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我的爺爺汪海精

鄭重聲明:文章首發原創,文責自負。

我們驅車飛馳回到了京溪園鎮。用完偉標嫂子張羅的濃郁家鄉味飯菜后,偉標堂哥開車帶著母親、四堂舅和我回到美德村,經過曲折的鄉道,來到了爺爺墓地的小山崗腳下。

不知為何,春節的時候,母親和我都突然產生了強烈的回老家看看爺爺(實際上是我的外公,文內還是按習慣尊稱為“爺爺”)的想法。

小山崗上郁郁蔥蔥,灌木和蕨類等植被枝茂葉肥。一條小徑引導著我們上山,顯然是爺爺的侄子侄孫們時不時上山踩踏出的痕跡。

爺爺的墓為饅頭型,碑上刻了爺爺奶奶的名諱,奶奶的名字為紅色(為在生的人所預留),旁邊設有爺爺旁支已故侄子的墓,這是當地最常見的形制。墓的周圍鋪就了厚厚的落葉。按當地的傳統,須墓地落成三年后才可以清掃和正式祭拜。面朝視野開闊的小鄉村和小田埂,再遠眺就是無邊的丘陵,東邊緊挨著當地人稱天臺觀音山的另一座小山崗。爺爺的父母叔侄等族人也都葬于附近。

半山客,生于半山,也歸于半山。

在爺爺的墓前,我肅穆而立。爺爺,你在那個世界還好嗎?我是園園,我很想你!希望你健康、平安、順利。

默念三次,熱淚盈眶。春日暖陽撫在我的額頭上、眼睛上。耳邊是青草味的風聲,還有爺爺客家口音的呼喚:嚴嚴,嚴嚴……

下午,我們趕到千年古鎮棉湖,我想帶堂舅堂哥和母親去看看我念叨了很多次的文物建筑。

棉湖方圍社區書記兼文化站站長林英俊,對棉湖古建筑群的故事如數家珍,帶著我們穿街過巷。我們慶幸著這里還沒有因為旅游開發席卷而來的洶涌人潮和商業氛圍,也惋惜如此厚重的瑰麗文化養在深閨人未識。

在興道書院的展陳室里,林書記動情地給我們講述棉湖戰役在中國民主主義革命史上的價值。1925年棉湖戰役的勝利,大大激勵東征軍士氣。東征軍乘勝揮師梅州地區,3月13日攻戰五華,20日力克興寧,4月11日占領梅州,第一次東征勝利結束。棉湖戰役,教導一團以兩干之兵,擊潰林虎萬軍之眾,在中國現代軍事戰爭史上樹立了一個以少勝多的戰例。3月12日孫中山病逝,如果此時東征軍戰敗,中國歷史可堪改寫。

母親說:“今天不就是3月13日嗎?”林書記和我們都大呼巧了!

當年,國民革命軍東征指揮部這樣告示民眾:我軍奉命東征,實為討賊救民。父老苦秦久矣,不得已而用兵。所至秋毫無犯,所過雞犬不驚。絕不拉夫籌餉,買賣貴乎公平。愧承懷蘇渴望,簞食壺漿以迎。黨軍討賊勇敢,與民相見以誠。望各安居樂業,指望東區安寧。努力國民革命,三民主義實行。

我說:“1925年的國民 黨還是很革命的,后來可就變了。”母親說:“對!后來我爸就被‘兩丁抽一’——拉夫了!”林書記扶額。

爺爺出生在1924年4月26日。1943年國民 黨抽壯丁,征兵政策是二丁抽一丁(即家里有兩個成年男子必須要抽出一個男子去當兵)。

爺爺的父母生了九個孩子,但是在當時落后的衛生條件等種種因素下,成人的只有兩男一女。兩個兒子,讓誰去當兵?父母選擇了調皮搗蛋的小兒子——我爺爺。

關于爺爺調皮搗蛋的事跡,整個家族都耳熟能詳。比如他上私塾的時候就學大人抽煙,聽到同窗喊“先生來了!”就慌忙把煙頭坐到屁股下,結果把褲子燒了個窟窿。再如鎮上演大戲,他白天就吆五喝六地指定了“人凳”——當時大家看戲都從自己家里扛凳子去集中看戲,爺爺這個地主家的混世魔王傻兒子有凳子不坐,非得坐在別人的肩膀上看戲。

所以當不得不被抽丁的時候,不省心的爺爺就被推了出去。許多年后,大家講起這些故事,都只是把它當做笑梗。

可是當我踏步在爺爺家鄉的土地上,我突然嘗試去想象,當年那個只上過幾年私塾的小鎮青年,在脅迫下離鄉背井,走向戰場,懷揣著什么樣的心情?

