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起小時(shí)候最開心的事，

莫過于跟著家里長輩去吃席了。

新娘子還未到的前些天，

娘家人就要張燈結(jié)彩，

煮飯的大鐵鍋架起，

燒飯師傅們圍著它忙忙碌碌，

大戶人家還要鋪上長長的紅毯，

從巷口到新房，

寓意幸福美滿。

席，又稱十大碗，

顧名思義，就是婚禮上招待父老鄉(xiāng)親的十道主菜。

第一碗固定開胃湯，

香料開底爆炒，

呲呲聲中泛著濃香，

滿院洋溢。

等到大師傅吆喝一聲，

搭手伙計(jì)就把熬好的濃湯倒入，

乳白汁水濤濤，

隱約可見盆底豚骨。

恰時(shí)鼓風(fēng)機(jī)大作，

木柴瞬間剝離，

烈火滔天而起，

焦炭簌簌跌下。

再撒入酥肉、青菜、炸豆腐，

一抹香菜封鍋，

白瓷碗洗凈待用，

老陳醋瀝灑，

只待大師傅一開鍋，

濃郁結(jié)水的香霧蒸騰，

大鐵勺單刀直入，

酥肉嫩滑，豆腐金黃，青菜噴香。

主人家端著，

洋洋灑灑地上桌，

單看這賣相，

就惹人喜慶。

中間的幾碗不固定，

有錢人家大魚大肉，

中下貧農(nóng)也要粘點(diǎn)葷色，

否則婆家一眾臉要發(fā)綠，

感覺嫁錯(cuò)了人家。

而我最喜歡的，

莫過于序列第九的糯米糕與壓軸的水果湯。

水果湯自不必說，

窮人家的孩子喝不起飲料，

定要偷偷帶個(gè)小罐子，

順點(diǎn)甜水回去解饞。

糯米糕賣相最好，

細(xì)長的江米上流溢著濃厚的糖汁，

再灑上幾粒軟糖，

一整盤的晶瑩剔透，

一整盤的妙不可收。

咬一口唇齒留香，

迸濺在嘴角的糖渣都要一絲不掛的舔盡。

依著村里規(guī)矩，

入座時(shí)婦女老幼一桌，

賺錢養(yǎng)家的漢子一桌，

不可逾越。

“娘，我爹在哪兒？”

母親并沒有回應(yīng)我，

盯著餐桌發(fā)愣。

同桌的婦女如狼似虎，

往往菜未上桌，

各色竹筷就蓄勢(shì)而出，

有些還拖著晶瑩長絲，

江湖人稱口里筷。

悍婦們虎軀一震，

粗壯的臂膀橫掃四方，

宴席如棋盤，

美食如子，

盡入彀中，

大有東漢梟雄獨(dú)占八斗之勢(shì)。

可我娘身材矮小，

勢(shì)單力薄，

既無扛鼎之力，

也無縱橫之策，

總是兩手空空。

而父親那桌，就優(yōu)雅的多。

男人們談笑、劃拳，

喝酒時(shí)才會(huì)就一口菜，

雞鴨魚更是無人問津，

一家之主也是這家的臉面。

“娘，我爹在哪兒？”

母親依舊不理我，也不吃菜。

想著父親那邊的大魚大肉，

我偷偷離開了。

可隔壁那桌沒有父親，

其他大人依舊談笑、劃拳、喝酒，

連父親的座位都沒有，

他明明來了的。

廚房里沒有人，

十大碗上齊了，

廚師們也不在。

我咽了口唾沫——

說不定還有剩下的食物。

果不其然，

裝菜的盤子里剩了幾塊紅燒肉，

鐵鍋里還有水果湯，

還有一些其他的殘羹冷炙，

好不開心。

對(duì)了！

蒸籠，蒸籠，

一定有糯米糕。

小跑著來到蒸鍋旁，

這里還殘留著糯米的醇香。

掀蓋！

蒸籠內(nèi)空空如也。

心里有些失落，

我最愛的糯米糕沒有了。

籠布上有些黑絲，

我伸手扯了扯，

沒有拉下來，

黑絲下還連著東西。

好奇心發(fā)作了，

蒸籠下或許能找到一些可供玩耍的小東西，

鐵球或者木棒什么的。

我四周打量了下，

沒人注意，

于是輕輕把蒸籠拿下來，

放在地上，

然后伸頭向里望去。

...

尸體！

數(shù)不盡的尸體！

蒸籠下的鐵鍋里，

層層疊疊壓滿了干尸！

一股濃腥伴著惡臭迎面撲來，

強(qiáng)烈的作嘔感，

我卻不能動(dòng)一下。

滿鍋的人以奇特的角度扭曲在一起，

每個(gè)都把嘴張得奇大，

唇角撕裂，

像把這世間最殘忍的痛苦凝噎在喉嚨里，

卻發(fā)不出半點(diǎn)聲音。

干癟的眼珠滾了滿地，

有些粘在鍋底，

房水爆裂而出，

又在表面干涸。

黑色的或長或短的發(fā)絲雜糅成團(tuán)，

透明的蜷縮的皮膚下，

斷裂的骨渣隨處可見。

鍋底的少量積水里滿是排泄物，

惡心的暗黃中夾雜著絲絲血腥...

許久，

我顫抖著回到座位，

婦人們就著瓜子嘮嗑，

母親依舊沉默不語。

我從桌下拉她，

她沒有回過頭來，

一聲不吭。

“娘，我們走吧。娘，我想回家......”

許久，母親回過頭來，

對(duì)著我笑，還俏皮地眨了下眼睛，

“看見你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