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青試圖扶起滿身豬糞、淚流滿面的二芬,但二芬似乎還不想立刻起來。她頹唐而無助的坐在那片豬糞上,她想壓壓驚、緩緩疼。
“花屁眼子,快召呼二小他媽去!”長青命令那個小男孩。
二泉(外號花屁眼子)聽到長青的怒喝,猛然從痛苦和恐懼中醒過來,不顧臉上、身上的糞污,轉頭就向我家跑來。
我上午看完派工就去了隊場。我們三隊那匹可愛的棗紅馬就要下小馬駒了。我爸是飼養員,昨天就念叨今天要下的。不過等了半天小馬駒也沒出生,我爸說估計得到下午了,就讓我先回家了。
我剛進堂屋,差點跟這個像怪物的二泉撞個滿懷。
“媽呀!這是……咋著咧!”我媽正在刷鍋,也嚇了一跳。
我嚇得退到了里屋門口,掀著門簾,看著這個可怕而奇怪的現象。二泉怯懦地說著,嘴里似乎還混著豬屎。
“讓你去呢,長青他們,抬糞的,跌了……”
我媽明白了他的意思,向后院望了一眼,說:
“走,快走!”
在我媽的指揮下,長青架著二芬一瘸一拐地向后園北坑走去。顯然,這是明智的選擇。除了北坑這樣的大水面,哪里能把二芬身上大面積的臟污洗掉呢?
到了水邊,長青甩掉鞋子。為了防止鞋子陷在淤泥里,必須脫鞋下水。但二芬脫鞋似乎不太容易,但她還是咬著牙用瘸腿撐起來身體,抬起另一條腿甩掉鞋子,我媽立刻上前幫他脫掉了另一只鞋子。
長青架著二芬試探著往水里走,直到沒過膝蓋,看那樣子就像踩高蹺。因為長青騰不出手,我媽讓我下水幫二芬洗。二泉一直在岸上傻傻的站在,似乎我們不洗他也不洗。
“還站著干嘛,快洗去,上那邊洗去!”
我媽讓我把褲衩脫了下水,我說不,因為我不想當著二芬的面光屁股。
不知為啥,我對二芬總有一種莫名的感覺。平時住對面屋,我留意過她的梳妝打扮,也聞到過她的芬芳氣味。這位“大家閨秀”跟我姐有著很大的不同,除了把自己收拾得干凈利落,還把屋子打掃得窗明幾凈。她不多言不多語,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就連晾在院子里的衣服在我看來都那么新奇。她有著高挑的身材、漂亮的臉蛋、烏黑的大辮子,偶爾一笑,總帶著幾分羞怯。她跟她媽娘兒倆長的很像,只是個子高一些。另外,她的身上還有一種跟她媽一樣的氣質。
說來二芬家也算是我們村數一數二的富貴人家。我媽說二芬的太爺是滿清的舉人,曾在縣衙任職,后來在老家置了宅子,在縣城開了買賣。但二芬的爺爺卻是個公子哥、敗家子。他把老婆孩子扔在老家,在外面又養個小的,整天胡吃海喝、還抽大煙!有一次,伙計把店鋪里最值錢的古董不小心摔了,他不僅不責怪,反而說這響兒好聽,照這樣接著摔。村里發大水,他用大洋錢揰(chòng)鴨子,說是嫌它們嘎嘎地煩人。后來買賣撐不下去了,那小老婆就跟別人跑了,他也就回了老家。再后來煙癮折磨得他不行,在炕上癱了兩年才走的。城里的小老婆沒有生養,二芬的奶奶由于跟她爺聚少離多,也只生了三個孩子:二芬他爸是老大,中間一個姑姑,還有一個叔叔。