我聽爺爺講起過,他在國民 黨軍隊中稀里糊涂地離開家鄉北上,走到韶關,就被共產黨軍隊俘虜了。經過了大半天的思想改造,他們被改編成了共產黨的軍隊,一路北上抗戰。1944年,爺爺參加抗日戰爭,1946年參加新四軍,成為了一名中共黨員。爺爺當年所在的軍隊是陳毅元帥所領導的華東野戰軍(后稱“三野”),為解放新中國浴血奮戰,屢建戰功。1946年10月,在著名的漣水戰役中,爺爺身負重傷(一耳完全失聰),被評為三等乙級殘廢軍人。

經歷了數年的九死一生,爺爺幸運地活了下來。新中國成立后,爺爺轉業到上海的榮軍學校(政府為革命殘廢軍人創造就業條件而設立的教育機構)工作。

這個時候,奶奶應該是剛從輪船老板家辭去了丫鬟的工作,以為能去上學,結果到了學校發現自己基礎不夠不能就讀,只得經人介紹到一家肥皂工廠去當工人。

因緣際會,年齡相差10歲,身高相差近30厘米的兩人經人介紹撮合,結婚了。

其時,抗美援朝運動正在進行。由于朝鮮戰爭及帝國主義對我國的封鎖,中央作出了“一定要建立我國天然橡膠生產基地”的決定,號召廣大黨員干部南下開荒。爺爺非常渴望能回到家鄉,哪怕不能回到揭西,回到廣東也行。于是他告別了在上海的安逸生活,成為了南下干部。兩口子帶著大女兒剛到了湛江,奶奶就開始水土不服,腿上皮膚過敏,異常癢痛難熬,又輾轉一段時間,到了祖國最南端——雷州半島徐聞縣。據奶奶說,是從天堂到了地獄——從大上海到了遍布茫茫荒山野林的0115號墾殖場(后改名為石板墾殖場、勇士墾殖場。1957年轉向企業化,墾殖場改為農場)。

這里,就是我的母親和我的出生地徐聞縣勇士農場。

根據農場知青、詞人陳賢慶所寫《雷州歲月追憶——徐聞縣勇士農場12隊知青回憶錄》:勇士農場位于徐聞縣東北部,地理坐標為北緯20.4度,東經110.2度。東與徐聞縣的海鷗農場,南與南華農場,西與五一農場毗鄰,北則與海康夏的收獲農場相接壌。西部邊界上的石板嶺,海拔245.3米,為徐聞境內的最高峰。第一代雷州農墾工人的悲壯的創業史,不知有沒有人詳盡地寫下或以長篇小說的形式表現出來,但知青們從老工人的口中,已經聽到許多令人肅然起敬的故事。應該承認,這是一種最好的階級教育和精神鼓勵,是知青們從老工人身上獲得的最有用的財富。試想,縱橫數十里的徐聞山,山高林密,荊棘遍地,瘴霧彌漫,疫病侵襲,猛獸橫行,加上3,4月的陰雨,7,8月的臺風,11,12月的干旱,在這樣的一種環境之下創業,沒有堅定的信念,沒有不屈的毅力,沒有強壯的體魄,如何能擔當那些高強度的勞動?當知青1968年到達農場時,老工人大多不足40歲,但普遍顯得蒼老,婦女更有較多病痛。如果說知青的勞動和生活是艱苦的,那么,這種艱苦,和他們比較起來,則又不可同日而語。

奶奶就是知青眼中的12隊老工人中的一員。雖說從小挨饑抵餓,但畢竟也在十里洋場邊上生活了幾年,奶奶面對驟然出現的惡劣環境和疾病的煎熬,終日以淚洗面。爺爺挨家挨戶地去當地老鄉家探問,總算找著了藥方,采了山草藥熬湯給奶奶沖洗,總算把腿瘡給治好。

