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導演托納多雷分別在1989年、1998年、2000年拍攝了《天堂電影院》《海上鋼琴師》和《西西里的美麗傳說》,被人們稱為“時空三部曲”,也稱“回歸三部曲”。三部電影以其平實質樸的敘事、流暢華美的音樂以及獨特的藝術內涵為人稱道。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天堂電影院】
成為著名導演后的多多收到了來自家鄉母親的電話,告訴他曾經擔任天堂電影院的放映員艾費多的葬禮即將舉行,勾起了多多童年成年的電影回憶,而他已經30年未曾回過家了。
從小因父親參加戰爭而只受母親管教的多多調皮搗蛋,作為神父的助手卻經常使神父惱怒,他如此癡迷電影想跟小鎮唯一的電影院放映員艾費多學習如何放映電影卻被拒絕,即使如此,也依然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如何放映電影,后來也與艾費多了成了亦師亦友的忘年交。艾費多教會多多的,不只是放映電影,還有從電影獲得的智慧。他告訴多多對愛情要有尊嚴,離開小鎮,到更大的世界去。直到死,也不許多多再回到小鎮。
電影院是小鎮唯一的娛樂中心,也是村民們集聚的場所。他們在這里度過了難以磨滅的時光。電影里上演了無數的眾生相。小孩子們聚精會神盯著熒幕抽煙、少年們度過騷動的青春、年輕人在電影的曲折恐怖中眉來眼去。大人們依靠著進入電影以躲避無聊時光的追逐、戰爭的陰影。對居民們來說,電影是第二人生。
對多多來說,電影不僅僅是一種藝術,更是參與了他的人生。在電影中,在生活中,他天真地比大人們更加接受現實,因為母親一直念念不忘父親能夠回來。
當我們越是凝視和思考這部電影,我們越是覺得它意味深長。我們越是思考這種意味,我們越是明白到它關乎人生的藝術。它告訴我們人生如此地困難重重,告訴我們人生并不是簡單地如電影的藝術所呈現的種種真理和窮盡的,它是關于我們還未走到人生的盡頭便已經感受到的遺憾和消逝。對于已經消逝的事情的無可奈何,對于遺憾的無盡悔恨和無法改變。換而言之,它告訴了我們這個至關重要的事實:人生是一聲綿長的嘆息,而藝術是嘆息的回聲。這種嘆息,呼應著童年的那種無盡的天真的歡樂,因而也就更顯得它的殘酷以致于我們無法直面它。
從頭到尾,我們似乎無法理解艾費多的那種執念,他告訴多多小鎮待久了你就會覺得這是全世界,告訴了他從電影的藝術里所獲得全部的智慧。這種智慧并不是真實地在人間冒險的智慧,而是想象的濃縮的藝術呈現的智慧。對他來說,多多是一種走出小鎮這個小世界的希望和寄托。但是多年以后,我們發現成為大導演之后回到家鄉參加艾費多葬禮的多多,與其說是一個走過更大的世界并獲得電影榮譽的導演,卻更像是一個從冬夜里回到家鄉的疲憊的旅人。他疲憊地近乎沉默直到看到那些小時候的剪輯,那些親吻的鏡頭,他落淚。這是親情,也是人性的真實。我們發現一個悖論,如果說托托是老頭年輕時候曾經想出走世界的強烈欲望三十年不曾回家到最后卻疲憊回來,而艾費多卻在小鎮里獲得了來自電影的滿足感,他過上的有如電影的人生。他沒有出走,獲得了滿足。托托出走,卻疲憊歸來。其實不管是出走還是待在小鎮,都說明了這樣一個事實:人生是遺憾的藝術。
艾費多的死和電影院的爆破,意味著電影的手工時代已然逝去,意味著電影院曾經作為小鎮的中心——一個感情的廣場的紐帶已然消散,繼之而來的是我們所見的商業廣場和工業電影。電影的觀看不再是集體的樂趣、回響,而是個體的游覽、回味。這也是最重要的揭示:曾經我們把電影作為集體記憶的美好時刻的年代,它逐漸消逝,它的肉身——電影院在工業的籠罩下無法閃耀,而是成為了一種可供懷舊的記憶——懷舊意味著——它以死的方式活著的奇異感。
所以,這是一部關于人生的嘆息的電影,意味深長。所以我們依然記得,艾費多對多多說:
