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與華書房#華杉注王陽明《傳習錄》【121】

陸原靜這種提問啊,表面上很認真學習,實際上完全不學習。學習,是學而時習之,學到了要習,要練習,要演習,放自己身上去做,切實篤行,自然知行合一。那你自然就有體會。糾著字眼抬杠,還把歷代先賢全都抬翻了。這不是學習,是玩物喪志。

【來書云;此心未發之體,其在已發之前乎?其在已發之中而為之主乎?其無前后、內外而渾然之體者乎?今謂心之動、靜者,其主有事、無事而言乎?其主寂然、感通而言乎?其主循理、從欲而言乎?若以循理為靜,從欲為動,則于所謂“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動極而靜,靜極而動”者,不可通矣。若以有事而感通為動,無事而寂然為靜,則于所謂“動而無動,靜而無靜”者,不可通矣。若謂未發在已發之先,靜而生動,走至誠有息也,圣人有復也,又不可矣。若謂未發在已發之中,則不知未發、已發俱當主靜乎?抑未發為靜而已發為動乎?抑未發、已發俱無動無靜乎?俱有動有靜乎?幸教。

未發之中,即良知也,無前后內外,而渾然一體者也。有事、無事可以言動、靜,而良知無分于有事、無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動、靜,而良知無分于寂然、感通也。動、靜者,所遇之時;心之本體,固無分于動、靜也。理無動者也,動即為欲。循理則雖酬酢萬變,而未嘗動也。從欲則雖槁心一念,而未嘗靜也;“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又何疑乎?有事而感通,固可以言動,然而寂然者未嘗有增也。無事而寂然,固可以言靜,然而感通者未嘗有減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又何疑乎?無前后內外而渾然一體,則至誠有息之疑,不待解矣。未發在已發之中,而已發之中未嘗別有未發者在,已發在未發之中,而未發之中未嘗別有已發者存;是未嘗無動、靜,而不可以動、靜分者也。

凡觀古人言語,在以意逆志而得其大旨。若必拘滯于文義,則“靡有孑遺”者,是周果無遺民也。周子“靜極而動”之說,茍不善觀,亦未免有病;蓋其意從“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說來。太極生生之理,妙用無息,而常體不易。太極之生生,即陰陽之生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妙用無息者而謂之動,謂之陽之生,非謂動而后生陽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常體不易者而謂之靜,謂之陰之生,非謂靜而后生陰也。若果靜而后生陰,動而后生陽,則是陰陽動靜,截然各自為一物矣。陰陽一氣也,一氣屈伸而為陰陽;動靜一理也,一理隱顯而為動、靜。春夏可以為陽為動,而未嘗無陰與靜也:秋冬可以為陰、為靜,而未嘗無陽與動也。春夏此不息,秋冬此不息,皆可謂之陽,謂之動也:春夏此常體,秋冬此常體,皆可謂之陰,謂之靜也。自元、會、運、世、歲、月、日、時以至刻、妙、忽、微,莫不皆然。所謂“動靜無端,陰陽無始”,在知道者默而識之,非可以言語窮也。若只牽文泥句,比擬仿像,則所謂“心從《法華》轉,非是轉《法華》矣”。】

陸原靜來信問: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這人心,是“未發”的本體,是在“已發”之前呢?還是在“已發”之中并且主導著“已發”呢?或者是“未發”、“已發”不分前后內外而渾然一體呢?

說心的動和靜,是就有事、無事而言呢?還是就寂然不動,和感物而通而言呢?又或者,就遵循天理,和順從私欲而言呢?如果說遵循天理是靜,順從物欲是動,那么程子說的“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動極而靜,靜極而動”等等,就都說不通了。

如果說有事而感物相通為動,無事而寂然不動為靜,那周敦頤《太極圖說》里所謂“動而無動,靜而無靜”,又說不通了。

如果說“未發”在“已發”之先,是先有靜,然后生動,那《中庸》說的“至誠無息”又不對了!靜的時候,就是停息嘛。這就不是至誠無息,是至誠有息了。周敦頤說的“性焉安焉謂之圣,復焉執焉謂之賢”,也不對了。因為有停息,所以要恢復那狀態,那圣人也有恢復的時候了。

如果說“未發”在“已發”之中,不是分開的,那么請問:是“未發”、“已發”都主于靜呢?還是“未發”為靜,“已發”為動呢?還是“未發”、“已發”都無動無靜呢?還是“未發”、“已發”都有動有靜呢?

請老師教我!

