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回家以后,問沈民浩為什么回農村,明天是什么日子。沈民浩說什么日子也不是,就是要回家聚一聚。和大姐二姐都約好了,明天都回家,全家人一起熱鬧熱鬧。
這倒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兒。自從《常回家看看》那首歌在春晚唱過以后,沈家三姐弟便把‘常回家看看’這件事當成了生活中的首要大事。這個向晚沒有意見,兒女孝順,這是正道。可是,不是兩個星期前才剛聚完的嗎?平時天天上班,難得周末有完全屬于自己的時間,干嘛要這么頻?
“民浩,要不你一個人去?我想趁著周末好好跑跑市場,房子很快就要下來了,有好多事需要我們親力親為呢。”向晚商量說。
“我一個人去怎么成?你必須得去。不要拿任何事做借口,你想跑市場今天為什么不跑?倒和于燕羽吃飯吃了一天。和她見面你就不嫌頻了?”
沈民浩毫無顧忌,張口就來,倒把向晚噎個半死。向晚咬了咬嘴唇,再說不出一個字,起身就走,來到廚房里做飯。
沈民浩跟出來,倚在門框上說,“對不起,我說話不好聽了。我知道你不喜歡去我媽家,每次去你都是看我的面子,我知道你盡力了。可是,媽越不喜歡你,你就更應該好好表現給她看呀!我相信你我的努力早晚能融化她心中的冰山,她早晚能真心把你當兒媳婦看。”
這話說到向晚的痛處,眼淚不覺在眼眶中打轉轉。許多時候,她都后悔為什么要頂著這樣的壓力嫁給沈民浩,受這樣的委屈。又是許多次,看到沈民浩對自己那么一心一意,又回轉了心意,心甘情愿地好好跟他過日子。可是,真正的隱患,她與這個家庭之間的真正的問題,又怎么能逃避?她如何能做到毫無介懷?
“我生不出來孩子,你媽永遠都不會真心把我當兒媳婦看。”向晚咬著嘴唇說。
“你看,你看,首先你說話就不誠心,什么叫‘你媽’?把‘你’字去了,光說‘媽’不好嗎?”沈民浩又跟她較勁,“你得從內心里真心實意地接受她,會慢慢好起來的。我們倆都沒有毛病,早晚能懷上。再說,最重要的,我不是沒逼你嗎?我不是不在乎你生沒生孩子嗎?”
向晚把手上的菜刀往按板上一扔,回頭揪住沈民浩,使勁地捶打他,“你逼我一個試試?你逼我一個試試?生不出來孩子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兒,憑什么要你在乎?我還在乎當不上媽呢。”
沈民浩被向晚打得呲牙咧嘴,兩個人推推搡搡中,一齊摔倒在沙發上。這是沈民浩最喜歡向晚的一點。她可以柔柔順順,柔柔順順之間,又可以像一頭小獅子一樣發怒。她發怒時的樣子很可愛,在他眼里,那就是對他撒嬌。他把向晚按在身下,牢牢地鎖住她的四肢,讓她一點也動彈不得,然后強行索吻。向晚使勁掙扎了一會兒,也就乖乖地聽他擺弄,氣兒也慢慢消了。幾乎每一次兩個人的爭吵,都會以這樣的方式告終。也許,那就是二人調情的一種方式。也正因為如此,夫妻之間一直沒發生過嚴重問題,互相都很珍惜這份婚姻。
沈民浩想就勢求歡,但向晚到底推開了他,起身到廚房做飯。沈民浩坐在茶幾前翻看向晚買回來的禮物。塑料袋里,有水果,有熟食,也有農村集市上買不到的菜蔬。他滿意地點點頭。在這一點上,向晚從來不會讓他失望,她算得上一個稱職的好媳婦。要是她能生個孩子就好了,他在心中暗想。
第二天一大早,兩個人起來,也不吃早飯,直接坐上客車回家。這仿佛是沈家約定俗成的模式,大家一起回到家中,一起包餃子,然后下午的時候再一起做一頓豐盛的飯菜,吃完以后,在夕陽西下之前,各自回家。
兩個人到家的時候,大姐沈民英,,二姐沈民潔兩家已經都到了,娘仨已經把面和餡兒弄好,正準備包了。大姐夫何春林,二姐夫張曉光則與公公沈志先在菜園子中研究春播問題,兩個外甥在院子里追趕雞鴨玩,鬧得可謂是雞飛狗跳墻。
向晚先把準備好的零食遞給兩個孩子,才開始洗手準備參與。沈民浩在她耳邊低聲囑咐一句‘好好表現’,便參與到男人們的活動中去。
周秀英見兒媳婦進門,也沒說什么,一直低頭揉著她手中的面團。大姐沈民英性格要和善些,開口說道,“向晚,歇一會兒吧,不著急,我們三個人包就行了。”
向晚哪里能干瞪眼吃現成的,連忙過來,“不累,咱們一起包吧。媽,把面團兒給我吧,我來揉。”
周秀英卻沒給她,“這個活不好兩個人干的,對子孫后代不好,要有始有終。你搟皮兒吧,搟圓點兒,這樣你兩個姐包出的餃子才好看。”
提到子孫后代,沈民潔便重重地看了向晚的肚子一眼,問道,“這個月咋樣?懷上沒有?”
