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突然就來了。
北坑沿上那棵白楊樹掛著長長的胡須,在輕風里搖曳著春天的心事。對岸北地的那株垂柳婀娜著身姿,倒影嫵媚在碧藍的水里。春天的池塘,映著藍天,有如孩子清澈的眼睛,令人心生愛意。小草們都睡醒了,呼啦啦,薺菜、蒲公英也都來湊熱鬧,等地里過冬的白菜長出莖干開出滿畦的黃花,蝴蝶就該飛來了,有白的、粉的、花的、黃的,也都是稚氣可愛的。可這時,我的伙伴們:大莊,小東,大林他們卻顧不上瞅一眼這羞答答的春姑娘,都急著舉著魚竿,直待著這一潭開化的春水中蕩漾在漣漪里的魚漂向下一沉,一條鯽魚便撲撲楞楞的被甩上岸來,那心里爽的,沒法說。哪怕只釣到一條,到家也會放到碗里,撒上一鹵鹽,油鍋一煎,便解了年后的饞。
不過,今天的運氣似乎不是太好。我的眼睛盯著池塘,半天也未見浮漂動彈一下,倒是漣漣的水波如綢緞般起伏在心里,讓我的兩眼有些迷離。正在不耐煩的時候,我看見二芬端著一盆衣服來到坑邊,怕驚擾我們釣魚,她拐到東邊碼頭那邊去了。今天確是開春以來最暖和的一天,她居然穿著一件白色短袖褂子,甚是搶眼。
當我的注意力從二芬的身上回到水面的時候,發現水里的魚漂不見了,我本能地提起魚竿,突然感覺異常沉重。我的小心臟劇烈地跳著,我邊拽魚竿邊往后退,“好大的魚!”我看到了它的影子,幾乎露出了水面。我擔心魚竿會折、魚纖會斷,但我只能往后退、往上拉,我和魚在進行一場拔河比賽。
“橫著甩,往右邊,再往左邊!”小東急切地指揮著。
小伙伴們早就扔了自己手中的魚竿,全都激動的圍攏過來。我感覺二芬也過來看熱鬧了,這的確是難得一見的精彩場面。那個時候,還從來沒聽說誰釣到過大魚。而我,憑著簡陋的竹竿以及縫衣針就著煤油燈火燒紅了彎成的魚鉤,硬是把這三斤重的大鯉魚拖了上來。但剛一上岸的大魚突然躥起老高。不妙,脫鉤了!它有些發懵的在岸邊擺尾。我扔掉魚竿,不顧一切的撲了過去,雙手以及前胸按住那魚,臉幾乎扎到了水里。
我渾身是泥,激動地抱著我的大魚,正要回家報喜,二芬攔住我說:
“擱我盆子里吧,蓋上衣服不顯眼,這么大的魚,要是讓王校長看見可不得了。”
這時我才意識到,小孩兒們釣魚玩玩兒一般沒人管,但釣到大魚是不允許的,因為鯉魚是大隊撒的魚苗。一身正氣的王校長就住在我們院的最后排,要是讓他發現,免不了魚要沒收,還會挨一頓批評。
我擔心這魚會把二芬的衣服弄臟,但是,我又非常愿意二芬替我帶魚。
回家的路似乎很長。二芬在前面扭動著窈窕的身姿,我的眼前開始浮現出去年冬天的很多事情……
在大隊民兵連長張震云的領導下,我們村的民兵工作開展得轟轟烈烈。冬季農閑時節,在我家的前院進行過多少次民兵訓練。作為領隊,長青總是穿著嶄新的草綠色軍裝,發出響亮的號令:
“速出刺,殺!”