我們每一個人,人人都有所追尋。離開這里,這里被詛咒了。每天待在這里,你會把這里當成世界的中心,你會相信什么都不會改變,然后你離開了。一年兩年,等你回來時,一切都變了,牽掛也斷了,你來尋找的已經不再,曾經是你的也已消失,你不得不離開很長一段時間,很多年后,你回來找到你的親友,回到你的故鄉。人生和電影不一樣,人生辛苦多了。離開這里,回到羅馬。你還年輕,世界是你的,我已經老了,我想聽你的故事。
? ? ? ? ? ? ? ? ? ? ? ? ? ? ? ? ? ? ?【海上鋼琴師】
我高中的時候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是在一個夜晚,恰如其分的滲入骨頭的孤獨,而孤獨是瓷器無意中掉在地上破碎的清脆美麗。我居住在陸地之上,未來的無限生活展開在我面前,但是我運氣稍微差些,沒有琴鍵去承受這無限的獨孤,沒有人理解1900為什么不下船。大學時候我重新看的時候,我猛然覺得這是關于藝術的故事。1900是純粹的藝術的象征,因而他永遠的堅守在此岸而不是彼岸——陸地。那些批評1900的軟弱的人們不會想到,正如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從小就生活在陸地上因畏懼大海永遠不上船的人,也存在著出生時被遺棄在船上也不想到陸地上去,更別說他還是個能夠彈奏出囊括整個世界的音樂的鋼琴家!正因為其對藝術的天然的秉性和純粹,所以他不下船是必然的。
我認為陸地上的人們,浪費了太多時間去問為什么(例如為什么不下船)。冬天來臨時巴望著夏天,夏天來臨時就已經開始害怕冬天。所以人們永不厭倦旅行。總是在追尋四季如春的遠方。那樣的生活并不適合我。
往返大洋的輪船,移民對新大陸的自由的渴望以及從巨大的煙囪里冒出的滾滾的黑煙,就像是一個時代,是菲茨杰拉德的爵士時代的溫柔,繁華和閃亮的光芒、舞會、爵士樂,這不只是藝術的致敬,也是對時代的致敬,直到那個時代消逝、直到爵士樂不再是戰后人們所津津樂道的音樂、直到1900隨著蒼老的巨輪沉入海底。
我這幾天又重新看了一遍,卻感覺1900就是卡爾維諾,或者與卡爾維諾是類似的人物。因為他擁有龐大、纖細的想象力,精確地表現出每個詞語的音樂,每個人的音樂。對自由女神像說出第一聲“America!”的音樂!
他的知心好友麥克斯,也是最后見他一面的人,回憶他時說道:
“1900知道如何閱讀,我并不是指書本,那個人人都會讀,他知道如何解讀每個人身上的特征、地位、聲音、氣息,他們的出身、故事和任何顯于他們的身上的事物,他會閱讀并透過不斷地觀察來分類、組織,然后在他腦中繪制一幅巨大的地圖,也許他從未看過這世界,但近三十年來,世界就在船上不斷來去,而在這船上,他度過了三十年,他窺視這一切,并得其精髓。”
他的所有音樂并不具備世俗的目的,而是如其內在的天賦自然而然地散發出潤澤的光芒,是一種天真的樂趣。他真正的音樂,并不是在頭等艙的舞會、樂隊和音樂決斗,而是在三等艙里為那些普通人彈奏的音樂,即興的、暢快的、抒情的、世俗的滿足感的音樂。直到他在船上遇見一個女孩,他在女孩沉睡的時候輕輕吻了她,又小心翼翼地走開。他打算下船,去找那個女孩。
到最后,站在船梯上,扔出了帽子,又回到了船上。與麥克斯在最后的見面時,他說出了沒有下船的真正原因:
這些城市,你唯一看不見的是它的盡頭。當我在舷梯上時,一切都很完美。我的大衣也讓我很體面,我看來很帥氣。當時,我真心的想下船。那不是問題所在,阻止我腳步的,并不是我所看見的東西,麥克斯,而是我無法看見的東西。在無限延伸的城市中,什么都有,唯獨沒有盡頭,根本沒有盡頭,我看不見的,是盡頭,世界的盡頭。拿一臺鋼琴來說,琴鍵有開始有結束,你知道它有88個鍵,沒人會有其他答案,琴鍵并非無限,但你確實無限的。在這些琴鍵上,你能創造出無限的音樂。我喜歡這樣,那是我能接受的生活方式。當我站在舷梯上,在我眼前鋪展開的,是有幾百萬幾億個琴鍵組成沒有盡頭的鍵盤。那是真的,無限的鍵盤,意味著沒有任何樂曲能在其上演奏。你選錯了位置,那是上帝的鋼琴。
? ? ? ? ? ? ? ? ? ? ? ? ? ? ? ? ? ? ? ? ? 【西西里的美麗傳說】
在什么情況下,美是一種罪惡?