向晚尷尬地搖搖頭,“沒有,月事剛走了幾天,看下個月吧。”
“咦?我給你的偏方沒管用?”沈民潔嚷道,“那可是一吃一個準兒的。我們鄰居老姜家的媳婦三年沒懷孕,吃了三副就中獎了。”
于是,周秀英和沈民英也把目光聚集到向晚臉上,娘仨兒像審犯人一樣緊緊地盯著她。向晚尷尬不已,沈民浩又不在身邊,不能幫自己解圍。無奈,她只好說,“上個月……家里事兒多,也沒怎么……,民浩也沒讓我吃……”
周秀英聽到這兒,開口便向窗外喊,“明明,把你小舅給我叫屋里來。”
窗外正玩得歡的孩子聽到指令,立刻傳達,不到一分鐘,沈民浩提著一根從地里撥出來的翠綠的大蔥笑嘻嘻地進屋來。
“這大蔥真甜呀,今天我不吃餃子,我要吃大蔥蘸大醬。”
周秀英拿眼睛瞟了一下向晚,怒沖沖地向兒子喊道,“是你不讓向晚吃你二姐給淘的偏方的?”
沈民浩一愣,看一眼媳婦,正低著頭滿臉窘迫,知道又是自己媽和兩個姐逼的,趕忙說,“是呀,我不讓她吃的。那是些個什么呀?吃壞了怎么辦?我是醫生,你們得信我的,不能誰的話都聽。”
“我是想聽你的,可是你們倒是給我生出個孫子看看呀?”周秀英又把聲音提高了八度,“既然你們生不出來,就得聽聽別人的。生不出來孩子,還不想聽別人的意見,不理會兒我們娘們兒的好心,那可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媽,我們真的都檢查過了,北京也去過了,您知道的。我們倆真的沒毛病。就是可能會晚些。向晚她表大姨就是結婚十二年才生的,一兒一女,現在可幸福了。”沈民浩辯解。
周秀英把手上的面團啪地摔在桌子上,喊道,“十二年?我可告訴你,我等不了十二年,說不上哪天我就死了呢。看不到孫子,我閉不上眼睛。”
“媽,我最親的媽呀,”沈民浩連連向老太太作揖,“我一直在努力呢,您問問向晚,我們倆天天親熱,您放心,我一定早早給您生出孫子來,好不好?哎呀,餓死我了,大姐二姐,快點包餃子吧。”
向晚使勁低著頭,真想逃離這個讓她無地自容的屋子。可是,她不能走,她得堅持做好兒媳的榜樣。沈民潔斜眼掃了一眼弟媳婦,在鼻子里哼了一聲,“不是我說你,就算是我弟不讓你吃,你為了沈家也得把藥吃了呀。生了孩子,讓老太太安了心,不比什么都強嗎?不然,弄出什么后果來,我們這當大姑姐的也是愛莫能助。”
周秀英聽了二女兒的話,更似火上澆油,叫道,“我再給你們一年時間,三十歲之前,再沒動靜,咱就得說道說道了,我不能讓老沈家斷了香煙。”
“媽呀,”沈民浩過來摟住周秀英的肩膀,“兒女一大群都回家來,您高興點兒好不好?別動不動就提這個事兒,我和向晚好好努力不就成了嗎?到我們三十歲的時候,要是向晚還沒懷上,我們自己主動找您說道說道,這總成了吧?”
