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今日是來辭別的。兩天后我就要走了。
二十一.前路茫茫
“顏兒。”母親叫住了正在忙碌的葛顏。
“娘,你醒了。感覺好些嗎?”
她走到床邊坐下,母親伸出瘦得只剩骨頭的手,顫顫巍巍地握住她。
“好孩子,趁著娘還清醒,你實話告訴我,你是不是不愿意和元直先生……”
葛顏有些心虛地將眼光瞥向別處:“娘,你想多了,我……”
“哎,你就不要再誆我了……咳咳……既是真心,為何你連他三步以內都不敢靠近。”
葛顏一怔。沒想到母親雖常陷于病中,清醒的時候卻敏銳至此。
“顏兒,你騙不了娘的。你做這個決定是為了我開心,可是娘只希望你過得好,不要……不要活得像娘這樣,咳咳……”母親大聲咳了幾下,聲音有些嘶啞,“只可惜,元直先生對你一片心意……”
“對不起……”她無話可說。這短短兩天,她已經連續傷害了兩個人。
“娘怎么會怪你……”過了一會兒,母親試探道,“可是顏兒,娘還是想知道,你的心里究竟有誰?”
葛顏低下頭,臉微微發燙,面色盡力維持平靜:“娘,顏兒志在竭盡醫者之職,使這亂世百姓少一些苦難。所以顏兒……還不曾有心上人。”
這并不是假話。亂世中的苦難她已經見得太多,她沒有經天緯地之才,但以這小小方技立身應不算難事。
母親嘆了口氣:“你這孩子,性格太要強。”
“娘,顏兒不孝。”葛顏的慚愧更深了。她這種逞強性格,總是不可避免地和周圍發生齟齬。
母親卻笑笑:“不,顏兒,你身上有瓔小姐的烈性。你們母女真像啊……”
沉默了一會兒,她嚅動著嘴唇,以一種旁人幾不可聞的聲音呢喃著。
“或許……你并不是沒有心上人……上輩人的錯,卻要你們這些孩子來承擔……造孽啊……”
……
這天晚些時候,葛顏在家門口又見到徐庶。她本以為經過昨天那件事他不會再來了。
徐庶依舊從容不迫,像什么都沒發生過,倒是葛顏不知所措。
“元直,對不起。”她支吾了半天,就憋出一句話。
“葛顏姑娘何以道歉?”徐庶又恢復了那種客氣的口吻。
“我虧欠先生太多……”
他聽罷,搖頭道:“不,你并不欠我。江湖之人,拿得起也放得下。今后你我仍是摯友。”
葛顏并不答話,只將頭埋得更低。
“其實庶今日是來辭別的。兩天后我就要走了,這一去不知何時再回。”
“這么快?”葛顏有些驚訝。
徐庶略一點頭:“之前我和孔明前往新野一事,想必你也知道了。如今曹軍主力皆在鄴城周圍,雖無暇顧及南方,但肯定在汝南留了一手,不是那么好對付,博望一戰就是例證。荊州牧劉表無四方之志,劉皇叔屯戍新野,有心北向,然暗遭猜忌。此前我答應過劉皇叔,一等安頓好母親便趕赴新野,眼下局勢瞬息萬變,時不我待啊。”
葛顏聽后,徐言道:“元直,那個劉備劉皇叔真的值得投靠?”
“劉皇叔不同于一般皇親,此人向以仁義著稱,但絕非宋襄公之徒。他輾轉于各路諸侯卻能毫發無傷,還逃出了許都那個是非之地,可見不是等閑之輩。況我在新野觀其作為,確實胸懷仁德,體恤民情。在亂世中一個落難之人能做到如此,實為不易。庶愿以畢生所學助其成就大業。”
他的面容依舊平靜,滔滔話語下卻掩不住激動,一向內斂的眼神竟有了幾分鋒芒。
這種自信葛顏不陌生,它常常不經意從孔明眼中流露出。
這就要出山了嗎?
