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這把刀又一次將一個活人變成死人。
三十五.命運的游戲(一)
石韜一行已進入山區,目力所及范圍內已經沒有流民。
被掀開一角的簾子后,探出一張憔悴的臉,迷茫地環顧這陌生的地方。
馬車正經過一座廢棄的茅草屋,車輪被一塊半隱在土間的石頭撞到,突兀的炸響回蕩在林木間。
葛顏一個不留神,一頭磕在車框上。她吃痛地捂住額頭,那破敗草屋正正好好收進眼角余光。
這種地方,也曾有人涉足嗎?
“這是要去哪兒?”
“南漳水。”石韜又加一鞭,催促著馬匹越過一個小土丘,“若是日夜兼程,不出三天就到了。”
他們是從大路拐進來的。月英的娘家就在南漳水。黃氏在荊州很有些名望,莊園地產頗成規模,足以保他們周全。
葛顏這么想著,似吃下一顆定心丸。一路上,石韜告訴她,龐統確實在挑撥蔡、蒯氏,但他并非為了劉琮的利益。相反,他是孔明在襄陽的眼睛,他正是要借這所謂獻降,將他們轉移到安全地帶。
“那士元他……”
“士元自有辦法脫險。荊州易主,不敢對他們這些望族怎樣。”石韜道。
“剛才我看襄陽城防甚嚴,你又是如何出的城?”
“這要感謝子衡,還有黃夫人。”說著,石韜便將一系列原委從頭道來,包括諸葛均出城后的作為,水鏡先生又如何接過重擔,只身進城。
葛顏不得不感嘆龐統的大手筆,這計劃牽一發而動全身,擾得襄陽雞犬不寧,甚至完美利用了自己失手治死蒯良的意外。想到此,她卻又有些內心不安了。
石韜將韁繩攏到一只手中,甩甩胳膊,葛顏驚訝地發現,那“出城令”竟變魔術般又出現了。
“他們現在拿到的,完全是一張空木板。為不留下任何證據,士元早就準備好這些,和子衡偽造的一齊交與我。”石韜解釋道,語氣還帶著些方才驚險過后的痕跡。他如今恨不得日行千里,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當眾人僵持在南城門時,他早已偷偷在袖子里換好木板。那憤怒的一摜,并不只是為了壯聲勢,而那木板面朝下摔在泥地里,也并非巧合……
而此刻,襄陽南城門的守衛士兵正膽戰心驚地集合于城門下……
蒯越冷笑,朝身邊的親衛伸出手:“我倒要看看,我自己下了什么令。”
侍從遞上一盒近日回收的出城令,要找到今天早晨的并不困難。很快,他便用兩根手指夾起一片空木板,板面上還沾著些沒擦凈的泥土,凝結成一塊塊顆粒。
“拖下去,軍規處置。”
他倦倦地揮手。城門校尉還沒鬧明白發生了什么,整個人呆若木雞,同樣驚訝的還有張允。
怎么會這樣?
蒯越并無心弄清這里有什么機巧。張允的心思并不難猜,無非是蔡瑁的一個走狗,這場把戲或多或少有他參與的份。
魏延的叛亂平定后,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襄陽城的防守無懈可擊,魏延任游繳多年,怎么還會魯莽地想要闖門?這叛變好像專為惹人注意似的。
而他的頂頭上司龐統,怎么就恰好在那個時間趕到,他之前干什么去了?還有,那個說是來吊喪的司馬徽,他有什么企圖?
處理完魏延之事后,蒯越親自查點各城門。果然,就在所有人聚集在東城門時,有人從南門逃走了。
石韜這個人,正如他的名字,平日里韜光養晦,不顯山不露水,也沒什么大抱負,落得個自在閑人。
他帶著徐母逃跑,而且能成功逃跑,背后一定有人指點。
這些人暗自結連,各處周旋,先是就如何追捕劉備的問題,故意挑起蔡、蒯二氏互相猜疑,讓雙方疲于爭斗,無暇他顧,再利用荊州軍這個不安定因素,徹底分散城中力量。
如此,他們便可將真正的目標轉移至安全地帶,牢牢控制在手中。
石韜,龐統,司馬徽,劉琮。
沒想到,荊州劉氏竟在如此弱勢下自成一派。為了打擊蔡、蒯氏,讓劉琮在這場混亂中爭取一點功勞,他們也算費盡心機了。
他和張允都被騙了。
蒯越快步朝衙署方向走去。他要找的人已經端坐在廳中等候。
“漢水戰場失利了。”龐統側身向著墻上地圖,手中的筆不時圈圈畫畫。孔明他們這一仗打得很漂亮,簡直是對他一連串行動的完美呼應。
“這并不是你們關心的。”蒯越冷笑一聲。
虛畫的筆游走到樊城北面,一個黑點上,過于濕潤的墨水氤成一朵不規則的小花。
“曹公已至鄧縣。”
“有人會去張羅,輪不至你我操心。”想起蔡瑁這個擅自做主的家伙,蒯越就不由得心煩。
“哈哈,太守大人還是慢了一步啊。”龐統毫無顧忌地大笑。
蔡瑁、蒯越兩敗俱傷,正是劉琮最希望看到的。
蒯越沉下面色:“如今的荊州劉氏,根本無力羽翼為他效忠的人,你們這是在以卵擊石!”
