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最高處,只有體會,沒有詞匯。
【或問“未發”、“已發”。
先生曰:“只緣后儒將‘未發’、‘已發’分說了。只得劈頭說個無‘未發’、‘已發’,使人自思得之。若說有個‘已發’、‘未發’,聽者依舊落在后儒見解。若真見得無‘未發’、‘已發’,說個有‘未發’、‘已發’,原不妨。原有個‘未發’、‘已發’在”。
問曰:“未發未嘗不和。已發未嘗不中。譬如鐘聲,未扣不付謂無,即扣不付謂有。畢竟有個扣與不扣。何如”?
先生曰:“未扣時原是驚天動地。即扣時也只是寂天默地”。】
問“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中節謂之和”的“未發”和“已發”。
王陽明回答說:“只是因為后儒將‘未發’和‘已發’分開說了,好像‘未發’和“已發”是兩個人,兩回事,所以我就劈頭蓋臉跟他們說個沒有什么‘未發’、‘已發’,讓他自己去思考。如果我也分兩截說,聽者依舊落在后儒見解。如果他真的懂得了‘未發’和‘已發’,那即便分兩截說也沒關系。”
問:“就好像這鐘聲,沒有敲鐘的時候,你不能說這鐘沒有聲音,敲鐘的時候,你也不能說這種有聲音。但畢竟有敲和不敲的區別,對嗎?”
“不敲時的鐘聲本是驚天動地的,敲時的鐘聲原本是寂寞無聲的。”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中節謂之和。如果把‘未發’和“已發”分開來理解,那就不在自己的中和上下功夫,老是在‘發’上面下功夫,每次把捉住自己:“我要發而中節啊!我要致中和啊!”那累死了,已經不中不和了。要在未發,不,要在本體上下功夫,未發本是和,已發也是中,這才是真正的中和。
【問:“古人論性,各有異同,何者乃為定論?”
先生曰:“性無定體,論亦無定體,有自本體上說者,有自發用上說者,有自源頭上說者,有自流弊處說者。總而言之,只是一個性,但所見有淺深爾。若執定一邊,便不是了。性之本體,原是無善、無惡的,發用上也原是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惡的。譬如眼,有喜時的眼,有怒時的眼,直視就是看的眼,微視就是覷的眼,總而言之,只是這個眼。若見得怒時眼,就說未嘗有喜的眼,見得看時眼,就說未嘗有覷的眼,皆是執定,就知是錯。孟子說性,直從源頭上說來,亦是說個大溉如此。荀子性惡之說,是從流弊上來,也未可盡說他不是,只是見得未精耳。眾人則失了心之本體。”
問:“孟子從源頭上說性,要人用功在源頭上明徹。荀子從流弊說性,功夫只在末流上救正,便費力了。”
先生曰:“然。”】
問:“古人論性各有異同,什么才是定論呢?”
王陽明回答說:“性沒有定體,論也沒有定論。有的從本體上說,有的從發用上說,有人從源頭上說,有人從流弊上說。總而言之,只是一個性,只是見解有淺深罷了。如果執著于一家之言,就跑偏了。性的本體,本來無善無惡,在作用上也可以為善的,可以為不善的;性的流弊也是有一定的善,一定的惡。好比眼睛,有高興時的眼睛,有憤怒時的眼睛,直視時是正面看的眼睛,偷看時是窺視的眼睛。總而言之,只是同一個眼睛。如果看到憤怒時的眼睛就說沒有高興時的眼睛,看到直視時的眼睛就說沒有窺視時的眼睛,這就都是執著,顯然是錯誤的。孟子說性,都是從源頭上說的,也只說個大概。荀子說性惡,是從流弊上說的,也不能認為他說的就一定不對,只是認識還不夠精到而已。但一般人卻失去了心的本體。”
問:“孟子從源頭上說性,要人用功,從源頭上就開始明白透徹;荀子從流弊上說性,所以在功夫上就舍本逐末,白費了許多力氣。”
王陽明說:“是的。”
這一段,可以和上一段參照思考。未發和已發,要在源頭,在本體上用功,如果在每次發的時候要把握住,那也是費好多力氣。
【先生曰:“用功到精處,愈著不得言語,說理愈難。若著意在精微上,全體功夫反蔽泥了。”】
王陽明說:“用功越到精微之處,就越難用言語表達,說理也就越難。如果執意在精微之處把它說清楚,功夫的全體反而被遮蔽了。”
這是個語言學問題,語言是大眾交流形成的,需要經常交流的事情,才會形成準確的詞匯。思想到了最高的境界,因為曾經到達的人太少,一百年里沒幾個,相互之間也碰不上,基本沒有什么交流機會,所以就沒有形成詞匯。你這時候非要找個詞,找句話去把它定論上來,就反而迷失了。
思想最高處,只有體會,沒有詞匯。
【“楊慈湖不為無見,又著在無聲無臭上見了。”】
王陽明贊揚弟子楊慈湖:“楊慈湖并非沒有見解,他只是執著在無聲無臭中體認罷了。”
我的《傳習錄》學習參考書目:
《傳習錄 明隆慶六年初刻版》,王陽明撰著,謝廷杰輯刊,張靖杰譯注,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
《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