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還遠沒有結束。
三十三.被遺忘的人
襄陽城南的小路上,一輛馬車混在流民中,樣式樸素陳舊,車轱轆甚至有些磨損。但由于其堅實耐用的造材,一眼便能從眾多簡陋的牛車中辨認出。
石韜擦一把汗,口中呼喝著,一刻也不敢停下,他特地避開大道。
車中,有人小心翼翼地挑起簾子,入目之景隨著上下顛簸,緩緩向后退去。
車輪突然“嘎吱”一聲,伴著劇烈搖晃,車中人不由都驚出一身冷汗。這路極不平。
葛顏放下簾子,長呼一口氣。從出城到現在,一切都宛如夢中。
今日寅時,天還未亮,石韜按計劃偷偷打開院門,放魏延進來押走了徐母的貼身婢女。
隨后,他系好佩劍,扶著老夫人出門,穿梭于九曲十回的深巷。那是龐統畫給他的路徑,利用晝夜換崗的短暫空當,避開街上耳目。
等他們抵達襄陽治所后門,登上事先停好的馬車,又往衙署接到葛顏后,天已蒙蒙亮。
大街上的士兵全部集中于東城門,一路暢通無阻。石韜不敢停留,趨馬至南城門。
真正的危險才剛剛開始。
相比起熱鬧的東城門,南城門冷清得不像話。放眼朝街巷看去,平日往來的巡邏兵已然不見,只剩城門上下還有重兵把守。
主簿張允自上回調度后,便一直駐守南城。城樓上視野開闊,可遠望見東面矮墻上,冒出一字兒弓箭手。荊州軍正在鬧事。
直到自己這兒也響起雜沓的腳步聲,放哨人一聲呼喊,城樓上的士兵立刻架起弩箭,對準城下某處。
他順勢看去,空落落的大路上,停著一輛馬車。
馬車夫立于前,恭敬地彎身。有趣的是,他并不面對向他走來的城門校尉,反而注目于城上之人,投來一個有些靦腆的微笑。
憑著多年察言觀色的經驗,張允忙走下樓。
“主簿大人,在下石韜,奉蒯太守之令,特送人質與曹丞相?!笔w率先拱手行禮,“聽聞蔡將軍在漢水駐守,縣尉大人特差我來問候,不知有劉備消息否?”
張允忙回禮:“蒙鳳雛先生關心,暫無消息?!?/p>
蔡瑁那邊死寂一片,他也暗自焦急。
“呃……不知,先生那邊,可有風聲?”他試探道。
石韜面色糾結,只作嘆息狀,愈發勾得張允心焦。
這一來一去全落于車中人之耳,葛顏蹙緊眉頭,本就懸著的心更加搖搖欲墜了。送人質與曹丞相?這個龐統到底是救人,還是把人往火坑里推?
接下來便是出示出城令,葛顏看不到外界狀況,只好耐下性子,不放過一絲一毫聲響。
“先生恕罪,蒯太守有令,所有印信檢閱完畢,一律上交。”來自城門校尉的聲音,口氣生硬。事實上他還阻住了石韜欲袖起狀令的動作。
“這……”木板已大半個沒入袖中,這一扯讓石韜頗覺尷尬。
場面陷入冰點。張允面上掛不住,剛想說句圓場話,又被校尉一頓搶白。
“敢問先生,什么人質竟不能安置城中,非要送到城外?”
“曹丞相不日南下,安頓完襄陽后,定將駐屯糧草豐足的江陵。某奉命先行一步,打點準備。再者,眼下荊州軍的叛亂你們也看見了,若被他們發現我們握有人質,又該如何?”
“先生的意思是,外頭的流民堆,比這堅固的襄陽城更安全?”校尉面露懷疑。
“爾等小卒,以為蒯太守之意,真在區區一個人質嗎?對岸流民不少反增,非疑兵之狀,太守大人早就懷疑劉備已混入其中,故密令我以送質為由,暗中調查。不然,你道荊州軍為何不來劫持人質,反要闖城?”石韜的口氣略顯緊張與急迫。
語畢,校尉陷入沉思,張允則驚疑非常。這不就等于說,蔡將軍在漢水的布網,全都白辛苦一場嗎?
石韜側過身,透過車簾縫隙,葛顏看到他在努力穩住心神。
東城門方向,喧囂聲突然伴隨一計異樣的馬嘶停下,好似一支斜刺進靶心的箭。石韜面色微變,這是一個信號。
龐統已經帶人去“阻止”魏延,看來他們進展順利,自己這邊必須速戰速決了。
他心中一亮,猛將出城令摜在地上,木板面朝下,摔在尚濕潤的泥里。這突然的動作不僅驚了另兩人一跳,亦是讓偷窺的葛顏困惑不已。
“便是就地殺了這兩個人質也無妨!礙我大事!”除去焦急,他已有了些怒意,“這狀令上寫得那么清楚,為汝所迫,我不得不以實相告。若不信,何不叫太守大人來當面對質?只怕誤了事,還要拿你這瀆職校尉問斬!”
這一番,城門校尉倒開始不知所措了。
有印即放行,這確是蒯越定下的鐵律。最近麻煩不斷,太守大人陰晴不定,密令迭出,自己若還不識相,免不了撞槍口。
一旁的張允似也沉不住氣了,眼見石韜罵完校尉,接著破口道:“愣著干什么,還不撿起狀令?”
校尉拾起被泥土抹得一團糟的狀令,正用袖子擦拭,看在張允眼里,又是氣不打一處來。
“快去開城門!”