二芬她爸尹士清作為祖業的繼承人一直本分地守家守業。雖然城里的買賣黃了,但老家的兩處宅子和八十畝地在村里也算不小的產業。二芬的姑姑尹紅葵才貌俱佳,嫁給了縣長,以后又到了省里,后來去了臺灣。二芬的叔叔尹士平的確是個隱士,肄業于國立北京醫學專門學校,在校期間因參加政治運動進了監獄,據說可能要被殺頭。尹士清四下打探,為救弟弟賣了二十畝地。總算把弟弟撈了出來。回村后,隱士清將街西頭的宅子分給了弟弟,又分給他二十畝地和一些牲口。回到老家的尹士平早已憔悴不堪,終日咳嗽不斷。學過醫的他知道自己得的是癆病(肺結核),但苦于買不到抗生素,便自己給自己開中藥,還讓侄兒們給它挖野菜。打坐練功加上中藥調理,尹士平漸漸痊愈。等到土改時,他的地還剩下不足十畝,成分被定為中農。后來,他一直研習儒、道、佛、醫,終身未娶。
二芬有三個哥哥一個姐姐,自己是老小。大哥、二哥都是在解放前出生的,都受過良好的教育,且分別留在了北京和天津。三哥和姐姐是解放前后出生,落在了農村。二芬1959年生人,跟大芬差4歲,跟她大哥差了15歲。生二芬那年,尹士清38歲,兩個兒子在外地讀書,父親煙癮熬人,兄弟自顧不暇,日子愈發艱難。但一個宅院加之十幾畝地的家業還是夠的上一個富農的成分。于是,二芬從小看到的都是她爸在大會小會上撅著(低頭認罪),早起4點多掃大街,大雪天到北坑打冰窟窿(防止魚悶死)。
1970年大隊搞副業,成立了刷紙廠。二芬她爸、富農鄭瘸子(挨批斗被打瘸的)還有中農孫老嘎被安排燒大灶。
所謂刷紙廠就是將大白紙刷成各種顏色,主要是紅、黃、綠三色。那時運動多、標語多,紅黃綠紙需求量很大。也怪,那個時候誰這么頭腦靈活,居然想到搞這么個副業?只見大隊部后院,成令的大紙用木板打著包夾成垛的堆積著,還有滿缸滿缸血紅的、艷綠的、迷黃的色(shaǐ)水蕩漾著偉大時代的燦爛輝煌。年輕的姑娘們被招募進來,成了刷紙廠的“工人”。她們三班倒,一天24小時不停的刷呀刷。兩臂擺動,彩刷飛舞。案板上披上新裝的紙被一張一張的揭下來,用竹竿一挑,搭在傳輸帶上。刷一張揭一張挑一張搭一張,連續不斷,反復循環。兩排案板,中間是傳輸帶。姑娘們兩兩相向而立,大展身手。傳輸帶在電機的帶動下慢慢前行,源源不斷的將彩紙帶到大灶上方的暖道里烘干。烘干了的紙被撿拾、折疊,分顏色打成100張一捆的小包就可以作為成品銷售了。暖道是一個長約五十米的方形通道,從南到北貫穿大隊部的整個院子。暖道四面封閉,兩頭通風。傳輸帶從中間經過,出口設有巨大的排風扇向外排風。暖道的下面有四個灶眼,每隔十米一個。灶眼的填煤口與儲煤室地面齊平,便于填煤。灶眼底下的巷道挖的很深,漏灰箅口距填煤口向下一米多,漏灰蓖口往下再有一米才到運灰巷道的地面。平時一般不太在意,但偶爾瞅一眼,兩米多深的狹窄的巷道,看下去著實很嚇人的。如果不小心掉下去,那一定兇多吉少。像火炕一樣,四個灶眼旺旺的火從下面燒著暖道的地面墻壁,暖道里的溫度可想而知。但是,我居然還鉆過一次暖道呢!