——它揭示了內心的丑陋、陰暗以至于人們不得不抱成一團無端中傷、猜測和造謠以獲得安全感。
對于小鎮的居民來說,瑪蓮娜的性感和美是一種過分的誘惑,它超出了他們的道德想象。出場的瑪蓮娜臉色緊繃、眼神憂郁,包裹衣服的肉體是視覺的極大沖擊。她的丈夫參加了戰爭卻渺無音訊、她的父親是個教授拉丁文的聾子,她的出場是沉默的,她從來沒有在眾人面前發聲,因而她被解讀,被議論。她的表達是她充滿熱情的肉體,是她不置一詞地被安在身上的標簽。
她是一個美麗的寡婦,她是一個失聲的女人。
對雷納多來說,她是純潔的美,是難以窒息的性感。他第一次跟著伙伴們看到瑪蓮娜,從憂郁的臉、挺立的乳房到性感的臀部,然后深深呼吸了一口氣,仿佛能夠聞到她那性感的體香,他意識到朦朧的、騷動的情欲正在覺醒。
少年的情欲是一種固執的幻想——他要到達欲求對象的身體并完成滿足感。但是這種情欲之美也正在于其幻想的滿足感。這樣它獲得了不停止的騷動的動力,也被賦予了一種美感,像是太陽照耀的海面涌起的細碎的浪、濃郁的西瓜汁紅色的性感與熱汗淋漓。
與其他少年和成人不同,雷納多的情欲并不是單純為了一種幻想的滿足感,雖然一開始是這樣。這種性感之美對于雷納多來說,掩藏了更加神秘的、深刻的真相,為了了解這種真相,他開始了對瑪蓮娜的幻影般的追逐:偷窺她的家居生活;她在院子里躺著讀丈夫的信;到唱片店找瑪蓮娜在聽的歌曲;她的黑夜和白天;
他嗅到了不尋常的氣息:瑪蓮娜在小鎮里無路可走,而人們蠢蠢欲動地造謠和中傷;
他到教堂里跟圣母約定,希望保護瑪蓮娜,實際上,他希望圣母能夠給予他男人的力量。從這時候開始,他對于情欲的凝視已經改變了。他的同伴們還停留在本能的情欲的表象滿足,而他開始對情欲、對肉體之美進行了思索。對于瑪蓮娜的危險的處境,他自覺地幻想并進入了一種轉換的儀式: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保護這肉體的純潔的美——它來自于對愛的無限信任。
與美所關聯的真相中,是不加判斷的真誠的欣賞。
在小鎮狹窄的道德視野里,超乎想象的性感美必須落地,必須變得普通才能夠得到庸眾的肯定。人們重新接納瑪蓮娜,是因為她的丈夫從戰場回來賦予她的重量,也是因為她在菜市場里第一次發聲,第一次與居民們說“早安”的時候。但是,受難的記憶呢。就此云淡風輕了么,只留下無限感慨。但是一種對雷納多來說,瑪蓮娜的存在,勾起的青春時期的情欲的覺醒,從中尋找到了人性的真實——一種深刻的真相,它是唯一值得追求和探索的。
我拼了命往前騎,好想要逃避似的,逃離渴望、逃離純真、逃離她。歲月匆匆,我愛上過許多女人,當她們緊緊擁抱我時,問我會不會記住她們,我會說“是的,我會記著你”。但我唯一從來沒忘記的,是一個從來沒問過我的人····
? ? ? ? ? ? ? ? ? ? ? ? ? ? ? ? ? ? ? ? ? 【時空三部曲】
我一直以為“時空三部曲”是對人生的不同階段的思索和反映。《天堂電影院》是童年的記憶與中年的回憶。《海上鋼琴師》是即將展開無限生活的青年的孤獨,而《西西里的美麗傳說》則是少年的情欲的質變,但后來,我重新觀看它們。我頭腦里反復響起卻只有那句話:人生是一聲長長的嘆息,而藝術則是它念念不忘的回響。
在《海上鋼琴師》和《天堂電影院》,最后都有空間崩塌的意象。天堂電影院的電影院作為集體的公共空間記憶,多多最后進入它的內部尋找回憶——隱藏在電影院的結構、氣息和回憶,最后在爆炸聲中消失。當廢棄的巨輪最后要爆炸處理時,麥克斯上船找1900。兩個空間都是破敗的積塵,而每處角落在每個知情人的眼里都閃耀著記憶的光芒——它的快樂、繁華、激情,終歸于爆炸。一想到這里我就無法抑制的悲傷,因為,它們都沒有墓碑。它們留在知情人的記憶,而記憶會消逝,會像香水一樣揮發,最終,直到了解它的最后一個人死去。
在三部曲中,電影的主角自身都處于一種缺失的狀態。多多缺失了父親,瑪蓮娜缺失了丈夫,1900缺失的是朋友(知音)。導演則對缺失的角色提供了補償。艾費多成了多多的“父親”,傳授生活智慧的男人。雷納多幻想成了瑪蓮娜的丈夫,充當了保護人。麥克斯是1900的知音,他了解1900的音樂,了解他是海洋上最偉大的鋼琴師。這也讓我們沉浸入電影的角色,因為正是這種“缺失”,作為觀眾的我們自覺性的進入了缺失的角色。我后來才明白這幾部電影的魅力之處,正在于觀眾的自覺補償。
在三部電影中,所有的角色最后都回到了原點。多多回到了破敗的電影院,麥克斯回到了廢棄的巨輪,瑪蓮娜回到了小鎮。這正是故事,有開頭,有結尾,而不是像《等待多戈》那樣,處于一種永無止境的虛無的等待。正如1900所說:
只要你還有個好故事和好聽眾,你永遠都不會完。
然而,我們還是要向故事作漫長的告別,人生可比電影辛苦多了。
一聲無盡綿長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