沈民英見狀,連忙打圓場,“是呀是呀,媽,您看我們都回來了,就是圖個樂呵,這事兒咱換個時間說。趕快包餃子,吃完餃子,我們陪您打會兒麻將。”
周秀英到底心疼兒子,見向晚臉色青紫,使勁低著頭,知道自己弄得也差不多了,便起身下地,開門到外面喂雞逗孫子。屋子里的氣氛這才緩和下來。
“向晚,你也別那么倔,聽聽老太太的話吧,讓你吃啥你就吃啥,老太太最看重的是啥你也知道。萬一……咋辦呀?”沈民英小聲勸慰著。
沈民潔卻是瞟了向晚一眼,在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她和她媽周秀英一樣,從一開始就沒看好這個女子。她看中的也是干媽給介紹的李丹青。兩個人對脾氣,雖然最終沒成好事,但兩個人卻成了好朋友。就是因為這個向晚,害得李丹青到現在還是孤身一人,想起來她就生氣。要是真因為向晚不生孩子把她給休了,她還要把李丹青介紹給弟弟,人家可是正宗黃花大閨女,知根知底。
沈民浩知道媳婦不好受,見媽出去了,也不管兩個姐姐,攔腰從后面抱住向晚,親昵地說,“向晚,別往心里去,媽是盼孫子盼的。以后咱倆繼續努力不就成了?”
向晚輕輕嘆口氣,“我知道,明年我要是還不能懷孕,我主動跟你離婚。”
向晚自己把離婚這兩個字說出了口,倒是出乎了在場所有人的意料。沈民英有些驚訝,沈民潔則微微動了動嘴角,臉上浮現了一種不可琢磨的笑意。
沈民浩松開摟著媳婦的雙手,把臉伸在她前面細看了看她,“哎喲喲,想逃跑?你不知道想逃出我的手掌心有多么不容易嗎?”
要不是兩個大姑姐在場,向晚真想向沈民浩歇斯底里地發作一回。他怎么就這么簡單?怎么就體會不到自己的痛苦?怎么就不能理解她,少讓她和這個家庭接觸幾回?這一次又一次的羞辱已經把她的尊嚴剝得精光,在這個家庭,她幾乎已無立足之地,她的地位也許都不如豬圈里那頭又肥又壯的大白豬。大白豬還能為這個家庭做貢獻,而自己,在眾人眼里,幾乎一無是處。
到底,向晚還是忍下了,她在腦海中拼命回想五年來沈民浩與自己的如火纏綿,畢竟,這個男人愛她,看在這份愛情上,她繼續忍。
餃子上桌,一大家子人開始吃飯。沈氏老兩口兒都愛喝兩口兒,兩個姑爺坐在旁邊相陪。沈民浩一個勁對向晚說,“向晚,給媽挑幾個大餡的。”“向晚,媽愛吃那辣椒醬,你給媽洗個白菜心兒。”……向晚一一去做了,也不顧自己究竟吃沒吃上幾口。
兩個外甥開始比誰吃得多,各自在面前擺了一排餃子,一個一個地數,這個情節逗得眾人一陣陣地歡笑。沈志先揀離自己近的二外孫子拍了拍,嘆道,“真虎實,這小子,吃得一點兒也不比他小哥少。”
然后他又瞟了瞟眾人,嘆道,“要是我也有這么個孫子就好了。”
沈志先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人,他不會像老伴兒那樣故意用語言去傷害別人,但是,沒有孫子,繼承不了沈家的香火也是讓他死不瞑目的大事。
沈民潔笑道,“爸,別愁了,您這么好的老人怎么會沒有孫子呢?剛才人家向晚都說了,要是明年她還懷不上,就主動離婚呢。”
沈志先和周秀英互相望了望,都沒作聲,大伙兒誰也沒接這個話茬,繼續吃餃子。只有沈民浩笑了一笑,說道,“她開玩笑呢,哪兒能就因為這個離婚。”
向晚的心里一陣陣地發涼,她突然意識到,這一大桌子人,除了沈民浩,大家都在盼望著她離婚呢。于這個家庭,她根本就是個無用的外人,沒有人疼惜她。
周秀英嘬了一口酒,然后放下酒杯,向沈民浩說,“兒子,你們那個新房子交錢了沒有呢?”