有一天臨近中午的時候,我和大林以送飯的名義混進了刷紙廠。我們幾個經常一塊玩兒的孩子中有好幾個人的姐姐都在這里刷紙,大林的姐就是其中一個。除了刷紙的場面讓我們眼花繚亂以外,我倆沒有忘記這次來的真正目的。因為小四兒曾經跟我們說過他鉆過暖道、怎么過癮,我倆就一直憋著一股勁兒。我們故意磨蹭著等待著機會,終于挨到午飯的時間,傳輸帶上的紙也少了,趁大人不注意,一側身閃了進去。其實,如果沒掛著紙的話,兩根傳輸帶中間什么也沒有,就是兩條帶子平行而同步的移動著。我倆就站在中間,隨著傳輸帶的速度向前走,暖道的高度大概一米五左右吧,我倆還沒長那么高,撞不著腦袋。可是到了大概不足半程的時候我們就后悔了,那簡直烤的,鞋子好像要著火了,燙的腳生疼,渾身的水分好像快要被蒸干了,連喘氣都費勁了。我倆于是不顧一切的向前跑,大大超過了傳輸帶的速度,隔三差五遇到有紙的時候,就掀著紙鉆,即使把紙搞得亂七八糟也在所不惜。當我們終于逃將出來的時候,幾乎要死了,真的快窒息了。就算《西游記》里的火焰山,我想大概也不過如此吧。那是個冬天,我倆一股腦地趴在尚未融化的冰雪里,等我們起來,那雪已經被染成花花綠綠。當我倆走在回家的路上,人們奇怪的看著我們,像欣賞一對金剛鸚鵡。
就在大林我倆鉆刷紙廠暖道的這個冬天,二芬她爸尹士清掉到大灶的運灰巷道里死了。
第一個發現的是鄭瘸子,他早起六點接替值夜班的尹士清。他走進儲煤屋來,沒有看見尹士清,便喊了一聲大哥,仍沒人回應。他把四個灶眼都看了一遍也沒見人影。突然他覺得今天的溫度有些異樣,似乎爐火沒那么旺。挑開爐門蓋兒,發現爐火暗淡,好像很長時間沒填過煤了。這時他覺得有點害怕了,門口窗臺上尹老大的茶缸子還在,還有喝剩下的半瓶白酒。他急忙拿著手電垂直照射巷道深處,不禁大驚失色。是一個人在最深處,頭朝下堆縮斜靠著爐墻。他慌張地奔向門外,大聲地呼喊著:
“來人吶,有人掉坑里啦!”
他接著又奔向后院的刷紙廠房,上氣不接下氣地喊著:
“快——來人吶,尹士清掉——大灶了!”
當然,他的所謂奔也是一瘸一拐的,只是比平時急促了很多。聽到喊聲,所有的人幾乎同時扔下刷子,大家簇擁過來,鄭瘸子手扶門框,大概要癱在地上。此時二芬家只有她們姐倆和她媽在家,她三哥有事兒去北京大哥家了。不過就算他在家,也是不頂用的,誰都知道,這尹家三公子是個骨瘦如柴、弱不禁風的家伙。那么,怎么把人抬上來就成了一個難題。首先,通向巷道的水泥階梯僅容一人上下,而且極陡,兩人抬幾乎不可能;其次,誰愿意去背一個死人(大家當時就認為他已經死了)況且還是地富反壞右,讓他們燒大灶本身就帶有勞動改造的性質;第三,就算有人愿意,一百八十多斤的胖子誰能背的動(當時他是全村最胖的人)。我不知道,此時的二芬母女是怎樣的一種心情,無助、絕望、無以復加的悲涼、活人的地獄?二芬她媽跪在地上哭的幾乎沒了氣息,兩個女兒一邊一個拉拽著母親不斷的嗚咽。“我來!”隨著一聲斬釘截鐵的聲音,一個彪形大漢跨步向前,來者正是大隊民兵連長張震云。
“小柱子,你跟我一塊下去!”
電工小柱子愣了一下,卻不敢怠慢,跟著張震云下了坑道。他倆努力將撅著的尹士清搬起來,再使勁將他掫(zhōu)到張震云的后背上。張震云背著尹士清一步步的爬上陡峭的階梯,黃豆大的汗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小柱子從底下往上頂住不松手。
“上來了!上來了!”