齊刷刷兩排閃亮的鋼槍隨著跨步的聲音直刺前方,氣勢煞是威猛。那提槍、端槍、出刺、收槍的一連貫動作,干凈利落。一時,院子里殺聲震天,連空氣中都彌漫著一股豪邁氣概。等訓練完了,長青會到二芬屋里擦擦汗,喝一碗二芬給他晾好的白開水。有時,他想直接拿水舀子擓(kuaǐ)水缸里的水,二芬便會阻止他,總是讓他喝熱水。
自從二芬在家養傷,長青到二芬家去的次數就多了起來。而二芬呢,每天都為心上的人打扮得漂漂亮亮。一來二去,他倆真的就搞上了對象。不過,到了冬天,征兵的來了,張震云他媽就來“打破的楔”了,她跟長青他媽說:“秀蓮哪,你家長青要是跟二芬搞對象,小心連兵都挑不上。”
不過長青還是憑借過硬的身體條件以及出色的表現,在年前臘月光榮入伍。走的那天,二芬哭了。我本來是異常興奮的追逐著歡送的人群,但二芬偷偷的哭被我看見了,倒弄得我也有些失落了。
去年冬天下了一場多年不遇的大雪。那雪下的,早晨起來,門都推不開了。天終于放晴,晨陽掛在天空,清涼涼的沒有溫度。白皚皚的雪覆蓋了整個世界,我的心情里帶著好奇、驚喜和小小的恐懼。一腳邁出去,雪沒過膝蓋,我傻傻地站著,任憑腿陷在雪里不敢再邁第二腳。人們開始從自家門前鋤雪,開出一條條像戰壕一樣的通道。家家大人小孩全出動,鏟雪的、抬筐的,你追我趕,干得熱火朝天。腳下踩著一片嘎吱嘎吱的聲音,一直沿著戰壕把雪送到后院的北坑塄子。
后院二媽家的鎖哥比我大三歲,現在想來他是最淘、最會玩兒的一個。一個院里,他是大孩子頭兒。我的那個洋火槍就是用三個黏窩頭跟他換的。你知道冬天吃黏窩頭的滋味嗎?黏窩頭是用黏高粱面做的,里邊包著豆沙餡。冬天掛在不生火的閑屋子里或放在糧食缸里,凍得邦邦硬,想吃的時候就熥幾個。那個時候,整天吃玉米餑餑,黏窩頭可是難得的好干糧啊!可我不愛吃熥的,黏糊糊的粘在碗上,也粘的嘴角都是。但凍的就不一樣了,凍的第一口硬,但接下來越嚼越香,口感極好。真是硬中帶黏,黏中帶香,香中帶甜,甜中帶涼,既解餓又敗火。冬天,我們玩兒餓了,就去登著檽頭子(木凳)夠黏餑餑。嘴里哈著白氣,手里捧著冰涼的黏餑餑,吃的有滋有味。去年我家蒸了不少,鎖哥家沒有蒸,饞得跟我要。我靈機一動,跟他提條件,“咱倆換,我給你黏餑餑頭吃,你得把那個舊洋火槍給我”,他稍作遲疑,說:“中,三個換一個。”
鎖哥跟國二他倆要去葦子泊扣鳥,還神神秘秘地不跟別人說。我知道,鎖哥是擔心我走不到,葦子泊太遠,雪又這么大,讓我跟著,只能拖他們的后腿。不過我對扣鳥充滿好奇,我暗下決心,要偷偷跟他們去。
鎖哥和國二在前面跋涉,我老遠的跟在后邊,艱難的尋著他們留下的雪坑(腳印)前行。跟了一段時間以后,感覺他們離我越來越遠。此時,我精疲力盡,雙腿像灌了鉛,我感到孤獨和委屈,我多么希望他倆能夠等等我。我想找個地方歇一歇,可是除了雪還是雪,我腿一軟,順勢坐了下來,整個人幾乎埋在雪里。這時我感覺渾身冰涼,棉褲棉襖早已被汗水濕透。我劃拉開身邊的雪,努力站起來,兩眼迷離地尋找鎖哥的影子,天地間白茫茫一片,我突然感到后悔和害怕,我覺得我再也回不了家了,我將湮沒在這無垠的冰雪世界里。
我通過腳印辨別著回村的方向,我哭著、不顧一切的往回走,但身子有些不聽使喚,我時而坐地時而撲倒,美妙無痕的雪被我糟蹋的一片狼藉。
來時為了抄近道,鎖哥他們是插地(穿過原野)走的。當我終于從低洼的田野爬上高高的大路、看到村落的影子的時候,我靠住路邊的一顆大樹,再也沒有力氣站起身來……
我看見菩薩乘蓮而來,將我輕拂入懷,我躺在她的掌心,靠著她的胸襟,頓感溫暖如春,周身輕盈自在。香氣氤氳,祥云繚繞,青鳥悠鳴,寶樹恒芳……這是一個美麗的夢,我后來也納悶怎么會做了這樣的夢。或許是因為偷看了二姥爺的卷軸畫的緣故吧?