“交了,百分之五十交的。再有半個月,鑰匙就到手了。”沈民浩忙回答。
“百分之五十?另百分之五十呢?鑰匙到手再交?”周秀英問。
“那一半兒公積金貸款了呀。”沈民浩笑道,“哎喲老媽,您當您兒子是大款呢?我哪付得起全款呀?這裝修的錢還得向大伙借呢。”
“向大伙借?誰借你呀?”周秀英掃視了一圈桌上的人,“你大姐在農村,也是新蓋的房子,肯定沒錢。你二姐雖然在市里,你問她,她有錢嗎?”
“我沒錢,呵呵。”沈民潔立刻搭話。
沈民浩一聳肩,“我知道你們都沒錢,我向我朋友借不就成了嗎?”
“把房子賣了吧,聽媽的話,別弄那不省心的事兒。十年貸款,你知道十年之內你們家,咱們家會發生什么事呀?到時候亂成一鍋粥,那房子到底算誰的呀?”
“什么呀,我們同事還有貸二十年的呢,這叫提前享受高尚人居。國家黃不了,我這貸款的事兒就黃不了,那房子早晚會真正屬于我。有什么好亂的?”
周秀英見兒子沒領會到她的真正意思,索性直說,“那我就把話說開了吧。你整這房子又貸款又借債的,房照還要在銀行扣十年。這是你們倆的共有財產是不是?我老太太也懂這個,你二姐都給我講明白了。可是,剛才向晚還說了,明年懷不上孩子就離婚。如果她真的懷不上孩子呢?如果真離了婚,這房子,債務,貸款都算誰的呀?咋分?那不是亂套了嗎?”
“媽,誰說我們要離婚了呀?”沈民浩撫了撫媳婦的肩,“她是覺得沒生孩子對不起咱家,才那么說的。我怎么可能離婚呢?再說了,生不出來孩子也不光是她一個人的事兒呀,我也得負一半的責任不是?房子買了就不能賣,賣也不合適。我得好好把它裝上,然后和向晚好好在里面住上一輩子。沒準兒我們住進新房就能懷上孩子呢,你說是不是呀向晚?”
向晚鐵青著臉,低頭不語。周秀英就看不慣這個媳婦動不動就一聲不響的悶葫蘆樣子,啥都讓自己兒子出頭,背后使壞兒。就開口說道,“我也把話說明白了,早先我也說過,沒有孫子我堅決不能接受。要是我兒子有病我也就認了,可是我兒子沒病,這話就得說道說道。我再給你們一年時間,三十歲的時候向晚還沒懷上,你們就得離婚。這可不是我不講理,不通人情,就算打官司,我老太太也不會輸。不能給我沈家繼承香火的女人,就得離開沈家。”
向晚渾身微微顫抖著,緊攥的手心里已經是一層冷汗。關于生孩子的問題也經常在團聚的時候被提起,但是從來沒這么劍拔弩張過。這是怎么了?婆婆為什么如此直截了當地說出了驅趕自己的話?兩個大姑姐和姐夫為什么會是那樣冷眼旁觀的態度?甚至沈民潔還很是有煽風點火之意?
