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至渝

一天下午，柳永和蘇三騎著馬出現在我家門前，他們一起來找我，既讓我驚訝，卻也覺得理所當然。見他們來，我趕緊去鎮上割了一斤肉，打了一壺酒。

晚上我們坐在一起，一邊吃著亂燉一邊聊天。

柳永說：“三年了，十九還沒回來！”

當年離開四川后，我和柳永之間隔閡更深。十九則因為杜可靈和小桃紅的事，本就活得很艱難，在江淮那段時期，他從來不說自己是個讀書人，他總是留著邋遢的胡子，說粗鄙的話，既能和江湖俠客們打成一片，也能和柳永喝酒聊詩，可能是他的嬉笑太甚，我們忽略了他心中的傷痛，友誼的破裂就成了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年，十九說他要一個人去漠北，去大漠的最深處尋找鳳凰木。

第一年，十九捎來一封平安書，說他已出玉門關，勿念。

第二年，十九又捎來一封平安書，說他決定離開紅塵客棧，往大漠深處去，他說這是最后一家客棧，再往大漠深處，將荒無人煙。

而第三年，柳永沒收到平安書。

柳永說：“我們得去找十九。”

他端起一碗酒，對我說：“阿宋，我們都是英雄好漢，一笑泯恩仇吧！”

語罷，我們仨都哭了。這是十九為了挽回我們之間的友誼曾說過的話呀。

我和蘇三都端起碗，含著熱淚，一飲而盡。

第二天我們便出發前往漠北，出發之前我要先去買匹馬，蘇三問我：“無名呢？”

我遲疑了一陣，告訴她，無名死了，累死在當年追她的路上。

我們只能尋著十九的足跡去尋找他，先到了玉門關，再去紅塵客棧。路上經過了一座亭子，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坐在那里等一個人，她叫阿勛。阿勛說，這亭子原來叫“接宋亭”，可修亭子的人一直也等不來那個人，便把“接宋亭”改成了“接送亭”。

她說，那位宋先生一定很好，才會有一個姑娘如此愛他。而我要等的那個人，也和宋先生一樣好。

聽罷阿勛一番話我只能忍著眼淚無奈苦笑，我說，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好人。

當阿勛知道我就是宋至渝時，態度突然惡劣起來。她說：“你知道姐姐怎樣在等你嗎？你知道她有多難過嗎?”

我回答說：“一個人若對別人深情，便只能對你無情。”

阿勛反問我：“你很愛蘇三嗎？”

“很愛。”

“那你還會愛上其他人嗎？”

“會。”

“那里還敢說自己很愛她？”

“正是因為會，才要在愛她的時候竭盡全力。”

然后阿勛很生氣的跑開了。

蘇三拍拍我肩膀，對我說：“前面不遠就是紅塵客棧，你如果想見她，很快就能見到。”

我們來到紅塵客棧的時候才發現，血杜鵑早已不在，客棧的老板是個獨臂男人。

當他得知我就是宋至渝時，便將我們奉為上賓，把最好的房間騰給了我們。他說，客棧前任老板叫血杜鵑，她離開前特意交代我，如果有位叫宋至渝的先生回來，要把最好的那間房給他。

我接過房間鑰匙，輕車熟路的來到那間房前，開了門。房間的布置還是跟從前一樣，推開門的一瞬間，我放佛看到血杜鵑依然坐在窗前朝我笑，她說，阿宋，你回來了！

蘇三關上房門，留我一個人，我蹲在地上再也抑制不住哭泣。

紅塵客棧的新老板名叫林漢三，就是名聲響徹江湖的獨臂刀客，當我們問起十九，他說他對十九印象深刻，他說十九很憂郁，渾身是詩。而曾經的十九，本不是這副模樣。

十九在紅塵客棧住了幾個月，后來他執意要離開，前往大漠深處尋找鳳凰木，他說那是他對一個姑娘的承諾。

林漢三給我們每人找來了一批駱駝，他說他要做我們的向導，帶我們進大漠深處去找十九。林漢三說，進了大漠我們必須聽他的，我們只能往大漠深處走十天，十天之后無論是否找到十九，都必須折返。而十天之后也會有一支救援隊帶著補給從紅塵客棧出發，前去接應我們。

我們就在林漢三的帶領下，冒著風沙往大漠深處前行。

原本定下的十天折返，但林漢三在我們的堅持下，減少水的分配，往大漠深處走了十五天。最后他說不能再冒險了，現在回去還來得及。我們望著茫茫大漠，心想這哪兒能找得到十九。那天晚上突然刮起了沙塵暴，我們牽著駱駝往一處亂石堆去避風。我和柳永護著蘇三先進了亂石堆，蘇三進去后當即嚇一跳，我和柳永跟過去一看，發現那里有一具白骨。白骨邊有一個皮革袋子，袋子里裝著一本日記和一本未完成的小說，小說名叫《俠客行世間》。