我對勇士農場的回憶是異常美好的:燦爛異常的陽光,一望無際的甘蔗林、劍麻、菠蘿,滿山的橡膠樹和山捻子。爺爺奶奶的屋子后面有菜園,天井里種著當地稀罕的石榴樹。我還記得我趴在窗戶上,張望著從百貨店下班回家的奶奶。農場已經有水泥路,但雨天里粘在鞋上的紅色泥土也牢牢地粘在我的記憶中。小學里每個年級只有一個班,大大的操場上,秋千總是蕩得那么高。

然而對于爺爺奶奶來說,初見的勇士農場,那可真是“山高林密,荊棘遍地,瘴霧彌漫,疫病侵襲,猛獸橫行”之地。

據陳賢慶記述:當我們初到農場時(1968年11月),是每戶老工人住半間房,中間用竹子席子等隔開,當年還沒有實行計劃生育,老工人一般有三個以上的子女,五六口或七八口住那幾平方的半間房子,其難堪處可想而知。所以,老工人都在房屋的外圍,用竹木茅草搭建一間屋子,用以做飯 、吃飯、沖涼、洗衣、請客甚至過夫妻生活、睡覺等,這屋子稱為伙房仔。在那堆伙房仔之外,有一個大曬場,還有一口大魚塘。

那么從1968年回溯到14年前,爺爺奶奶到農場的時候,又去哪里找這“半間房”呢?怪不得母親回憶兒時,總要提及臺風天趴在屋頂上搭茅草的情形。

我突然嘗試去想象,當時帶著嬌妻幼女毅然南下,那個身負重擔而面對巨大落差環境的青年,懷揣著什么樣的心情?

就這樣,爺爺奶奶在勇士農場開始了30年的苦干。爺爺作為退伍的殘廢軍人和黨員,成為了干部。奶奶當起了橡膠女工。

現代人的生活和生產哪都少不了橡膠。但有多少人了解橡膠工人的勞苦呢?

陳賢慶記述女知青從事割膠工作的情形:她們頭戴一盞電石燈,腰間別著電石壺和一只小竹簍,用以放割膠刀等工具,腳下穿著高筒水靴……凌晨2點半,她們就被叫起,稍作梳洗裝束,就吃夜餐。夜餐一般是雞粥之類。3點鐘出發到膠林。到了自己的林段,就要分開工作了。在這里,有必要解釋一下這個“分開”,不是5米10米的分開,也不是30米60米的分開,而是100米200米的分開,是中間隔著一兩排防護林的分開,是呼喊也難以聽聞的分開!試想想,一位妙齡少女,在夜闌時分,在膠林深處孤身工作,朝朝如是,現在的小姐們敢嗎?也得感謝“毛澤東時代”,那時治安比較好,不然,象現在這樣,不知會產生多少悲劇和慘案!割膠的工作,要心細手輕,斜順著樹身原有的割口,輕輕割去一層內皮,乳白色的膠水即慢慢沁出,并順著一塊小鐵片,流到樹下放著的膠杯里。當你負責的膠樹都割完了,已近天明,稍事休息等候,然后開始收膠水。割膠工手提大鐵桶,一邊行走一邊彎腰,把一杯杯的膠水倒進大鐵桶中。當兩只大鐵桶差不多裝滿,就是收工之時。這時,割膠工要挑著數十斤的膠水行走十幾或二十幾分鐘回到隊里,稱罷膠水,才能休息。如果你以為她們可以休息一整天,那就錯了,上午9點半或10點,她們又要起來,去干些鋤草等工作,下午繼續干活。如此算來,割膠工的工作,遠不止8小時!

奶奶當年也只是20出頭的年輕女性。哪有什么雞粥夜餐?有的只是同樣的辛勞苦楚和同樣的恐懼。時至今日,我還常聽母親說起,小時候奶奶半夜起床去割膠,出門前總把母親幾姐妹喊起來圍在煤油燈下學習。奶奶覺得自己沒有文化,只能扛鋤頭“修地圖”,希望幾個女兒不一樣。

生活把奶奶研磨成了一個要強的女人。五個女兒,一家七口的工資工分勉強度日。布票不夠的年代,只能積攢些小手帕給女兒拼做衣裳。我的母親就是在縫縫補補又三年的條件下長大的。