“停,這個話題打住啊。”沈民浩也發現了事態的嚴重,舉手做個停止的姿勢,“我帶向晚回來,可是為了和父母姐妹們開心團聚的。別傷了我的心。都消停吃餃子吧。離什么離?我還沒過夠呢。”
周秀英果然沒再繼續,接著吃餃子。她說這話是給向晚聽的,起到了作用就好。
向晚如何能再咽得下去一口?但沈民浩把幾個餃子夾到了她碗里,
“多吃點兒,那頓還得下午呢,吃完飯陪媽打麻將。”他說。
向晚覺得她的忍耐已經達到了極限,當尊嚴被完全剝奪,存在還有什么意義?她不能再在這個家里呆下去了,她必須走。雖然打定了主意,但她還是忍到了大家把這頓飯吃完,她還得給丈夫留面子,畢竟他還愛著她。
周秀英和兩個女兒坐上了麻將桌,向晚默默地在廚房把盤碗刷干凈,悄悄地開了后門出去,一路狂奔,來到公路上,坐上了回城的大客車。
向晚坐上客車,才給沈民浩打了電話。
“民浩,我回家了,你一個人陪他們吧。”不等沈民浩說話,向晚便按了結束鍵,并關了機。與此同時,淚如雨下。
這一頁就這樣翻過去吧,從此以后,她再也不會踏入那個家的門兒。
接到向晚電話時,沈民浩正蹲在菜園子里看土豆地里翠綠的秧苗,并和大姐夫議論今年的年景。吃飯時父母和姐姐們引起的尷尬還停留在他的腦海里,他不想面對,他希望那陰霾可以隨著那一桌麻將逐漸消逝。向晚在洗碗,他沒敢圍在媳婦身邊轉,他怕再引起母親的忿恨。他只能等向晚收拾好廚房,開門到院子里來的時候,把她叫到菜園子里,好好陪她說說話,讓她寬寬心。
不想,向晚突然打來一個電話,語氣十分陰冷,說她一個人回家了。這是沈民浩一直擔心的后果,他怕向晚不給他面子,然后給他扔下不可收拾的局面。今天,母親確實有些過分了,過分得也超出了他的意料,但是他更沒想到,一直隱忍的向晚會真的棄他而去。他扔了手中的一把野菜(那是他準備向向晚獻殷勤的),狂奔到后院,打開大門,來到大路上,但是,他連向晚的影子都沒有看見。打電話,關機。
沈民浩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他垂頭喪氣地卻又覺得滿懷怒火似地回來,開門進到正屋里,周秀英,沈志先正和兩個女兒打得熱鬧,手上摸著牌,嘴上還在議論著上一把的孰對孰錯。
沈民浩坐在炕沿上,看著這一局人,陰沉著臉,一聲不響。又打了一把,洗牌的時候,桌上的人才發現他的異常。
“弟,怎么啦?你媳婦呢?”沈民英開口問。
“你們才注意我們呀?我以為永遠你們也不會理會呢。”沈民浩氣哼哼地說。
大伙這才向四周望了望,居然沒有向晚的身影。
“咋啦?兩口子打架啦?”沈民潔帶著笑意問。
“要打架回家打去,別在這兒影響我心情。”周秀英瞪了一眼兒子,訓斥他說。
“打什么架呀?向晚一個人回家了。都是你們,說話也不注意點兒,專往人家傷口上撒鹽。你們以為是她不愿意生孩子的嗎?每次你們說到這的時候,她有多難過呀?你們從來都不肯替她想想。”
周秀英把牌一推,回身狠狠地盯著兒子,一直盯到沈民浩不敢再跟她對視,把頭深深低下去。
她嘆了口氣,開口說道,“跑了?我還正等她這一出呢,永遠不回來也行,我求之不得。正好有這樣的一個機會,你媳婦不在,你兩個姐也都在場,咱們好好把這話兒嘮嘮,我早都想跟你嘮了。”
說著,周秀英離開牌桌,抬腿上炕。兩個女兒趕忙也湊過來,圍在一起坐下。沈志先沒動地方,還坐在那把老木頭椅子上。沈民浩陰沉著臉,心里惦記著向晚一個人回去會不會有什么事情。
周秀英太了解自己的兒子,知道這小子是放心不下他那寶貝媳婦,不免很有恨鐵不成鋼的氣憤心理。
“你給我好好聽著,別在心里想別的。這話我跟你好好說一回,你要是不聽我的,以后可別怪我這當媽的翻臉無情。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是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媽親,還是那個過了沒幾年又不能給你生孩子的媳婦親。”
“媽,有話你就直說吧,別往別的地方扯了。”沈民浩捧住臉,深深低下頭。
“行,那我就直說,”周秀英點了一根煙,吸了一口,“這幾天,我跟你爸,還有你大姐二姐都研究了。真的不能再任憑你們這樣下去了。當年你看上向晚,一心不二地要娶她,我也認了,我也讓了,是吧?為了兒子,就算我再沒看中她,我也忍了。只要她好好跟我兒子過日子,只要她給我生孫子,也就罷了。可是事實怎么樣?五年了,她連個蛋也沒給我下出來。脾氣秉性倒是一點兒也沒改變,一點兒也不像我們老沈家人,一點兒也不可我的心。說話你就大聲說,笑你就放聲笑,敞敞亮亮的,多好?你看她那個樣兒,我一看她我心里就憋得慌。這也不是我特性兒,單看不上她是吧?你大姐二姐也看不上她那一出兒,就好像電影里演的大小姐似的,咱這樣的人家配不上那樣的。”
見沈民浩抬頭不拿好眼色看她,周秀英才又回轉了話題,“是是是,你不用那樣看我,我知道你小子就稀罕那樣的。可是得給我生出孫子來才行啊。只要她生出孩子,我啥都可以不計較。她生不出孩子,就別怪我無情。前天和你二姐嘮嗑,我多少也明白點事兒,就你小子,別說三十,就算是四十,恐怕你也舍不得她。我不能再由著你的性子來了。剛才在飯桌上,我都給她留面子了。現在既然她不在,我把話給你說開了。今天,我就給你兩條路,任憑你選。”
沈民浩疑惑地看著那娘仨,不就是逼著自己和向晚離婚嗎?怎么又整出一條路來?