“先生一定要去嗎……”她有些猶疑道,“或者,再靜觀些時日也不遲啊……”
她眉頭緊鎖地看著他。那股自信是如此強烈,所向披靡,如同一個手藝精湛的制琴師發現一塊上好木材。她支吾了半天,根本不知該用什么理由阻止。
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他們不知道,可是她知道。
徐庶略顯詫異,他一反常態地盯著葛顏,想判斷出她的挽留到底是作為朋友的勸誡,還是……
葛顏慌忙躲開視線。他怎么會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不知過了多久,徐庶似乎深吸了一口氣。他醞釀著,那是蟄伏山中多年以后的重振。
“不能再等了。”不容質疑的堅定口吻。當面對理想時,他的執著和孔明如此相似。
葛顏看著這個有點陌生的他,眼前浮現出孔明眼中灼燙的火。她勉強把相勸的話壓回肚子里。現在說什么也不能阻礙他決心出山。
……
兩天后,葛顏在山下送別徐庶。
一行人是打南面來的,其實只有兩個人,徐庶和孔明。他們本想把龐統也拉上,但龐統本就性格狷介,不屑于這些“兒女之情”,草草從城中送了筒烈酒權作餞別后,自己又不知逍遙去哪兒了。
腳下的草木已枯黃,放眼望去只一片荒原。三人佇立在寒風中,更顯凄清。徐庶背著行囊,一襲白衣,對著二人行了個鄭重的江湖禮,一如葛顏初見他時那般。
“孔明,你當真不和我同去?”他問,帶著些許期盼。
孔明笑著搖頭:“在下才疏學淺,恐遭人笑話。”
信了你就有鬼了。面對這句一點也不謙的謙辭,徐庶忍不住腹誹。
他可還記得孔明曾在一眾名士面前夸下“海口”,說自己才堪輔國,猶似管仲樂毅再世。當時這一席話從“諸葛村夫”口中蹦出來,把主持集會的劉表都驚得直瞪眼。
想起這些往事,徐庶唇邊浮上一絲微笑。他看著這位意氣風發的摯友,覺得那句“海口”若是不兌現真的太可惜了。他倒是很期待看到那一天,那眾名士的下巴估計都會驚到地上。
“孔明,劉皇叔雖蝸居新野一邑,但那是因為他缺少一個引路人啊。”他再次勸道,有些急切。
孔明不作答,深邃而堅定的目光已經回答了一切。徐庶沉默半晌,突然明白了什么。
“也罷,想是你臥龍的時機還未到。”他擺手笑笑。
孔明也笑了:“元直兄果然解我。只是此一別,日后便少一知音,缺一劍友。”
“會再見的。”徐庶又恢復了淡然的口吻,語氣卻異常自信,仿佛這是一件無法改變的事實,“就讓我這塊磚,去引你這美玉出來。”
這句平淡無奇的話引得孔明撫掌大笑,他拍著徐庶肩頭,兩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
葛顏突然發現,自己長久以來有個誤解。她一直以為相較于年輕氣盛的孔明,寡言的徐庶是更加審慎穩妥之人,但事實上若論心思縝密,還是非孔明莫屬。
他在隆中等了那么久,造了那么多勢,并不盡是意氣使然。他這條臥龍,一飛便是沖天,他所有鋪墊只為了迎接那一天。
這時,徐庶轉身面向她,后退兩步,行了一個長長的禮。
“葛顏,珍重。”
“先生!”面對這突如其來的鄭重,葛顏有些無措。
“代我向伯母問好。”他沒有起身,低聲道。
“先生……”葛顏怔在原地,不知是該任他行禮,還是上前扶起他。
終于,他自己直起身。葛顏看了看他身后,突然想起了些事。
“元直,令堂沒和你一起走嗎?”
“我已經托廣元兄接她到襄陽城住下,路途遙遠,老人家跋涉難免辛苦。”他答道。
葛顏點點頭。心下斟酌著詞句。雖然沒法阻止他走,該提醒的還是要提醒。
“先生在外,凡事須慎重而行。務必牢記,萬不可因一時小義而防害了大義,否則將誤終身。百善孝為先,但忠孝有時是難兩全的,切記切記!”
葛顏的語氣嚴肅異常,話又說得奇怪,連孔明都禁不住側目。
徐庶認真聽完,沒表示什么疑問,鄭重地點了頭。離開前,他最后回望了那兩人一眼,看不清表情。
徐庶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路盡頭。葛顏久久矗立著,心中不免泛起些悵然。
“你說,元直這一去,是對,是錯?”她忍不住開口問道。
孔明一愣。
她今天這是怎么了,元直又不是一去不復返,為什么弄得跟易水送別似的……
“他若錯了,未必你就對。”思索半晌后,他半開玩笑地答道。
葛顏有些語塞地看向他,忍不住扶額苦笑起來。
孔明負手面向東北方,瞇起雙眼。那里是新野城的所在。
“我希望,我們都是對的。”他輕聲道。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