1960年代后期,爺爺被關進了牛棚。在種種肉體和精神的批斗折磨下,爺爺的胃病越來越嚴重,難以消化農場最常見的主食番薯、木薯和大薯等粗糧。一家人不得不更加縮衣減食,咬牙騰換一點點細糧給爺爺續命。可能正是因為這時落下的病根,導致后來爺爺不得不接受手術,他的胃被切除了三分之二,一直瘦削如竹。

生活上的苦可以忍受也不得不忍受。精神上的苦更為難熬。生產隊里人人都認為胡姨(奶奶)很兇,說她是吵架的一把好手。吵架的由頭總是女兒因為“出身”受到不公正的對待,如食堂分菜只能分到咸魚頭,加入少先隊、共青團也要慢人一拍。

雖然困苦,爺爺奶奶對待其他人還是很誠心誠意的。

陳賢慶記述:知青到農場后,與老工人共同勞動,生活,漸漸結下了深厚的感情。吳運安書記 、張文德隊長、李秀深隊長、汪海精副隊長等,都對知青不錯,一般能以教育的方式而不是以斗爭的方式對待做錯了事的知青,在當時那種政治氣候下,12隊的知青中還沒有誰受過很嚴厲的處罰,這也是我們應該感激的……張穗芬忘不了胡姨;陳菲忘不了佩芳姨陳佩芳……

爺爺奶奶含辛茹苦,五個女孩子終于長成了生產隊里人人羨慕的五朵金花,成績好,工作積極,一掃父母沒有兒子的遺憾。一個護士,四個會計,在那個年代也算是自力更生,有幾分體面了。

身為傳統的客家人,爺爺也很想生個兒子。但他也從來沒有因此就不疼愛女兒。

母親說,爺爺唯一一次想打她,是因為她和爺爺大吵了一架。那年春節后,農場被分配了名額可以讓青年去市縣進修學習,這意味著可以改變命運,進城落戶。我的母親,從德才、年紀等方面都是最優人選。然而已經被平反,當上農場干部的爺爺,決定把這個珍貴的名額讓給其他人。母親的失望和憤怒難以言表,當面對自己的父親質問起來。可能言辭過于激烈,爺爺氣得掄起了巴掌。然而這一巴掌沒有扇下來,因為爺爺的手表掉了,可把他心疼壞了。

后來母親學了財務,成為了橡膠廠的會計。沒錯,還是橡膠,老黨員老革命就是崇尚獻了青春獻子孫。

對我這個外孫女來說,爺爺的疼愛更是重之又重。我也出生在勇士農場,母親說親友們看到剛出生的我,都說太丑啦!只有爺爺說,很漂亮啊,人中好長,一定是個長命的孩子。

奶奶對于一個又一個的女兒估計已經很不耐煩了,見到孫女更不感冒。爺爺為了給我母親補補身體,騎了十幾公里的自行車去下橋買鴨蛋回家。

我兒時可能缺乏安全感,發現母親上班離家,能追出去幾百米。爺爺只好同樣追出去幾百米,把我領回家。

1984年,昔日荒山野林已經建成為井井有條的企業化農場,爺爺離休,奶奶也退休了。爺爺奶奶搬到海康(后改名為雷州)養馬坡生活。因為我父親遠在河北部隊,母親要工作。爺爺奶奶就把我帶在了身邊。

我突然嘗試去想象,離開了拋灑了30年青春與血淚的農場,離開了兢兢業業奮戰多年的崗位,離開了那個種著石榴樹的小院,離休的老汪懷揣著什么樣的心情?

我不知道,我準備上學前,奶奶把我送回母親身邊,為什么她們相對而無聲地流淚。那時的我十分歡樂,那時候還沒不知道單親家庭的意味。上學放學,撿過最紅艷的落葉,獨自走過幽深的樹林,爬過倉庫里壘得最高的橡膠塊。

1989年春節,母親放棄了在農場的升職機會,想方設法調到了廣州市從化縣。也許,她不希望自己為了成全別人,而讓出自己女兒的名額。

這期間,爺爺奶奶輾轉在廣州黃埔、從化,湛江市,又幫忙帶了好些外孫。1994年,才終于在從化安居下來。

這時正在讀中學的我,可以放學后天天到爺爺奶奶家吃飯、休息,晚自習后才回自己家。我終究成了和爺爺奶奶相處時間最長的外孫。雖然生活在單親家庭,但爺爺奶奶和母親盡其所能給了我完整的關愛。正是在這段時間,母親給我改了名字,從此我就隨爺爺姓汪了。