周秀英接著說道,“第一條路,就是這明擺著的,你和向晚離婚另娶。憑我兒子的工作和相貌,找十八歲的大姑娘也是挑著找。你舍不得你媳婦,非要跟她過,那媽就給你擺出第二條道兒來。現如今這世道,哪個好男人不被女人們惦記?要不是國家不允許,憑我兒子,娶個三妻四妾也沒問題。媽不求你娶什么三妻四妾,我嫌鬧得慌。你只要在外面找個相好的,給我生個孫子。孫子生出來之后,你們愛咋辦咋辦。兩個都要,還是要一個隨你便,孩子我可以給你帶。”
沈民浩張大嘴巴看著眼前的母女三人,她們居然神色都很鎮定,看來事先都已經通過氣兒了,都同意這所謂的兩條路。他伸出手指了指她們,氣得結結巴巴地說,“這就是你們給我出的好主意呀?真行呀你們,還想到支持我找相好的了?”
沈民潔伸手打了一下弟弟的手,“亂指什么?多不禮貌。找相好咋了?那向晚生不出來孩子,還不興你另起爐灶了?她總不能占著茅坑不拉屎吧?她舍不得你,你舍不得她,那就過一輩子唄。有她伺候你,說實話我還真挺放心。但是她不能讓我們老沈家絕后,她那是喪盡天良。她要是懂事兒,就痛快兒地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你享齊人之福,給咱老沈家留下血脈。”
“你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讓二姐夫找個相好的,讓他享享齊人之福,你感覺怎么樣?”沈民浩對老媽不敢發威,對這個脾氣性格和老媽一模一樣的二姐,他可敢冒犯。
沈民潔立時把嗓門兒提起來,冷笑道,“他憑什么找相好的?我沈民潔給他生了白白胖胖,虎頭虎腦的大兒子,他把我當祖宗供起來還來不及。他敢享齊人之福?我不整死他。”
沈民英也張口說話了,“是呀,弟,你拿你二姐比什么?向晚要是能生孩子,我們干嘛要逼你做不道德的事呢?現在事實就在這擺著,五年沒生了,三十歲她就能生?再往后拖,你歲數也大了,精力也都不足了,就算跟別人生,能生出健康的好娃娃來呀?大家是為了咱老沈家,不是針對向晚,你還不明白嗎?媽和你二姐也把話都說清楚了,怎么選是你自己的事兒。但是,你不能再讓媽和爸傷心了。媽和爸都六十多歲了,別人家都有重孫子了,可他們呢?”
這話說到了周秀英的心坎上,不覺鼻子一酸,便抹起眼淚來。和自己同齡的老姐妹結婚早,生孩子也早,頭胎就是小子,現在人家重孫子都滿炕爬了。可自己呢?最后一個是兒子,又上了大學,搞了個晚婚,偏偏又遇上個不爭氣的媳婦,結婚五年,啥個動靜也沒有。弄得她在村里連頭都抬不起來。兒子是挺孝順,偏在這件事上就不聽她的,偏跟她對著干。
“臭犢子你聽好了,”周秀英鼻涕一把淚一把地罵道,“我干脆還不等你到明年了,就半年,這半年里你必須給我個結果,要么離婚,要么找個小的。不然的話,我就上法庭告你們去,告不贏我就死去,你信不信?”
