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從水里上來,二芬好像好多了,自己能夠走路了,但長青還是盡量攙著她,兩個濕淋淋的人留下一串足跡。我在他們后面,脫下褲衩,擰擰水,又穿上。我想起了下馬的事兒,強(qiáng)烈的好奇心使我連飯也顧不上吃就去了隊場。
隊場在村外東頭的一片高臺上,緊挨著我們?nèi)爤龅氖嵌爤觯偻鶘|過一條道和兩個水坑并排著六隊場和一隊場。每當(dāng)從水坑邊經(jīng)過,總有岸邊的青蛙噗通噗通的蹦到水里,很多蜻蜓以及紅蠟芊、鬼螞蛉繞著坑邊飛來飛去,偶爾還會有一條淺褐、淺黃或淺綠色的水蛇擺著S形的曲線快速游來又戛然停止,使得人們的心里有些不快。隊場的房子都是簡易的磚瓦房或土坯房,除了飼養(yǎng)員住的房子有窗戶有門,其他房子幾乎都是敞篷的。牲口棚就更加簡易了,土坯圍子、木架椽梁、草頂,前面一溜石槽。白天,趁著牲口們都不在,我和大莊經(jīng)常到這里來找馬尾(yǐ),就是馬尾巴上的長毛。優(yōu)質(zhì)的馬尾有足夠的長度和很好的韌性。夏天的午后,慵懶的蜻蜓遮著翅膀落在黃瓜架上,一個小男孩手舉長長的麻桿兒,麻桿的另一頭系著一個馬尾做的套。他屏住呼吸,慢慢接近目標(biāo),當(dāng)馬尾套從蜻蜓頭部套入,到達(dá)兩排翅膀之間時,就迅速一甩,他看到被俘獲的蜻蜓努力地飛舞,可就是不能擺脫馬尾的束縛,那掙脫的力量甚至通過麻桿傳遞到了他的手上。到了晚上,收工的牛、馬、騾等被栓在石槽上,它們吃料、飲水,或立或臥,或咀嚼或擺尾。牛虻們也早餓急了,一下叮上去就不再動彈。不時聽到那馬的噴鼻兒和牛的哞叫,或許這是它們對悠悠歲月的歌唱。
我喜歡的棗紅馬就要下馬了,它幾天前就被牽到飼養(yǎng)員住屋隔壁的飼料棚,開始享受特殊待遇。這里相對干凈,平整,沒有牲口棚里的屎尿坑,再鋪上干凈的稻草,喂上精致的飼料,儼然就是個舒適的產(chǎn)房。由于有難產(chǎn)的跡象,下午,二芬的叔叔尹士平被招呼過來,他配的藥給棗紅馬灌了下去,等我到的時候,一個小馬頭和一只前腿已經(jīng)鉆了出來。二姥爺讓我爸慢慢地往外拽,過了一會兒,當(dāng)另一條前腿也出來的時候就快了,當(dāng)只剩下屁股和后腿的時候,突然嘩啦一下,整個一匹小馬就掉在了地上。二姥爺用一條白布將小馬駒剪斷的臍帶兜著綁在它的腰上,我爸拿來一條破舊的褥子蓋在母馬汗水濕透的背上,它便順勢疲憊地臥了下來,朦朧的大眼似乎噙著淚水。
這時長青突然急三火四地跑來了,他的到來使我突然一陣緊張,因為我把一件重要的事兒給忘了。臨來在坑邊,我媽問了我一句:“你干啥去?”我說:“去隊場!”“你不吃飯啦?”“不吃了。”“那你趕緊把你二姥爺叫來,他肯定在那兒呢!”
長青瞪了我一眼:“咋這么半天呢?!”
二姥爺聽說侄女跌得不輕,連手都沒洗就跟著長青走了。我爸和另一個飼養(yǎng)員尹來寶聽我講完二芬的事情,都說:“沒事兒啊!待幾天就好了,肯定沒事兒。”聽了他們的話,我立刻輕松下來,頓覺饑腸轆轆。尹來寶蹬著凳子摘下來懸在屋頂上的籮筐子,拿出了中午剛烙的大餅給我吃,那油酥的、柔軟的、帶著黃嘎嘎的大餅,可以說,直到現(xiàn)在,我再也沒有吃過這么香的一頓飯了。
說起烙餅,不由得又讓我想起一件事兒。那時候細(xì)糧少,甚至孩子多的家庭,連粗糧都不夠吃。我家倒是從沒斷糧挨餓,但也只有過年、八月十五以及家里來客人的時候才會烙餅、包餃子、蒸饅頭。當(dāng)然,偶爾下頓噶瘩湯,夏天吃頓涼湯打鹵還是有的。或者就是家里有人生病了,做一碗熱湯面,放點(diǎn)兒姜末,趁熱喝出一身汗,病就好了一半了。那年三秋種麥的時節(jié),村頭搭起了指揮棚,村里村外紅旗招展,鑼鼓喧天,一派熱鬧景象。電線桿上的大喇叭喊著“不許打魚摸蝦,不準(zhǔn)走親訪友”。公社派來了工作組督導(dǎo)指揮,中午各家輪流給公社干部派飯。那天輪到我家的時候就來了一個干部,我媽炒了一盤雞蛋,一盤豆角,烙的油餅,熬的大米粥。個頭像小號盤子口那么大的油餅一共烙了六張,給奶奶留了一張,剩下五張端了上來。爸爸陪著干部邊吃邊聊,眼見著一人一張,又是一人一張。當(dāng)公社干部拿起最后一張烙餅的時候,一直盯到眼藍(lán)的我突然大喊一聲:“別吃了,給我留點(diǎn)!”媽媽氣的拿起笤帚疙瘩就追著打我:“你個生饞癆!”我在門檻上絆了一下,踉蹌著跑到院子里,蹲在豬圈旁邊的桃樹下,媽媽也并不再追,回屋跟干部說話去了。這時我聽到豬的叫聲,“哼哼”地拱著豬圈門子,看來它跟我一樣,也是餓的待不住了。