剛定居下來不久,爺爺就被樓長委以重任——挨家挨戶抄電表,收繳電費。每個月總有幾天,吃完午飯后,爺爺和我各占飯桌的一半,一個打算盤,一個寫作業。有時我的筆盒里突然掉進一個鋼镚,可能是他聚精會神地數著文件袋里收繳來的電費,用力過猛。我就馬上把鋼镚交還給他,不能影響他“管了那么多年財務從未出現過問題”的光輝紀錄。

每次在二樓樓梯的黑板上看到爺爺記錄各家各戶電費數據和收費情況的字跡,我總是想——老汪那幾年私塾不是蓋的,這筋骨瀟灑的字用來寫電費真是浪費。這粉筆字一寫就是十幾年了。

偶爾母親出差,我在爺爺奶奶家過夜,爺爺半夜會跑來給我蓋被子。

爺爺晚年沉迷武俠小說和打麻將,看書的時候,瞄一眼苦哈哈復習的我,說:等你高考完了,就借給你看!

殊不知,每當他和奶奶午飯后去公園搓麻將的時候,我就拿起他的小說看個飽了。

高三沖刺,我每天的作息都很緊張。有一天我特別煩躁,對爺爺的問話很不耐煩地嗆了一句。爺爺沒有吭聲。奶奶很吃驚的看了我一眼。這一眼直到現在還在警醒著我,再也不要這樣對待老人家。

查到高考分數的那個晚上,我們都很激動。母親興沖沖地打電話給爺爺奶奶,說要出去吃夜宵慶祝。第二天,奶奶說:“你爺爺從來沒有怎么喝過啤酒,也沒有吃過夜宵,昨晚一晚胃里都在冒氣!”

我上大學的時候,母親下崗,為了生計她只能跑到新豐縣去開小超市。2001年9月的一個周末,爺爺奶奶打電話叫我回家。回到爺爺奶奶家,爺爺照例在看小說,奶奶邊做飯邊說:“你媽說,你20歲的生日馬上到了。她不在身邊,讓我們給你做一頓好吃的,過個生日!”

后來我大學畢業,折騰了一段時間后終于有了穩定的工作,時常成為爺爺奶奶向親朋好友炫耀的事。只是爺爺時不時鞭策我,要入黨,要考研……

我結婚前夕,爺爺感嘆:“女孩子還是不要太早結婚,結婚了就要受苦的。你以前一周回來一次,結了婚一個月回來一次,以后有了小孩子要照顧,就不知道多久才能回來一次了。”

是的,爺爺就在這一次一次中逐漸老去了。

每次回去,爺爺還是會提前買好我愛吃的桃子、李子,還有奶奶和母親聞之避走而我最喜歡的雞屎果。

2009年11月,我的孩子出生。母親接我和孩子回從化休產假。奶奶早早就在樓下盼著了。矮胖的她,欣喜而小心地抱過了小重孫,一口氣走上了5樓。爺爺奶奶都很興奮,對重孫愛不釋手,他們已經很多年沒有抱過這樣一個新生兒。從此家里就多了一個喊他們“祖爺、祖奶”的小寶貝。

但2010年春節后的一天,爺爺突然發病。母親連忙聯系朋友叫車把他送到廣州的醫院急救。檢查后,醫生說爺爺的的膽囊里有很多細碎的瘤子,但是考慮到他的年紀,建議保守治療。

母親回家后后怕地跟我說:爺爺去醫院的路上一路在喊疼,母親只能緊緊地抱著他,非常非常害怕爺爺就這么沒了。

幸好,幸好。

2011年,老干局的人給爺爺送來了入黨50周年紀念勛章,爺爺奶奶把它放在客廳壁柜上最顯眼的位置。

2013年的春天,母親姐妹和爺爺的侄子們想給爺爺慶祝他90歲的大壽。但是鄉下有傳統,這樣高齡的不宜直接慶祝生日。于是,大家給爺爺奶奶舉辦了鉆石婚紀念宴會。爺爺奶奶穿著中式禮服,雖然鬢發斑白,卻目心歡喜。廣州、深圳、揭西來的親友賓客滿堂,好不熱鬧。從爺爺的侄孫身上,我也能管窺幾分他年輕時的英姿。他時不時拉著我向侄孫輩介紹:“有事可以找你們園園姐姐,她會幫忙的!”我只能陪笑應著。客家人嘛,能幫的時候都會幫的。