沈民浩信。活這三十年,他太了解他老媽了,她真的什么都干得出來。所以這幾年來,他一直采取的是懷柔政策,兩頭哄,盡量為向晚爭取時間,希望她可以在老媽到達忍耐極限之前懷上寶寶。如今,他發現,他真的再也哄不下去了,老媽急了,向晚那頭也急了。
沈民浩搓著兩只手,痛苦地縮在炕沿邊兒,把身子躬成九十度的彎,把頭深深埋進膝里。
“表個態吧,弟。”沈民潔拿炕笤帚拍了一下他,“別讓大伙跟著你難受,尤其是爸媽,歲數這么大了,禁不起折騰了。我知道你孝心,但盡孝得盡正地方,不是你回來買個仨瓜倆棗,陪打打麻將就成的。你知道爸媽最想要的是什么。這回向晚不是受不住跑了嗎?正好給了你一個理由。你可以跟她明談。”
“算了算了,”沈民浩擺擺手,“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決,你們都不要說了。”
說著他下了地,抓起自己的風衣,“我回家了,你們繼續玩吧,我會給你們一個交待的。”
兩個姐夫都過來留他,但沈民浩堅決地走了。
兒子走了,周秀英哪里還有心思玩麻將,就讓兩個姑爺和大女兒陪沈志先去玩,自己領了沈民潔來到院子里。
“小潔,你說這回你弟能不能真當回事兒?”
沈民潔皺了眉頭想了想,“媽,咱不能光指著他。一般兩口子過上個三年兩載也就都互相厭倦了,不出啥事兒也是平平淡淡地守著孩子過。可是五年了,他們還沒生孩子,你兒子還是舍不得向晚,這說明那向晚自有她的一套,有能征服你兒子的一套手段。您覺得她不敞亮,可我聽說,人家那叫女人味兒,專門迷惑男人的。所以你那傻兒子寧可沒后也要跟她在一起。”
“那咋辦哪?”周秀英又有些急。可不是,你看那臭小子跟他媳婦那個粘乎勁兒,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新婚燕爾呢。都五年了,還這樣,可見那向晚真的是個狐媚子,專勾男人的魂兒。
“別急,媽,咱好好分析分析。”沈民潔拉了老媽坐在太陽底下的石墩上,“既然今天咱們把婁子都捅出來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趁熱打鐵,給我弟施加壓力,逼著他走我們給他指的道兒。我猜想,他不一定能舍得向晚,不得已他也許真的會選擇找個小的。不管咋樣,給咱生孩子不就成了?”
“要是他真能找個小的,我也認了,就怕到時候,露餡了,鬧成一片,也不好收拾局面。”周秀英憂心忡忡地說。
“那怕什么?到時孩子真生下來,有孩子勾著,我就不信我弟還能向著向晚?喜新厭舊,自古以來這就是個真理兒。現在那臭小子是沒嘗過別的女人的好處,一心把他媳婦當寶似的供著。等換了口味再有了孩子,你看他偏向誰?到時候,自動和向晚離了不就完了?向晚她還有啥說的?就生不出孩子這條,她有一萬張嘴也沒有理呀。”
“也是,”周秀英點點頭,“可是,也不能讓他亂來,隨便找個什么野丫頭回來。我還是希望他能給我找個稱心如意的女子來。要是到時候連向晚也還不如,不氣死我才怪。”
沈民潔詭異地一笑,“媽,這事我心里早都有譜了,咱不是有現成的嗎?您就包到我身上,包您滿意。”
“臭丫頭,你什么意思?難道她……真的能……?”周秀英驚訝地問。
“哈哈,您真聰明,一下子就猜對了。”沈民潔笑著吁了一口氣,“你說那李丹青為啥一直都沒結婚?還不是她心里一直裝著我弟?當年,要不是向晚橫插一杠子,他們倆早都該結婚了,孩子都四五歲了吧?李丹青受了傷害,可是人家一直都沒忘了民浩,這些年介紹對象的也多了去了,可她在心底里都在拿咱民浩做樣子,她覺得哪個也比不上咱民浩。心里做下了疙瘩,解也解不開,所以才一直耽擱了這么久。人家可是正宗黃花大閨女,又有一段感情基礎,這要是再搭擱到一塊兒,舊情復燃,還有個跑兒?保準兒萬事大吉,您就等著抱孫子吧。”
“真的呀,那可真是太好了。”周秀英覺得心里一下子亮堂了,那一片陰霾立時消散得無影無蹤。想當年,兒子和李丹青交往的時候,哪回往家領,自己不是又殺雞又宰鴨地款待那丫頭啊?那丫頭的身量和臉蛋,說話的痛快勁兒和爽朗的笑聲,真是太隨自己的心意兒了。本想著這輩子有福享,得了這么一個稱心如意的好媳婦,不想天有不測風云,那傻兒子不知怎么又認識了個向晚,死活不肯再跟李丹青來往,活活地做成了個陳世美。結果怎么樣?沒得好報吧?
