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5日早上,我還在波記早餐店吃腸粉。下午,我就站在暹粒市中心的皇家公園看倒掛在高高樹梢上的黑蝙蝠張開巨大翅膀;看膚黑、鼻寬、發卷的柬埔寨人來來往往;我還因時差倒賺了一個小時;我用200塊人民兌換了十萬瑞爾(柬埔寨貨幣,1元人民幣等于500瑞爾),一下飛機就成了“土豪”。這是地球村的奧妙,我是真真切切的踏上了異域。
不用三小時,我就隨混拼旅游團一行十九人從廣州飛到暹粒,我們在機場海關人員不斷催促或暗示小費下進入了國境。暹粒位于柬埔寨北部,是建在洞里薩湖邊上的城市,除了平原還是平原。“暹”就是泰國暹羅,“粒”就是打敗。這個城市的名字藏嵌著幾百年前高棉人(古稱吉蔑)打敗暹羅人的歷史。中國的云南接壤中南半島,高棉民族兩千年前就在此繁衍生息。經過扶南、真臘、吳哥幾個王朝更迭,孕育了舉世震驚的吳哥文明。吳哥,是梵文“都市”的意思,一千年前,它就是有百萬人口的全世界最大都市。是什么讓高棉民族自信得在平得像一塊地毯、無險可守的高棉平原建造王與神的“居所”?是什么造就這個樹與寺靈肉結合的東方秘境?無數次出現在各類影像、圖片、書籍中的“吳哥的微笑”又是誰的微笑?
一千年前,王的盛宴開啟——吳哥王朝的宮殿與神的廟宇開始矗立在平得像一塊地毯的高棉平原上;六百年前,樹的盛宴開啟——茂密的叢林蛇一樣的把王的宮殿與神的廟宇纏繞湮沒;今天,人的盛宴開啟——世界各地的游客水一樣把王的宮殿與神的廟宇纏繞湮沒。從公元九世紀到十五世紀的六百年間,在45平方公里的吳哥城密集建造的600多座宇廟,在六百年前突然集體消失,直到150多年前年輕的法國博物學家亨利?穆奧又重新找回這座叢林中“失落的城市”。面對這場中南平原上的千年盛宴,作為一個匆匆過客,我能分到幾杯羹?
站在暹粒市中心,你有城市或鄉村的錯覺。橙紅色的三角形重疊屋頂,是廟宇與民居的顯著標志。柬埔寨是佛教國家,每個男子一生中至少要在寺廟出家一次。市中心的飯店、路柱、商店到處掛著國王與首相的合像。河涌雜草竹婆野蠻生長,公園里參天大樹爬滿藤蘿。這里主要交通工具是摩托車和俗稱“嘟嘟車”的帶蓬拖掛出租摩托車。由于油價昂貴,汽油在路邊攤按瓶出售。馬路多數是兩車道沙土路,不時見到像畫了煙熏妝黑眼圈的白牛慢悠悠經過,像披著白袍去參加化妝舞會。它們不一定走過田野,有時會走過高級免稅店或五星級酒店。城市與鄉野、富裕和落后就這樣奇怪混搭著——飽經戰亂與血色統治的柬埔寨才剛復蘇,是吳哥窟帶來的旅游業在一千年后拯救了柬埔寨。
第二天,我終于來到向往已久的吳哥窟。吳哥王城遺址主要集中在俗稱“小吳哥”的吳哥窟以及俗稱“大吳哥”的吳哥通。當天正好舉辦2017吳哥10公里馬拉松國際邀請賽,各種膚色運動員陸續沖過終點,露天音樂會演出助興。未見吳哥窟,先聞喧囂。吳哥窟大得看不到邊際,是世界上最大的寺廟;吳哥窟坐向獨一無二,是所有寺廟中唯一坐東朝西的。我走過護城河上一段長長的長堤,進入外城門;又走過一段長長的甬道,來到內城門。甬道兩旁是蓮花塘,倒影著吳哥窟五個尖塔。這里能看到著名的吳哥窟日出——剪影之下,尖塔如王冠上的尖頂,棕糖樹如侍女手持的蒲扇。一路還看到兩種吳哥神獸石雕像——把守道路的蛇神“那伽”和把守大門的獅神“辛瑪”。那伽兇神惡煞,像憤怒的眼鏡蛇昂起膨脹的頸部;辛瑪憨態可掬,闊嘴、凸胸、翹臀,似是中國石獅卡通版。