尹來寶總是把好吃的掛在高高的屋頂,這是防鼠、防貓、防小孩的好辦法。村里大多數(shù)人認(rèn)為他是個自私、個性、怪癖的老光棍。的確,他長期吃住在隊場里,牲口們才是跟他日夜相處的家人。我感覺,他很心疼牲口,對牲口比對人要好。每年評工分的時候,社員們聚到隊里,他住的屋子便擠滿了人。人們?yōu)榱斯し殖吵橙氯拢械纳踔翣巿?zhí)起來。早就不耐煩的他就在窗外罵街,這一罵還真管用,屋里的爭端立刻就會平息,因為怕他越罵越難聽。不服你跟他對罵,他會把你家所有的女性全“糟蹋”一遍。你能打他嗎?你打他他就躺你家去,再說你打一個老光棍,不怕人家笑話嗎?但我爸卻是他的好朋友,所以他對我家人總是格外的友好。
尹來寶的伙食一向不錯,還有一段不愁嗑呢:
不用琢磨不用愁,
一年很快熬到頭;
一天三頓吃的好,
老鼠跟著餓不著;
炕頭塌了炕角挪,
兜里有錢打酒喝。
但他不會包餃子,包了幾次全變成了片湯,后來想吃餃子了,就讓我媽給他包,有時還端著面拎著菜過來。
小馬駒試圖站起身來,試了幾次終于顫抖著可以邁步了。它靠近母馬,母馬慈愛的站起來,小馬駒便鉆到媽媽肚皮底下拼命地吃奶。看那母子情深的勁兒,看那小可愛的樣兒,心想,牲畜與人又有多大的區(qū)別呢?
等我看了一會兒小馬駒回到家的時候,二芬的傷都處理完了。處理脫臼對二姥爺來說,小事一樁;大胯墩了一下,骨頭沒大礙,軟組織損傷,敷了膏藥,需要靜養(yǎng)。之前,是我媽幫二芬脫的衣服,重新洗了身子,然后又換上新衣服。生產(chǎn)隊給按“工傷”處理了,每天給二芬記6分,半個月以后,二芬就可以干點(diǎn)兒清閑活兒了。這期間,長青經(jīng)常來看二芬,其他鄰居、親戚、一般兒大、好不錯的也都來看過。只有花屁眼子他媽,這個始作俑者卻一個腳印兒沒送。
其實,對于二泉他媽,人們都不愿意提起她。連我們這些小孩子,每當(dāng)從她家堂屋經(jīng)過,也是唯恐被她抓住似的快速跑了。人們都知道,她打孩子是出了名的。她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大泉那陣兒還好點(diǎn),二泉、三泉挨打的次數(shù)最多。起初人們以為她脾氣不好,后來,覺得她一定是有病。只要孩子有一點(diǎn)兒過錯,或者她干活回來,累了、餓了、氣兒不順了,往往就是一通瘋狂的發(fā)泄。什么炕掃帚、雞毛撣子、搟面杖甚至爐鉤子,逮啥使啥,非打你個鬼哭狼嚎,皮開肉綻。有一天上學(xué)的路上,小生惡作劇地從后面突然拉下二泉的褲衩,大家笑到一半就愣住了。只見他的屁股蛋兒上橫七豎八的黑的、紅的痕跡,有的仿佛還滲著殷殷的血。你可能不相信天下會有這么狠的親媽吧?但老花,花屁股,叫白了——花屁眼子,這個外號的確是這么來的。當(dāng)這個外號被人們叫響,當(dāng)發(fā)生了把二芬撞傷的事件之后,二泉就輟學(xué)了。而我,一直在上學(xué),跟他碰面的機(jī)會就很少了。后來,我們都長大了,聽說他在三十幾歲娶上了媳婦兒,也有了一雙兒女。但不幸的是,他四十出頭就得了腎病,發(fā)展為尿毒癥。聽說人腫的不行,臉黑黑的,得病不到一年就死了。還聽說,他的老婆也是那種兇兇的,并且,丈夫剛一得病就不學(xué)好,早早跟別人勾搭上了。唉!他這一輩子活的!當(dāng)我聽到他死了的消息,著實感到難過。我仔細(xì)挖掘他在我心中的印跡,還記得那年我回老家,在村里碰上了他,我在車?yán)铮钢z頭下地回來,我按下玻璃,他跟我微笑,問我啥時候回來的,我正要下車跟他攀談,后邊一輛農(nóng)用車“滴滴”的請求讓道,他便說了聲“走吧、走吧!”,我們就這樣匆匆而別了,沒想到,這也算是一次永別。我記得,他的臉是滄桑的,他的笑還如小時候,是卑怯的,但又是真誠的,尤其對我,我們小時候是那樣的關(guān)系密切。我仿佛看到了幾十年前的冬天,一群孩子在大罐屋門口撞拐,只有他在一旁看著,腳上穿著單鞋,棉褲是去年或前年的,一段腳脖子露在外面;棉襖也小,兩手仍在胸前使勁地揣著。但他一直維護(hù)著自己的尊嚴(yán),沒有人敢在他面前叫他“花屁眼子”。他媽是在1976年那場大地震中砸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