這兩樣東西，足以證明這具白骨就是十九。

我們三個人就那樣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林漢三把駱駝安頓好，給我們生了火。我們四個人圍坐在一起，借著火光讀著十九的日記。

十九在他的日記里有寫到林漢三，是以林漢三自己的口吻寫的人物志，他是這樣寫的：

“我在路上遇見過一只螳螂，遭馬車攔腰碾過在地上掙扎，天知道它有多痛苦，但它沒有死去，最后掙扎著爬進了路邊的草叢。

斷臂的那種痛，無人了解，但我知道我終究會熬過苦難，殘缺不全地活下去，這就是生命。

然后當你再回過頭來想想曾經執著的事情，就覺得它們不再那么重要了。比如，我這一生都愛不到她，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與其和她在紅塵里糾纏不清，不如在大漠黃沙里做一名獨臂刀客。”

——《俠客行世間》之獨臂刀客林漢三

林漢三讀著這段話，自己都笑了，他說，我哪兒有十九筆下描述的那么深情。

我們試圖從十九的日記中探尋他死亡的原因，十九在他日記的最后一頁問了自己三個問題，并且自己做了回答。

一問：什么是小說？

答：江湖上一個門派，擅長自欺。

二問：什么是作家？

答：武林中一位劍客，劍下多亡魂。

三問：為什么要寫小說？

答：心中不平，酒難消，遂用劍。

蘇三說，十九之死是詩人之死。我也這樣認為。

柳永說，早年間他和十九一起四海游學，曾到過瓊崖，并且在那里找到了傳說中的鳳凰木，果然其行如傘、滿樹紅花，迷人的很。所以，十九進大漠深處只是一心求死而已。要說這世上唯一懂十九的人，其實就是柳永，可就連柳永都忽略了十九心中的傷痛，最后導致十九死在大漠的悲劇。

柳永將所有的過錯都攬到了自己身上，任我們怎么勸都沒用，我便和他在火堆旁打了一架。那時他的情緒卻幾近崩潰。

蘇三和林漢三就默默的看著我們打架，眼淚橫流。

那天夜里，蘇三騎上一匹駱駝，趁我們熟睡時離開，那晚星子滿空，她在大漠里越走越遠，最終也遠成了星子。

第二天發現蘇三不見了，我和柳永幾乎瘋掉，踏遍黃沙也要找到她。后來林漢三將我們打暈，帶我們離開了大漠。

林漢三說：“他之所以執意要做我們的向導，就是怕我們都一心赴死，全都不回來。”

他讓我們好好想想十九描寫他的話，斷臂那種痛，無人了解，但我們知道我們終究會熬過苦難，殘缺不全地活下去。這就是生命。

離開大漠后，我又回了老家繼續種地。

柳永則乘船順江而下，他在船頭擺了桌酒席，置四副碗筷、酌四碗酒。本就不勝酒力的柳永一碗一碗地干，醉了便睡，睡醒又醉，如此三天三夜。后來船行至采石磯，也就是李白撈月的地方，柳永站起身來，借著酒意想寫首詩，其仆人見狀立即回到船艙去取紙和筆，就是這時候，一個浪頭打來，踉蹌不穩的柳永一頭栽進了長江里。

柳永的仆人組織當地漁船打撈了三天，終無所獲，后不得不放棄。

柳永的仆人將柳永的死訊帶給我，并將十九未完成的小說《俠客行世間》一并交到我手上。那天天氣陰沉，我停下手里的活，坐在田埂上埋頭哭了起來。

后來我從旅行者口中聽說，在江邊某漁村，有個以賣魚為生的人，擅使雙持匕首剝魚鱗切魚片，使得出神入化，像個武林高手。

可我余生都不敢去證實，只希望那真的是他，即便不是，我也永遠不愿去拆穿。

自此之后，我開始以我的口吻，改編十九未完成的小說，在《俠客行世間》的最后，我如此寫到：

“蘇三，你可知道，我在書里寫你，用盡了漠北黃沙？”

后來我牽著馬，路過一個村子，身上只有最后的三文錢，我想起當年那個落魄的俠客，命運是如此宿命般地相似。

遠處幾個孩子在地上玩泥巴，我攤開手掌里的三文錢，問他們誰能給我打點酒來。

其中一個孩子接過錢，然后問我：“所以，你是一個俠客咯？”

我苦笑一聲，和當年那個俠客作了同樣的回答，我說，我只是個落魄的人。

我喝著酒牽著馬離開了村子，聽到那個孩子在身后說：“我長大后一定要成為一個像他一樣的俠客。”

聽到此話，我轉過身望著那個孩子，回首的青瞳里，都是曾經的自己。

作者注：《俠客行世間》至此完結，僅以此小說贈與蘇三，我今生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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