顏以前從未放在心上,只道是他們江湖人士待人接物的習慣。
她當然也從未想過,在時間的發酵下,這里面孕育出了很多欲言又止的東西……
如今母親把這層窗戶紙捅破了,她自然心知這是什么意思。
說到底,母親不過像普天下的父母一樣,希望她找到個好歸宿罷了。
等到母親又一次睡著后,葛顏才輕輕起身,退到外屋。徐庶還在弄門閂。
“這扣有些脫落,我補了一下。明天我來幫你換一個。”他直起身。
“謝謝。”
“伯母睡了?”他看向掩起的房門,詢問道。
“嗯。”葛顏點頭。
接下來是無邊無際的沉默。
徐庶本就不多話,而葛顏剛從母親口中聽到這樣的事,多少有點尷尬,更不知道該說什么。
但其實,她心里還在糾結另一件事,且這事完完全全占據了她的思緒,甚至在腦中打起了架。
徐庶見她無話,以為她心情尚消沉,便打算告辭了。
“葛顏姑娘若需幫助,請盡管說,庶定盡力而為。”走之前,他囑咐道,語氣中滿含關切。
葛顏執意送他出門。在拐過第二個彎路時,徐庶沖她笑笑,讓她還是快些回去。葛顏沒有動,低頭默然,心里還在糾結那個問題。
見她如此,徐庶也沒說什么,耐心地等她回過神來。
葛顏緊緊拽著衣角,咬了下嘴唇,像定了很大決心似的猛然抬起頭。
“元直。”她喚道,嗓音疲憊卻鎮靜。
徐庶認真凝視她,雙眸無波無瀾,面容依舊淡然。
“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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