2014年,我調崗到了財務部門,爺爺又強調了一遍他“管了那么多年財務從未出現過問題”的光輝紀錄。

2015年,我終于考上了在職碩士,感覺就像交了作業給爺爺。

這一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民政部服務保障抗戰老兵和老同志5萬多人,每人發放5000元,由中央財政撥付。爺爺跟幾個女兒說,自己也抗日老兵,應該去江蘇和上海查檔案認定,聽說認定后可以獲得勛章,國家還給發5000大元。

女兒們思緒如電,都勸說算了吧,大老遠來回折騰,5000元根本不夠路費的。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一個人,衰老到什么程度,他的意愿會開始得不到尊重和滿足呢?我想可能跟衰老無關,而是從家人們已經不需要依賴他的時候開始。

這時候爺爺身體的各項機能逐漸明顯衰弱了,不能長時間行走,視力和記憶力下降。這導致他不能自由出門,也看不了小說了,生活樂趣明顯減少,脾氣也暴躁起來。女兒們時不時要送他到醫院療養幾天。

我最后一次帶著丈夫和孩子見到爺爺,他已經更為枯瘦羸弱了。他強撐著精神和我們聊天,有時候也跟不上思路。

我們離開的時候,奶奶輕聲對我說:“親親你爺爺吧。”我彎腰抱了抱躺在沙發上的爺爺,輕輕的親了親他的面頰。爺爺沒有說話,只是一直目送著我出門。我永遠也忘不了他的眼神。

再后來,我們就是天人兩隔了。2016年11月9日下午兩點,母親來電話哽咽著說:你爺爺走了。

我匆忙交接好工作,回家把紅色的上衣換下,到學校接上兒子,趕回從化。

可是爺爺已經不在家里了。

我擁抱了奶奶,她已經在女兒們的勸說中慢慢平靜了下來,反過來勸我:“別擔心,我很好的!”

朋友有家人離世時,我很難找準安慰他人的言辭,只能干巴巴地說:死不是結束,是生的一部分,千萬節哀!

到了自己第一次直面死亡,而且是爺爺的死亡,更是不知所措。

眼淚已經在往返的途中流干。

丈夫出差回到家,一言不發,只是輕輕地抱住了我,我知道他懂。

家人們給爺爺舉辦了簡樸的遺體告別會,徐聞縣和從化區老干局都派員參加。

2023年的清明前夕,我又站在爺爺的墓前,想起上回陪奶奶回來掃墓的情景。路上一直很平靜的奶奶,走到墓前突然就捂臉而泣:“老頭子啊!我來看你了……”母親和四姨都馬上勸說,別哭了,別哭了!

一個人,衰老到什么程度,他的情緒會開始得不到尊重和抒發呢?

一個人,衰老到什么程度,與子女的交流會開始變得小心翼翼呢?

我想,爺爺在另一個世界能不能聽到呢?會不會回應:“小胡啊,老太婆,別哭了,別哭了!”

我還沒能理解生與死。只是忽然對鬼魂有了新的認知——你害怕的鬼魂,很可能是別人朝思暮想而不能見到的人。

堂弟執筆的訃告這樣評價爺爺:汪海精同志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奮斗的一生,是對黨和人民事業孜孜以求、不懈奮斗的一生,他的革命精神、崇高品德和優良作風,值得我們后輩學習和尊重。

美德村是爺爺人生的起點和終點。這美麗的小山崗上,他終究得以安息在父母的身邊和家鄉的懷抱里。而他的美德,則是我們的起點。

我不知道爺爺在那一個世界,是否已經奔向“天藍色的彼岸”。我希望他在那一個世界,能恢復成一個強壯快樂的小鎮青年。而美德村旁邊的這座小山崗,則成為他的后輩的精神歸宿。




后記:我一直想為爺爺寫點什么,每次提筆都思緒萬千,記憶繁雜,最終淚眼模糊,不知從何下筆。但我怕,我也老了,記憶逐漸淡化。爺爺這偉大的一生,不應僅僅成為親友口傳的笑梗,它值得被記錄,被懷念。2023年3月13日再回美德村,百感交集,一氣呵成。終為可敬可愛的爺爺急就此文。

2023年3月21日于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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