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盡頭,除了音樂,什么都沒有。?
淚水奪眶而出,滿眼驚心動魄的火光,是他在等待的盡頭。生命的最后一分鐘,他還在彈琴,最后的一個音符響得那么完美,就像往常。
世界上最好的音樂和他一起死了。
他是一個傳說。他是海上鋼琴師,他叫1900。
沒有姓,沒有名,沒有父親,沒有母親;一個孤兒,浪子,生在第二十個世紀的第一個年頭,生在海上,長在海上,死在海上;一個漂泊到底的人。
除了1900,他什么也不是。誰的兒子,誰的父親,誰的愛人,這些是這個世界的事情,與他無關。1900的世界里只有鋼琴,也只需要鋼琴,他的生命只為鋼琴而生。
傳說在弗吉尼亞號大客輪上有一個瘋狂的鋼琴師,能演奏出瘋狂的音樂,讓聽眾都瘋狂起來。
1900不瘋狂,只不過,是他的音樂太美太美。這不是鋼琴師的錯,實在是,音樂有種力量能融化人的心,讓空氣里除了音樂,什么都沒有。
怎么會有如此純粹的音樂呢?仿佛,從來沒有受過塵世的洗滌。
這音樂太完美,小號手說,“你不該聽到它。”
可我們在聽,一邊聽著,一邊任憑自己的心像琴聲一樣痛著,痛徹心扉。
只因為,他是那個超凡脫俗的1900。對于塵世而言,他從來也沒有出現過,那個在水上漂泊一生的男子連一秒鐘都未曾踏上塵世的大地。生于船,長于船,死于船。也許,世俗離他太遠。
吹小號的邁克斯無疑是懂1900的,他是1900與塵世唯一的交集,關于依靠,關于除了音樂以外的一種情感。當邁克斯在驚訝中聽到留聲機中那熟悉的溫柔得就像愛情一樣的琴聲時,他記起了一個狂風暴雨的夜晚,也記起了一些忘不掉的事。
沒人能像1900一樣與大海親密無間得那么從容——當大船在海水中如此嚇人地搖晃的時候。那是邁克斯第一次見到他,他用舞蹈的音樂治好了嚴重暈船的小號手,也找到了唯一的朋友。解開固定鏈,讓鋼琴隨著風浪在空蕩蕩的大廳中輕盈地滑行起舞,琴聲,像是海浪的歡歌,果然是華爾茲。這一刻,1900就是一個精靈。
彈琴對他來說,只是一個漂亮的習慣,他的演奏早已超越了琴技,就像是海風制造浪花一樣。
可是有人竟然要和他比試。看吶,這就是塵世的音樂。
一場驚世駭俗的鋼琴決斗之后,那個狂妄的爵士樂大師狼狽地輸了,盡管他的琴技爐火純青,盡管他的琴聲讓1900也淚流滿面。
將1900的音樂與紛雜的塵世比較,自然是毫無意義的。但我一點也不指責爵士大師的不自量力,畢竟,他像我們一樣有名有姓,有錢有家,有一顆世俗的心。如果是我,那么我也一定會跑去不自量力地比試,甚至指望著贏。我們不是1900,像他那樣純粹的音樂家,這個世俗的世界是不可能造就出的。
1900的音樂是靈魂,是大海的嘆息。而塵世所謂的音樂,是整齊漂亮的Do Re Mi Fa So La Ti ,僅此而已。
“去他媽的爵士樂!”
這是1900,如此瀟灑地蔑視著世俗。
邁克斯聽了,忍不住笑著:他就是他。小的時候,船長指責1900,“你知道你違反了規矩嗎?”“去他媽的規矩!”
那時在他第一次坐上琴凳,無師自通的彈琴的時候。
我想,這句話是對父親一樣的老丹尼的紀念,那個給他取名為丹尼·布德曼·T·D·萊蒙·1900的船工老丹尼·布德曼,他抱著襁褓中的1900對憤怒的船長說,“去他媽的法律!”
T·D,Thanks Danny,我相信這是命中注定的緣分,謝謝,丹尼,感謝你給了世界一個傳奇。
可傳奇又是什么,除了傳奇以外,1900仍然是一個男子,一個孤獨的男子,他可以用音樂看透一切人和事,可自己的心卻是看不透的。舷窗外的一個異鄉女孩,淡淡的美麗,輕輕的溫柔,像他的琴聲一樣純粹。看著她,他彈了那首曲子。
柔情似水的一首曲子,像大海一樣安靜,像波濤一樣溫婉,像浪花一樣清澈,像她一樣美。一首讓人心碎的曲子。琴聲,與愛情有關,也許,這是他惟一一次迷上了塵世。
因為這樣一個女孩,他幾乎要走上大陸了。
“邁克斯,我決定上岸了。”
他決定了訣別,要告別一個從未想過告別的地方,走進一個從未想過走進的世界,再也不回頭。也許,他也要與屬于1900的音樂訣別。
凌空飛架的舷梯,連接著陸地與大海,一邊是世俗,一邊是音樂,孤獨的舷梯顯得那么脆弱。走下舷梯,就是真實的世界。1900站在中央,腳下是那一灣將大陸與大船分隔的淺淺的海水。
城市,他正在走向的城市,用它的繁華嚇到了這個完全陌生的1900。
高樓,密集如荊叢,街道,交錯如迷宮。那繁華的紐約城,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無邊的陷阱,延伸著無邊的迷茫,鐵青著臉,吞噬著人的意志。沒有盡頭。
這華麗讓他恐懼,第一眼,就阻擋住了他決絕的腳步。城市太大,大得容不下一個如1900般的人。
離陸地最近的那一次,他用力把帽子扔進了海水中,也扔掉了那一絲對塵世的迷戀,他到底是屬于大海的。轉身,更加堅定地走上舷梯,音樂,他離不開大海上的音樂。離大海最遠的那一次,他決定了永遠也不再離開它,即使大船毀滅,即使生命終結。
因為他是海上鋼琴師。
離開,亦或回頭,都是那么的義無返顧。
至于愛情,他已深埋于心。
冷酷的時間慢慢毀滅了弗吉尼亞號,結局是塞滿船艙的六噸半炸藥。即將走到盡頭,1900已經準備好了,與它不離不棄,一起走向毀滅,和自己的音樂一起炸成熾紅的碎片,溶進大海的濤聲中。
破舊的,殘損的,空蕩蕩的,裝滿炸藥的弗吉尼亞號上,又響起了鋼琴聲,在它就要死去的時候。留聲機里那柔情似水的琴聲哭著呼喚他的主人。帶著琴聲來的邁克斯是想拯救他的生命,帶著這個早已被全世界遺忘的人離開這個將死的地方,走上陸地。
你是不是暈船啊?