我踏上高臺穿過內城門,走進十字王臺浴池,吳哥窟的壯美展現眼前——經過千年侵蝕,它顯得更加肅穆。吳哥窟只剩黑白灰三色:黑是雨水自上而下的侵蝕;白是苔蘚自下而上的侵蝕;灰是灰砂巖本來的面目——這倒更符合它王陵的氣質:王在世,它是神的“居所”;王死后,它是王的“居所”。墻壁、回廊、地臺、門楣、窗欞上雕刻著袒胸露乳的阿普沙拉仙女、騎象征戰的國王、投矛彎弓的士兵,訴說神的故事、王的歷史、民的生活,構成一部部吳哥王朝的“視覺史詩”。吳哥窟從外到內,有三層由低到高的須彌臺,上有三重由大到小的回廊。到最里層的須彌臺傾斜得要手腳并用攀登。四方臺各矗一塔,中心點凹陷處高聳一塔——這是整個吳哥窟最高點、象征吳哥人心目中的“宇宙中心”須彌山。吳哥人就這樣層層疊疊、塊塊磊磊地用巨石一路壘砌出他們信仰的最高點。
吳哥城地處平原,方圓數十平方公里的制高點僅僅是65米高的巴肯山。公元九世紀,吳哥城以此為中心開始建造。兩百多年后的公元1113年,即中國南宋時期,17歲登基的少年國王蘇耶跋摩二世在巴肯山以南1.5公里的平原上,舉全國之力,象馱漕運,花費35年造了一座“人工巴肯山”——它就是吳哥窟,一座獻給印度教保護神毗濕奴的“神殿”。它是王權意志與吳哥智慧完美結合的藝術杰作,也是吳哥王朝國力達到巔峰的標志。全國最好的工匠、全國所有的銀子都花在上面,國王以登峰造極的虔誠祈求神明的庇佑。于是,寬闊的護城河不是用來御敵,僅僅是為倒影吳哥窟之美;河里養了鱷魚,也不是用來御敵,是供國王觀賞。東長廊“攪動乳海”巨大浮雕,也僅僅是彰表神跡。印度神話描述眾神為得到長生不老甘露, 請毗濕奴主持公道。以蛇神婆蘇吉作繩,捆綁曼荼羅大山作杵。左邊代表惡的88個阿修羅和右邊代表善的92個天神合力拉動,攪拌海水一千年,化海成乳。惡神生貪念想哄搶,又生色念被毗濕奴化身的仙女魅惑,雜念太多結果一滴不得。有一個叫羅睺的阿修羅化身善神渾水摸魚得到也被斬首。頭是活了,身卻死了。
但毗濕奴卻庇佑不了吳哥城。公元1177年,吳哥窟建成30年后,就被來自東南半島東面的占婆人攻占洗劫。這催生了吳哥王朝第二位偉大國王阇耶跋摩七世的出現。他放棄三次登上王位的機會,當占婆人再次兵臨城下,50多歲才臨危受命登基,并于四年后在王城南面的洞里薩湖大敗占婆人,此后為吳哥王朝贏得了兩百多年的和平。傳世雕像中的阇耶跋摩七世慈眉善目,如同佛頭。他仁讓寬和,厭倦了印度教無休止的爭斗,也看到了毗濕奴神的幻滅,于是舉國改信佛教。公元1193年,在吳哥窟建成80年后,吳哥王朝又一座偉大的寺廟橫空出世了。
它就是阇耶跋摩七世在巴肯山以北500米的王城中心建造的巴戎寺。廢墟的一角,一塊塊巨大巖磚如打翻的方糖傾泄成山。它們布滿青苔,它們曾經在寺廟規整地碼放,如今如巨獸“咆哮”而來。長長回廊留下精美浮雕,其中有一塊記錄了洞里薩湖的戰事。浮雕中部,戰船甲板上的士兵向左,赤裸上身高高舉起長矛;甲板下的士兵向右,只露出頭部奮力劃槳。船槳之間有大魚、巨龜游動,有鱷魚、水鳥噬魚。正如元代旅行家周達觀在《真臘風土記》中描述的魚米之鄉:“至若海中之魚,色色有之”。浮雕下部,叢林下之,有鹿奔走、鶴起舞、猴爬樹;有土人捕兔、與虎相搏。浮雕上部,飄滿了敵人的尸體。每一幅浮雕,都是雕刻在壘砌好的巖磚上,容不得一斧一鑿閃失;每一幅浮雕,都是吳哥高超工匠獨一無二的“絕唱”。
整座巴戎寺如同一座金字塔。圍繞最高的主塔四周,漸次散布54座大大小小的副塔,代表王朝54個省。每座塔的上部都雕刻著各種微笑的四面佛,代表慈、悲、喜、舍。四面佛遠遠近近、高高低低從各處凝視你,讓人如同走進一座“目光的叢林”。我不經意間與一座觸手可及的四面佛擦身而過,這竟然就是最著名的一座四面佛,無數次出現在各類影像、圖片、書籍中的柬埔寨版“蒙娜麗莎的微笑”——“吳哥的微笑”。佛像頭戴華冠,耳垂巨墜;低眉頜首,嘴角微翹——這是一種不能言說的喜悅。微笑的佛頭,原來皆是阇耶跋摩七世的形象,象征他治下的臣民與世無爭充滿喜悅。