校尉喏喏而退,轉而將氣撒在身后不明所以的士兵身上。張允臉上卻并沒舒坦多少,他心里一團亂麻,理不出個二三四。
要不是石韜開口便暗示自己與龐統交好,言語間又多有提點,他恐怕到現在還以為,蔡將軍漢水一役定可邀得頭功。
石韜瞟向張允糾結的臉,知道離間奏效了。他笑吟吟地回身,執起張允的手,向馬車走近幾步。
“主簿大人可知,人質究竟為何人?!?/p>
不是殺了也無妨嗎,怎么……不待他詢問,石韜便附了上來。
那些耳語,自不可能被第二個人聽見。但捕捉到張允的表情逐漸變得打通筋骨般舒暢,葛顏心中的疑竇似乎慢慢串成一條線。
方才在衙署,龐統言語間提及因為自己是諸葛家的人,所以會出手相救,而看眼下狀況,再想及他目前種種行為,無一不暗示著他周旋于蔡、蒯二氏,甚至故意利用此挑起荊州軍叛亂,只為掩護他們一行出城。
如此大動干戈,不惜冒險,果真是為保護徐母嗎?
葛顏不敢確定,她懷疑過龐統在為劉琮一方服務,那此番獻降必定是真降,可又為何要大費周折把自己換出來?
要知道她現在的身份只是徐老夫人的婢女,完全沒有利用價值,難道是為躲過蒯越的權宜之計?
她越想越一頭霧水了,只能看石韜下一步行動,方有解答。
“呵呵,主簿大人寬心,曹丞相愛英雄,更愛賢才。”石韜見勢已成,轉身跳上馬車。
城門已開,他不敢耽擱。待走過吊橋后,那原本從容的表情如墻面剝落。
危險,還遠沒有結束。
……
此刻,在離襄陽城西二十里外的檀溪,諸葛均狠狠踏一腳河邊枯草,泥土混著草屑,蹦在褲管上。他猶嫌不解氣,抓起一把石子,噼里啪啦擲入水中。匆匆趕路的百姓望見這個奇怪少年,不禁側目。
檀溪向來是山腳住民取水洗衣處,人煙不斷,但也絕不會如近日這般,一波又一波,扶老攜幼拖家帶口。
諸葛均抓住一個老伯細細盤問,方知是從樊城來的。
劉備親下布告,讓所有百姓渡江避難,愿隨使君者可同南下,不愿隨者自便。
“為何非要渡江?”
“這……我一個莊稼漢,怎的清楚……”老伯吞吐道,“說是北邊有大軍逼臨……唉,又要打仗了……”
老人家又絮絮叨叨感慨了些話,諸葛均一律作耳邊風。
他們已知曉襄陽城的陰謀了。不僅如此,在他困于隆中的這幾天,他們早就定好對策。
該死!又被諸葛亮搶先了!
一層焦躁的紅暈爬上少年人的臉頰,他拽住韁繩,蠻橫地與那畜生犟著,偏不許它低頭飲水。馬兒不滿地呼哧呼哧噴氣,諸葛均只覺一股無名火在心里愈燃愈旺。
可他是怎么知道的?兩座城池間隔了條漢水,襄陽這邊監視甚密,斥候根本不可能任意往來兩岸。
除非,城中有人搞鬼。
拗不過那口渴難耐的馬匹,他只得悻悻松開韁繩,剛想打上一鞭子,想到自己還得靠這畜生趕路,便強忍下火氣。
出隆中前,他和月英在飯里下了安神藥。那四個家丁已完全信任于諸葛夫人,不一會兒便七歪八扭地打起瞌睡。月英的娘家在南漳水,諸葛均幫嫂嫂收拾了些家當,催促她趕快帶上果兒回去避難。
“子衡你呢?”月英擔憂道。
“我還要趕去樊城,向兄長報知情況?!敝T葛均迅速跨上馬。安神藥時效有限,他們必須抓緊時間,“這邊的事,他還蒙在鼓里。至于表姐,有龐鳳雛在,她不會有事?!?/p>
他終于,也要贏那臥龍一回了。
所以,到底是誰在里面插了一腳?
“你,黃口豎子。和你兄長比,豈止隔了條漢水?”
一個懶懶的聲音突然從記憶中泛起。那是他出城前,在衙署的一番對話。
他心里五味雜陳。當初商議計劃時,龐統只告訴他回到隆中要做些什么,并未提到其他。
諸葛均不知道的是,他剛出城,鮑出就渡江送了信。但他隱隱猜到,這背后之人應該是龐統,甚至他幫忙救葛顏,也是那算盤的一環。
“想知道你們差在哪兒嗎?!?/p>
當時,這句話釘住了拂衣而起的諸葛均。他微揚下巴,耳朵卻早豎得像只兔子。
“諸葛孔明雖是個謹慎過頭的人,可他深諳斡旋之道,亦洞察彼我所欲。你以為光憑一己之力,就可以成大事嗎?!?/p>
一席話,說得他臉上紅白一陣,無可反駁。
仔細想想,龐統似乎還暗示了什么。
蒯良剛遇襲時,諸葛均還擔心龐統會坐視不管,哪曉得幾句就說動了,不禁令人懷疑,他其實早有計較。
正如龐統所說,諸葛亮的從容皆有所依據,冒險不是他的風格。而他最擅長的,就是借他山之石,為我攻玉。
那么,這個肯在城中做暗線的人,未嘗不可能是脾性古怪的龐統。
孔明與他相識多年,很了解他想要的,故能與其協作,各取所需。但這對久不著家的諸葛均來說,就無從摸清了。
何況他素來慣于獨步,比不得兄長一顆七竅玲瓏心。
手中最后一枚石子沒入水中。少年耐住沖動,冷靜下不少。他牽回坐騎,沒有猶豫太久,便翻身上馬,逆著源源不絕的人流,直奔襄陽城。
他諸葛均可不是甘于被遺忘的人,這一番挫折正激起胸中斗志。他偏要迎難而上,留在最危險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