鋼鐵廢墟中突兀的一句問話。那個與鋼琴共舞的暴風雨之夜,1900也這樣問他。邁克斯哭了出來。黑暗中的那個身影,是曾經無間的摯友,他們,竟然已經分別了那么久。
這些年來,小號手在繁華喧嚷的城市中努力地忘記著大海,鋼琴師在空無一人的廢船上寂寞地躲避著陸地。然而分開后的他們,是真的孤獨。
曾經的那些美麗的日子,似乎好遠好遠。大海還是那么廣闊,那片叫做弗吉尼亞的海上樂土卻不見了,只剩下一些船形的廢鐵,把曾有過的傳奇銹成時間的灰土。
每次兩千人,來了又去了,戰爭,開始了又結束了,一如聲聲浪濤,遠了,又近了。鋼琴師,也一如過去的那個傳奇,在浪花上彈琴,透過舷窗,他也會向大陸投上幾束目光。1900終于可以獨享這條大船,他仍然穿著演奏服,我想,他沒有變,永遠都會彈琴,即使再也沒有人跳舞,即使炮彈從天而降。俗世的紛紛擾擾,與他又有什么關系呢?一個沒有盡頭的世界,他早已經說過了再見。
船下是生活、名譽、掌聲、朋友,也許還有愛情,船上,是音樂和死亡。1900的選擇其實是無奈的,把自己囚禁在船上,僅僅因為這里有一個盡頭。陸地,是一艘太大的船,是一種太復雜的生活,陌生到難以附加。無數的選擇蜂擁在面前,該怎樣去選擇哪怕僅僅是一條路,哪怕僅僅是一種死去的方式。
相比于這種巨大的陌生,死,反而更容易些。
“陸地?陸地對我來說,是一艘太大的船,是女人太美麗,是旅途太漫長,香水太濃烈。那是一首我不知道怎么去彈的曲子。我沒法離開這條船,但至少,我可以自己走完我的生命。”
至少,死亡是一個盡頭。
1900的命運并不是他自己的選擇,當這個生命準備好走進這個世界的時候,他卻被留在了游離于文明之外的大海上。一個被社會拋棄的孤兒,除了讓自己在社會的門外流浪,還能怎樣呢?
天堂只開一次門,錯過了,就只能一輩子錯過。
錯過了世俗的1900,錯過了人類的輝煌,錯過了社會的飛躍,卻難得的保住了一個人的本性,質樸,善良,天真。就像那些還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無邪的孩子。
一個人的意志和力量太軟弱,而這社會又太繁復而堅不可摧。于是,人們都披上了現代社會為我們而造的冷漠、高傲、虛偽和硬心腸的外衣,只有這樣,才能在這個復雜得沒有盡頭的世界中保護自己。
而他的漂泊,讓他仍然是一個純粹的人,沒有那件外衣,又怎么敢走進這個社會。
原諒我吧,我的朋友。我不下船了。
小號手畢竟是懂1900的。流過了淚,他緊緊地擁抱了那個沒有名字的鋼琴師,然后用淚濕的眼笑著看鋼琴師揮手告別,一個人走出了大船。他知道1900注定永遠屬于大海,到死,也一樣。他知道1900面對的,并不是可怕的死亡,而是一個對他來說再 平凡不過的盡頭。
天堂里,一定會有柔情似水的琴聲,因為1900說:
“但愿那上面能找到鋼琴。”
那是他最后的一句話。
船艙里很安靜,陽光斜斜的從敞開的艙頂灑下來,暖暖的,船里的每一個零件都閃著光。一雙鋼琴師的手凌空懸起,在空氣中優雅地按下琴鍵,琴聲就溫柔地流了出來,直接流進心臟的血脈中,柔情似水。
遠遠的響起哨聲,鋼琴師抬起頭,船艙外的天空,是那么明亮。
轟——!
烈火,烈火!粉碎。毀滅。
關于弗吉尼亞的故事,走到了盡頭。
我已經掩面而泣,為什么,我會哭得那么痛?也許,是因為那雙在空中彈琴的手吧。
在故事開始的地方,那家樂器行,隨著邁克斯的眼睛,我又看到了曾屬于1900的那架鋼琴,調音師正在工作。
哦,重新開始。
看著緩緩滑過的的黑屏字幕,淚流滿面的我發現自己在微笑。原來,這個讓人哭泣的故事也有一個Happy Ending,邁克斯不是帶著他的小號,繼續他的旅途了嗎?
1900說,你永遠都不會真的完蛋,只要你有一個好故事可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