但佛陀也庇佑不了吳哥城。公元1431年,吳哥城被來自東南半島西面的暹羅人劫掠,信佛的吳哥軍民幾乎沒有像樣的抵抗。盡管后來吳哥人又奪回王城,但因水淹瘟疫最終放棄,它從此徹底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幾百年后,曾經鏟平叢林興建的吳哥城,又還回給叢林。塔布龍寺,阇耶跋摩七世獻給他母親的寺廟,是最著名的叢林野蠻生長的“樂園”——數百年樹齡的“蛇樹”巨大的樹根覆蓋屋頂、鉆進墻縫、包裹石像。蛇樹如同一個崇尚“暴力美學”的行為藝術家,把濃稠的糨糊肆意潑灑在寺廟的每一個角落,流淌成蛇狀、塔狀、橋狀、網狀,甚至屁股狀的樹根。黑白灰的寺廟從此多了一個永遠抹不掉的綠色——它們是這樣的生機勃勃,如同寺廟靈魂不滅的表達。
傍晚時分,在吳哥遺址一天的行程即將結束。一個幾歲大的柬埔寨小男孩忽然登上了我們的旅游車,微笑著兜售笛子。“10元一支,10元一支”,小男孩操著不標準的漢語。有一個女游伴拿起笛子認真地看了好久,卻又還回。小男孩不樂意地說了一句:“不買不漂亮”,引得全車人會意大笑。暹粒,就是為吳哥巨大文化遺產而生的城市——無數柬埔寨人熟練地周旋于世界各地的游客中,在這份遺產“大餐”中分一杯羹。2、3歲的孩子撿拾礦泉水瓶賣;大一點的孩子兜售吳哥窟明信片、木雕、手串、扇子;小伙子們做嘟嘟車司機,或吳哥窟導游,操著漢語、韓語、日語、法語、德語、英語、俄羅斯語為中國人、韓國人、日本人、歐洲人、俄羅斯人介紹本國歷史;在柬埔寨民俗村——大榕樹村,婦女們脖子上、手腕上、腰間戴著純銀器物,把一撥撥參觀者帶進家里,推銷村中男人們手工打造的銀器,訴說驅風的神奇功效。這讓我想起幾年前在濟州島民俗村——城邑民俗村的游歷。女人們常年吃本地矮種馬骨頭熬的膏,不會痛經,還能徒手潛入海底捕魚;乞討者席地坐在飯店門前向游客行乞而不被驅趕。人們用盡一切方法為自己贏得有尊嚴的生活。
淑珊,洞里薩湖葉子艇的船夫,是我離開這個國度前認識的最后一個柬埔寨人。葉子艇兩頭窄肚子寬,形如一片樹葉。洞里薩湖曾經血流成河,但如今美得像一幅五彩斑斕的油畫。藍色的天空下,有水上民居的紅房子;遠方的白色云朵貼到了黃色的湖面,有一艘艘五彩斑斕的動力觀光船穿梭往來。洞里薩湖有一片水上村莊,聚居著躲避戰亂的越南難民后代。河道就是村莊的道路,上面奔跑的是小船,河道兩旁是密密麻麻的吊腳樓。水上村莊有商店、學校、教堂、警局,唯一一小塊陸地建了寺廟。每當有觀光船經過,吊腳樓上、水里嬉戲的小孩都會禮貌地向你微笑和揮手。水上村莊有一片茂密的沼澤森林,被村民開發成旅游景點。游船來到森林邊上停靠后,游人會換乘葉子艇進入密林深處。
我和同伴大紅鷹與淑珊不期而遇了。淑姍今年16歲,長著一張圓臉。耳垂戴著純銀的耳墜,扎成馬尾的長發及腰。她穿著布滿金色葉子圖案的火紅民族長衫和布滿紫色圓點圖案的網紋長褲。淑姍有個姐姐,兩姐妹輟學在家幫忙打理水上生意。在柬埔寨農村,女人是家里掌事人。生了女孩要敲鑼打鼓繞村通告,生了男孩在屋外井水洗凈褯子一卷偷偷抱回家。柬埔寨大部分人信佛,相信人生帶不來死帶不走。沒有存宗接代觀念,男人地位低下。
小艇在沼澤森林慢慢滑行,沒有一絲聲響。午后的陽光在交織如網的樹林灑落,枝椏的陰影在水面交織如網,人就在這一張無邊際的網中穿行。陽光灑落在淑姍臉上的一刻,我倆感覺這是絕不能錯過的風景。我們連忙端起相機呼喚船頭撐漿的淑姍:“susan,smile”。淑姍扭過頭,展露微笑——淑姍的微笑在交織如網的樹林里永遠定格。同伴的小艇陸續跟了上來,一位大媽船夫突然甩開歌喉唱起柬埔寨民歌。一粒粒音符像長了翅膀,震翅整個林子。
我終于要告別淑姍。我上船后,她又接了下一撥游客,身影慢慢消失在交織如網的樹林中。但淑姍的微笑還沒有消失。
淑姍的微笑,就是跌落凡間的“吳哥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