“所以我輩才非庸碌之士。”龐統回以輕蔑一笑,“一位求賢若渴的明主,是更愿意起用忠心之士,還是弄權之徒?太守大人,這荊州還沒易主,明面上卻都是你們在興風作浪啊。”
“石韜跑不了多遠。”
龐統將筆扔進竹簍,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
蒯越看向地圖上那道甩出的水印。
這種時候,他們既可以直接北上,也可以混進南下的流民中,待時機成熟再投靠北軍。后者遠比穿過蔡瑁的封鎖線要明智。以龐統的膽量,未必不會出此招。
不過所幸,石韜還帶著個有病在身的徐母。
“我的人已經快馬加鞭出城了。”蒯越道,“南下。”
龐統不經意皺了下眉,但很快又恢復那滿不在乎的樣子。
“這可不是件容易事。劉備帶走了那么多人,襄陽以南現在可是摩肩接踵。”他笑道。
“那就看看我們到底誰更快。”蒯越一揮手,親兵立刻圍上來,“話說回來,魏延之亂,你脫不了干系。況且,龐縣尉近來插手的閑事也太多了。我們蒯家的人,還在等著縣尉大人交代。”
說著,他握緊了劍柄。龐統心下了然。
“監獄的門開著,太守大人隨時可去視察。我的人可沒因為她姓諸葛而手下留情。這幾日重刑加身,量她也只剩半口氣了,即刻拉去南城門正法,這個交代還滿意?”
“哼,諸葛……”蒯越恨恨地咬牙。想起自己痛苦死去的族兄,心里依舊憤懣難平,“有人要進襄陽城。”
“哦?誰的膽子這么大。”
蒯越轉身,扯出一個陰騭的笑容:“從隆中方向來。”
龐統猛地挺直了身子。他費了好大勁,才克制住想撲上去問個一清二楚的沖動。
諸葛家那渾小子不要命了嗎!
說話間,幾個士兵押進一個雙手被反綁的少年,他不住地掙扎,被一路別別扭扭地帶到二人跟前。
諸葛均滿面怒容,眼神似一把飛刀。
“藥帶來了。我姐呢?”
……
人吼馬嘶,穿透了本是寂靜的樹林。
石韜舉著劍左右格擋,額頭滲出豆大的汗水。面前三個山賊的攻擊雖非訓練有素,但到底對方人數占優勢。
這塊地方毫無人跡并非偶然。很可能,在他們經過那破草屋時,就已經被這伙人盯上了,這輛馬車畢竟太扎眼。
葛顏一邊護著徐母,一邊又不得不撩開車簾。經過這陣折騰,本就舊疾在身的徐母已經撐不住了,她按住心口,大口大口喘著氣。
石韜一劍搠進左側那人的肩窩,只是那劍鋒不銳,竟嵌在了血肉里。剩下兩人調整方位,一個繼續攻擊石韜,另一個則撲向馬車這邊。
葛顏扯過韁繩,使勁往后拽,馬匹吃痛地跳起來,整輛車也跟著前晃后仰,逼退了那個持刀山賊。
馬車開始失控地向前沖。葛顏驚叫一聲,韁繩脫手,巨大的慣性讓車里兩人都撞向了后車板。
石韜見狀不妙,揮起一劍橫砍向對方的臉,一步跳上來拉住繩子。車子前輪騰空而起,重重地砸向地面。
“沒事吧!”他挑開簾子,滿頭大汗。
葛顏還未及回答,忽見那最后一個山賊正舉著木劍,欲偷襲石韜背后。
“小心!”她大喊。
來人爆出一聲怒吼,愈發猛力劈下去。石韜雖及時轉身抵擋,卻敵不過他自上而下的沖擊力,劍被死死壓住,整個人倒在地上動彈不得。
他緊咬牙關,力量卻還是隨著顫抖的肌肉一點點流失。就在他即將潰散時,那山賊突然圓瞪眼睛,滿是震驚,伴著耷拉的腦袋,整個身體重重摔下來。
石韜挪開他,手上沾滿了不知何處來的,黏糊糊的液體。
他定睛看去,一柄小巧的柳葉刀斜插在那人的脖頸正中央,刀背半沒入血肉中。而他正對面的姑娘,不知所措地望著這個被她殺死的人,又驚又怕。
這柳葉刀,她一直小心地藏在發髻間。那是為蒯良做手術用的。
沒想到,這把刀又一次將一個活人變成死人。
葛顏一把扣住自己不住顫動的右手腕,調動全部意志,才將目光移開那灘令她后背發毛的紅色液體。
地上倒著一個死人,和兩個半死不活的人,石韜依舊握著劍,臂上傷口浸出一片殷紅。
這條小路并非他想象的那么安全。亂世當道,流民遍地,盜賊更是叢生。
葛顏望著他,又看向馬車里幾近昏厥的徐母。她蹲下身,搖動刀柄,“刺啦”一聲,柳葉刀拔了出來,血滴飛濺在衣襟和臉龐。
“伯母狀況不太好……她需要休息。”她克制著自己發顫的語調,“回那個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