陸原靜這種提問啊,我說是表面上很認真學習,實際上完全不學習!什么是學習,是學而時習之,學到了要習,要練習,要演習,放自己身上去做,切實篤行,自然知行合一。那你自然就有體會。糾著字眼抬杠,還把歷代先賢全都抬翻了。這不是學習,是玩物喪志。

前面我們已經說過,此靜不是彼靜,此動不是彼動。同一個詞,在不同語境中含義不一樣。從根本上說,人類的語言,不足以表達人類的思想。所以禪宗說“不立文字”,就是說,寫下來就是錯。但是,思想總要傳承,總得有文字記錄。那記錄下來的文字,要想還原那思想,還得靠你自己去知行合一。所以,糾纏文字,本身就不是正確的學習態度。

維特根斯坦說:“詞語的游戲規則,在語言游戲中建立,又在游戲中修改。我時常覺得,應該把詞語從我們的溝通交流中抽離出來,送去清洗。清洗干凈之后,再送回我們的交流中。”就是說,同一個詞,你也在說,我也在說,但是我們說的不是一個意思。就像民主、自由,大家都在說,但是說的意思差得遠了。

即使把詞語清洗干凈,意思都一樣了,送回到交流中,還是不能一致。因為同樣的詞,同樣的話,語境不一樣,上下文不一樣,意思就不一樣。

最惡劣的,就是把別人的一個詞或一句話,從這個語境中抽離出來,再送到另一個語境中去抽打。陸原靜干的就是這個事。如果要這樣干,你就不要學了。

王陽明回信說:

“未發之中”,就是良知,沒有前后,沒有內外,渾然一體的心之本體。有事、無事,可以說一個是動,一個是靜。而良知不分動和靜。寂然不動,感物而通,可以說一個是靜,一個是動,而良知不分是寂然不動還是感物而通,動不動,通不通,良知都在。動還是靜,是看當時的具體情況。心之本體是不分動靜的。

理,是不動的,定理。動,就是欲望了。如果遵循天理,就算處于人事應酬萬變之中,也沒有動。而如果順從物欲呢,就是心如槁木,也不算靜。這“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又有什么疑問呢?

有事而感物相通,固然可以說是動,然而寂然不動的心未嘗有增加;無事而寂然不動者,固然可以說是靜,然而其感物相通的心未嘗有減少。不增不減,才是本體,“動而無動,靜而無靜”,又有什么疑問呢?

沒有前后內外,渾然一體,至誠無息,自然無疑,說什么至誠有息呢?

“未發”就在“已發”之中,但“已發”之中未嘗還有一個“未發”存在;“已發”在“未發”之中,但“未發”之中未嘗還有一個“已發”存在。所以說心體不是沒有動、靜,只是不可以用動、靜來區分心體。

但凡古人的話,在在于用心體察,通曉其義,如果拘泥于文字,斷章取義,那你看《詩經》里那句話“周余遺民,靡有孑遺”,結合上下文意思,是說旱情很嚴重,周的子民沒有不遭遇災難的。如果不看上下文,糾結字面意思,那就是周沒有遺民了,人都跑光了,死光了。周敦頤說“靜極而動”,如果你不管語境,不管上下文,那也會讀出毛病來。他的意思,是在《太極圖說》中,從“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一路說過來。太極生生不息的道理,妙用無窮,其本體卻是恒定不變。太極的生生不息,就是陰陽的生生不息。在其生生不息之中,就其妙用無窮就是動,陽在此運動中產生,而不是運動之后才產生陽。在其生生不息之中,就其本體恒定不變而言就是靜,陰在此靜止中得以產生,而不是靜止之后才產生陰。如果真的是靜止之后才產生陰,運動之后才生陽,那么陰陽、動靜就各自是不同的物了。陰陽是同一種氣,氣收縮為陰,伸展為陽,動靜只是一理。理隱蔽起來是靜,顯現出來是動。春夏可以說是陽和動,但是春夏未嘗沒有陰和靜。秋冬是陰和靜,但秋冬不是就沒有陽和動。春夏秋冬變化不息,這就是陽和動;春夏秋冬都有常定之態,就是陰和靜。從元、會、運、世、歲、月、日、時以至刻、妙、忽、微,不管多少時間,全都是如此。所謂“動靜無端,陰陽無始”,這個道理對于通曉大道的人來說可以默會而知,卻無法用言語表達、窮盡。如果只拘泥于字句,比擬模仿,那就是所謂“《法華經》支配著心轉,不是心支配著《法華經》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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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傳習錄》學習參考書目:

《傳習錄 明隆慶六年初刻版》,王陽明撰著,謝廷杰輯刊,張靖杰譯注,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

《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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