按村里的輩分,我管尹世平叫二姥爺,因為我媽管尹世平叫二叔,二芬管我媽叫大姐,所以,我還得管二芬叫姨呢。但我從來也沒有這樣叫過,我覺得她應該是我姐,我心里就管她叫姐。
二姥爺尹世平是當年的醫大學生,青年才俊,經過常年隱居修行,練就了一副仙風道骨,成了村里人心目中知天曉地、陰陽不隔、人畜通醫的大仙兒。
二姥爺有一幅卷軸畫,平常總是用一塊黃綢子布包裹隱藏,每到一定時日,就會掛在墻上,點燭焚香,禱告跪拜。我跟小伙伴們一起玩兒的時候,去過他的院子,每每扒窗看到,當時未解其意,只是感到好奇和神秘。今日一夢,讓我突然明白了畫的意境,竟是奇幻無比、美妙絕倫、令人神往的極樂世界啊!
這時,我突然化成了輕盈的水滴,從菩薩的指間滑落下來,很快又凝結成一塊冰凌,飛快的墜落。但我的意識是那樣的清醒,我感覺身體越來越重。我穿越了無數層樓綺殿,穿越了無數五彩云層,穿越了無數山巒林木,最后進入了一片藍色的海洋。但這海洋里只有和煦的風,我的周身漸漸的熱起來,冰融化了,化作了一個鮮嫩的嬰兒,貼在母親的懷里……
我醒來的時候,就躺在這個曾經懸掛佛像的屋里,準確的說是躺在媽媽的懷里,媽媽用體溫將我暖醒,二姥爺在我身上插滿銀針,我還聞到了一股熬大藥的味道。
我是那天后半晌快要天黑了才被人找到的,村里有人看見我跟鎖哥他們去的,但鎖哥他們來、回的路上都沒碰見我,于是家里著急了,差大家幫忙來找。我不知怎么就睡了那么長時間,直到人們把我送到二姥爺家里,并且做完一個美妙的夢才算醒來。
這次雪地遇險讓我在尹世平家待了不到十天,我媽本來要把我背回家去,但二姥爺不讓,他說:
“二小這次是寒邪入骨,血脈凝滯所致,如果治療不當,恐怕導致終生癱瘓……我這里清凈,沒別人,扎針換藥都方便,你就放心把他交給我吧!”
二姥爺是真心喜歡我,他心里沒有“階級成分”,只有真誠、平等和慈悲。
三天以后我的腿開始有知覺,持續不斷的針灸,敷膏藥和按摩,媽媽每天送好飯過來。期間鎖哥和小伙伴們經常來陪著我,二芬也來看過我,還捏捏我的腳丫,我感到了從沒有過的幸福。
“哈哈哈,小二小,為革命不怕犧牲,英勇負傷。”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長青挑簾而入,頓覺盈室春風……
“疾病,對于生命
或許
是一種傷害
但,對于生活
往往成為一次機會
一個思想和新生的轉折點
……”
在那段養病的日子里,我跟二姥爺學會了下棋,認識了佛法,了解了中醫,懵懂了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