如今聽二女兒說,李丹青還惦記著沈民浩,還有心跟他重修舊好,這可不是一個天大的喜訊?這個機會哪容錯過?
“小潔,這事你可得替媽作主,一定不能弄砸了。”周秀英甚至有些激動,“要是李丹青能和民浩在一起,到時候,我請喇叭吹上三天,大擺三天筵席,好好給他們辦婚禮。”
“哈哈,有您這句話就成了,我肯定好好給您辦,給您長長臉。看李丹青那腰身,肯定是個生兒子的好料子。”
娘倆互視,會心地大笑了。
“等我這次回家,我就給他們倆創造見面的機會。再告訴李丹青主動點兒,自己的幸福干嘛不爭取?您說是不是?惦記這些年了,要是能修成正果,也是那丫頭的福分。讓這兩人兒先偷偷地交往一段,只要把孩子懷上,一切就都好辦。”
“嗯,是個好路子。”周秀英沉吟了一會兒,又說,“向晚那邊怎么辦呢?我覺得也不能硬來,到時候,他倆有了孩子,公之于眾的時候,向晚是要不甘心,使勁鬧起來可咋辦呢?咱們這頭兒事小,可是有損民浩在單位的名聲啊。你說……向晚她能不能悄么聲地甘心退出,消停地離婚呢?”
沈民潔搓搓手,“也是個事兒,這還真不好說。還真不能低估了她。”
“那咋辦呢?咱能不能先想個辦法呢?”周秀英又有些發愁。
沈民潔揪著地上的一棵車前菜,想了半晌,抬頭說,“媽,你說,咱們是不是得從另外的一個角度考慮這件事兒,這些年來咱們就沒往這個方向上想過。你說要是想個辦法破壞一下他們倆的感情咋樣?”
母子倆互相對望,又找到了契合之處,周秀英一拍大腿,“是啊,咋沒想到這個呢?要是因為啥事兒他們倆內部出了問題,不就正好下手了?”
“就這么辦,我這回回去,再好好打聽打聽向晚在外面啥樣,名聲好不好,都跟啥人兒接觸。在讓我弟跟李丹青接觸的同時,我有意無意地說點兒三七話兒,吹點冷風兒,離間一下他們夫妻倆的關系,我弟咱都了解,太簡單,啥事兒一根筯,他要是真信了我的話,保證得出事兒。那向晚又不是個說話敞亮的人兒,要是她再不跟他解釋,就更好辦了。”
“行,要我看,就作風上的事最好使。向晚一直沒生孩子,那身段,那風流樣能讓你弟動心,就不能讓別的男人動心?不管她有沒有歪心,咱就在這事兒上做文章,雙管齊下,我就不信,這事不能成。”周秀英狠狠地拍了一下身旁的木頭樁子。
“就這么辦,這回回去,我就著手辦這個事兒。向晚那邊您就別管她了,她不是跑回去了嗎,跑就跑了吧,眼不見心不煩,以后也別讓我弟領她回來了。等到事成以后,于您,她就是陌生人了,死活跟您也都沒關系了,是不是?所以,也別生氣了,回屋吧,打麻將去。”沈民潔攙起老媽,胸有成竹地回屋打麻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