人們有的上來接住,有的卻嚇得往后退。尹士清頭上身上的灰土厚厚一層直往下掉,本來就沒有脖子的他,此時下巴幾乎都進了腔子,頭頂禿頂部位以及額頭可見凝固的血跡粘連著煤灰,那副本來和善的老好人的面孔早已變得猙獰不堪。
后來,關于尹士清的死因,出現了三種說法,有的說是自殺的,總是被揪來斗去的,再加上這份熬人的又熱又累的活計,他覺著活夠了;還有的說是喝多了,迷迷糊糊,爐旁又缺氧,頭一暈就栽了下去;甚至還有人說是他殺,被人推下去的,據說他經常看見大隊保管,也就是鎖哥他爸晚上往家里偷大隊的東西。在大隊領導班子討論如何善后處理尹士清的會上,鎖哥他爸義正辭嚴,說尹士清是通過自殺的方式跟廣大人民群眾進行殊死的抵抗,應該徹底的批倒批臭。但更多人的意見是,老尹人緣不錯,畢竟鄉里鄉親,死人為大吧。最后還是刷紙廠出錢買了一口棺材,隊里給記了一個月的工分就算了事。這一年,二芬十六歲,她爸五十四歲。
接下來,二芬的大哥尹志國一家四口也被下放到了老家,他們擠進了他二叔尹士平的院子。至于她二哥尹志良在天津的狀況大家不甚了了,就連他爸死時他都沒有回來。一晃又是幾年,二芬已經長成了大姑娘。姐姐尹志芬也終于嫁出去了,嫁到河西比我們這兒還洼的下洼子小馮莊去了。聽說大芬的婆家很窮,但是貧農。不過,閨女好嫁,媳婦難找。她媽最發愁的是老兒子尹志豪,都二十七八了,也沒人來提個親。當然,成分高是主要原因,同時也怪他自己不爭氣。瘦瘦弱弱的,地里的活干不了多少,整天介,要么拿個秸稈在地上劃拉字兒,要么抱著個破二胡嘎吱嘎吱拉,要么就去找對門大老魔下棋,再不就悶在屋里看些不知名字的書。二芬念到小學三年級就輟學了,但尹志豪是正經高小畢業。但卻性格孤僻,不諳世事。有人說他的名字起大了,壓不住,又看他經常貓在屋里,就送他個外號——尹三貓。不過三貓也有露臉的一面,就是他居然畫一手漂亮的水墨畫。誰家蓋了新房、盤了新炕或者刷了房,總要找他去畫炕圍子。這些吉祥紋飾、花鳥草蟲、山水風景經過墨筆丹青的寫意,那筆鋒和墨跡間,總會使農家小屋也平添些許雅致。于是,三貓就憑這一手還真有點炙手可熱了。但熱歸熱,寫寫畫畫總不能當飯吃。所以直到現在,大芬嫁出去一年了,尹志豪還是沒有說上媳婦兒。
大芬婆家昨天來人報喜了,說大芬生了個兒子。于是,今天早起,尹志豪就搬出那輛他爺爺留下來的德國造的洋車子,馱著他媽去小馮莊了。說到這洋車子,他家的房屋、土地、騾馬、農具都被重新分配,唯獨這輛自行車留了下來,因為,沒人識貨,更沒人會騎。
我下水以后覺的不太得勁兒,又讓他們往深處挪了挪。我開始往二芬的后背撩水,我解開她的大辮子,因為里邊混著臟污。當我真真切切摸到她那烏黑光亮很有質感的頭發的時候便有一種別樣的不忍釋手的感覺,激動抑或緊張,說不清楚。我讓她下蹲一點兒,但她堅持不住,一會兒又高了起來。我開始使勁往她身上撩水,很快,她的粉紅色的襯衣全部濕透,粘貼包裹在她的身上。顯然,本來身材姣好的她,胸部的女性特征突兀明顯。她自覺有些害臊,讓長青側過身去。其實,長青壓根兒也沒敢正眼瞅她,因為實在是離得太近。
除了撩水,我還用手從上往下刮她身上的糞泥,掀著頭發一直刮到腰部。我知道她屁股上也粘了很多的豬糞,但我似乎不好意思去接觸她的屁股。但她實在也是不能自己清洗,一只脫臼的胳膊抬不起來,另一只被長青架著,除非長青攔腰抱著她,她才能騰出手來,但顯然這是不可能的。我還是壯著膽兒去清洗她的屁股,我實在說不清那是一種什么感覺,從腰部往下摸過去,那曲線,那突然的隆起,那份透過衣褲亦能感受到的酥軟和細膩。我突然覺得自己的手很小,因為那是一種神秘的、永遠享受不完的奇妙。后來,這種莫名的感受著實讓我害羞了一段時間。一個十二歲的小孩兒怎么會有這樣的感覺呢?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