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山河故人》
當電影院的屏幕上打出蒼勁有力的四個大字——山河故人的時候,電影已經過去大半個小時。
從騎著摩托車的梁子到開著紅車的張晉生,還有帶著方言唱著歌的沈濤,以及他們所穿行著的人海,都無一不透露著一種對于新時代的憧憬。世紀之交,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會像1999年的冬天一樣一如既往的走下去。但正像影片的名字一樣,一種撕裂的悲涼隨著影片畫幅的變化悄無聲息的改變著彼此以及自己。
賈樟柯用故人做題,但故人到底是什么?正楷字下,更多的代表的,應該就是各自在世俗的倥傯和逶迤下悄無聲息的屈服吧。
2014年的梁子,是1999年梁子的故人。1999年的梁子,桀驁不馴,在煤礦里收著燈吃著蠱蠱肉,拿著探照燈質問張晉生,甚至揮手相向,大喊著甩手而去。扔掉鑰匙背著行囊獨自離去,大有“仰天大笑出門去”的豪爽。2014年的梁子,似乎棱角已經被打磨得不成人形,如同猛獸籠中的老虎——困獸之斗注定無果。卑微地接過沈濤遞來的厚厚的人民幣,只敢悄悄地問一句“方便嗎?”
沒有人知道2025年的梁子是什么樣子,可能留給世人的大抵是孔乙己式的“他大概死了吧”。但那在礦下迷茫空洞的眼神和病榻上悄無聲息的嘆息應該就是命運在梁子身上留下的最后的注腳。梁子,也就是他自己的故人。
2025年的張晉生,是1999年的張晉生的故人。1999年的張晉生,揮斥方遒,意氣風發,從加油站到煤礦,他從一個普通的縣城人變成了出手闊綽的煤老板。在岸邊點燃的煙火以及在冰凍的河中震顫著的炸藥,都是他所擁有的青春的印記。2025年的張晉生,莫名的變成了穿著汗衫拿著茶杯蓄著胡子的老人,拿著槍,拍著桌子大喊著禮教仁義——我是你的老子。
閑談之間,他說出了幾個敏感的關鍵詞,“反腐”、“四季酒店”、“逃離”。那種因為物欲而留下的苦澀記憶仿佛也與那愛情一起煙消云散。我不知道2014年的張晉生經歷了什么,只是2025年的那種緘默洶涌地昭示著歲月的變化。張晉生,也就是他自己的故人。
2025年的沈濤,是1999年的沈濤的故人。1999年的沈濤,用嬌嗔的語調唱著民歌,用眉筆對著鏡子畫著眉毛,握著方向盤不知憂愁的笑著。2014年的沈濤,習慣性地抽著煙,端起酒杯開始喝酒,變成了別人口中的沈總,也會摸著張道樂的頭默默流淚。2025年的沈濤,一個人在空曠的豪宅包著餃子,耳中出現來自兒子的聲音。
她在小縣城里一待就是二十年,所有人都離她而去,父親駕鶴西游,梁子不知在哪,張晉生和道樂去了澳大利亞。只有她一個人在汾陽孑然一身。失落與離別之后,她也自然變成了那個最普通最平常的人。沈濤,也就是她自己的故人。
賈樟柯用三段式的結構勾勒出了一場一個家庭的獨幕劇。但與其說是一個家庭,不如說是一個時代,一個國家,以及身處桎梏卻不自知的每一個人。他們是企業家,是小商人,是老師,是礦工,是背井離鄉的打工者,是受盡屈辱的村民。
從《天注定》到《山河故人》,賈樟柯用最現實主義的手法講述著最理想主義的道理,在眾生不平之外,他用擲地有聲的一口氣,重重的喊出了一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但凡是時間線拉得很長的故事,就自然逃不開命運二字。但賈樟柯選擇用改變來講述命運——灰蒙甚至帶有沙石質感的汾陽變成山清水秀車水馬龍的澳大利亞,曾經視為最珍貴的愛情也被棄若敝屣,曾經的兒女情長也變成了兩行清淚,盡在不言中。
有人說賈樟柯的電影是給外國人看的,著力展現的是并不美好的中國,來獲得外國人悲憫式的叫好。但我們心里明鏡地知道,賈樟柯的電影里,所說的明明就是最真實的中國啊。
《天注定》里拿出步槍的大海、掏出刺刀的小玉,《山河故人》里的煤老板晉生、不怎么會說漢語的道樂、身無長物的梁子。眾生百態,卻都在身上打下CHINA的鋼印,不由得長吁短嘆——這大清國喲!
我們每個人都是演員,每一個人都是這個時代的創造者、繼承者與改變者。只是沒有成為被對焦的對象,誰又能說,自己注定會藏匿于眾人之間不被發現呢?誰又敢說,自己能在現代化進程里置身于與世隔絕的孤島不被改變呢?
每個人都是自己的故人,回首望去,自以為他人的改變其實是自己在時間長河里的蛻變吧。
電影里說“每一個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苦難與輝煌過后,最終傴僂前行的終將只是自己,孑然一身之后能夠不離不棄的只有明月啊。故人已去,斯人未遠,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