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于道術 第一卷:東隅(三十)

孔明握扇的指節微聳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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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暗潮洶涌(三)

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

青衣鶴氅的男子負手而立。秋風吹散盆地上空淤積的云朵,夜色格外深邃。他的目光被極北之處閃爍的明星吸引,進而企圖從那廣闊無邊的夜色中再看出點什么。

樊城的北面是毫無遮攔的平原,黑暗吞吐著它的邊際。

他略皺起眉。急促的腳步聲打破寧靜。

“先生,東城門外抓到一個細作。”城門校尉稟報,“他自稱從襄陽來,指名要見徐先生。”

孔明轉過身,將羽扇攏在懷中。他并未困惑太久。

“速速去告知元直。”話未說完,他已經邁開大步走下城門。

……

“細作”是個看起來三十歲上下,臉龐粗礪黝黑的漢子,他雙手被反綁在后,原本懸在腰間的一柄短劍被繳下,由身后的衛兵保管。

徐庶已先到一步,他看向踏入衙署的孔明,眼中是同樣的訝異。

“文才?”孔明端詳著眼前人,在腦中過濾了一會兒,終于濾出這個名字。

徐庶比他更快認出這張臉,他已經吩咐衛兵解開繩子。

他們上次見面還是建安五年。鮑出的母親思鄉心切,徐庶得知后,特地去拜會了劉表,說起鮑出在家鄉至孝至義的事跡,替他爭取到一輛牛車和少許盤纏。

他原以為鮑出已隨兄長母親回老家,不想他竟一直留在荊州,還入了伍。

鮑出向二人抱拳行禮:“二位先生,在下奉龐先生之命前來。”

孔明點點頭。龐統是他安插在襄陽的眼線。當然,勸服鳳雛先生做這件事的過程,堪比鏖戰。

鮑出在出城時確實遇到了點小波折,但當他暗示效主心切的張允,龐統有機要之事匯報蔡瑁時,障礙便不存在了。他隨軍趁夜色抵達漢水,面見了蔡瑁,言語間不無暗示蒯越此舉一方面是擔心荊州兵中的變數,一方面是對他的防范。

將一臉狐疑不定的蔡瑁晾在那兒自顧糾結后,他使出了從前做游俠的那一套,喬裝改扮,趁各崗位換防之際偷渡過去。

連日來,襄陽城門緊閉,又聽說劉琦匆匆退兵,孔明已開始懷疑一切并非嫡庶之爭那么簡單。

原先,龐統在襄陽和樊城間布了一條聯系暗道,但由于城中頻繁的換防,早已失效。這次鮑出冒險出城,實屬無奈之舉。

他的到來確證了劉琮一干人已秘結曹操,樊城必須盡快行動。所幸,龐統給蒯越出了個死守漢水的主意,他們還有機會放手一搏。

孔明摩挲著扇柄,眼中閃過一道幽暗的光。

徐庶卻只是擰著眉頭,臉上爬滿憂思。聽到這個消息,他馬上就想到自己的母親在襄陽城中,由好友石韜照顧……

六年前在博望坡,徐庶一把火折了夏侯惇不少兵。曹操頗感奇異,曾抓來俘虜的士兵詢問。

于是那段時間,荊襄一帶出現了幾個專來打探他消息的陌生人。

“文才,廣元那里怎樣?”他急切道。

“鳳雛先生正是為此派在下前來。某出城時,水鏡先生已進城面見劉琮。先生在荊州頗負盛名,深得士子儒生之心,料蔡、蒯二人不敢對他如何。有他和龐先生在襄陽,令堂定能脫險。”

孔明聞言,頗感奇怪:“水鏡先生自去年起便抱恙在家,景升物故都未去奔喪,怎么突然……”

鮑出沉吟片刻,臉上的深溝縱壑更顯陡峭。

“這事,還與諸葛先生的家人有關,是葛姑娘……”

孔明握扇的指節微聳了一下。不知為何,他心頭突然升起一抹不安的煙霧。

……

熏香盤成不規則的螺旋,悄無聲息地彌散在門窗緊閉的室內。水鏡先生披著一件布袍,將兩手攏在袖子里,捏著那枚“出城令”。

他近來說話聲音沉悶喑啞,但透過堵住的鼻子,還是能捕捉到一絲令人愉悅的香氣。

劉琮此刻正坐在他上首,局促不安地搓著一雙粉白汗濕的手。

前日水鏡先生進城后便直奔治所吊唁,隨后又去拜見了劉琮,之后下榻在城中驛館。

他進城也頗費了些周折,最后驚動了蒯越。礙于水鏡的名聲,他被準許進城,但卻拒絕了蒯越留宿府中的邀請。

今晚,是劉琮主動上驛館求見。

這是一個有些靦腆的年輕人,長相繼承了父親的溫厚仁慈,又因膚色白皙,頗有幾分秀氣。他心不在焉地說著一些題外話,言談舉止間盡顯被動。

可惜,他并沒有繼承劉表均衡各大族的能力,倒是把那種優柔寡斷的性格學得很透徹。

“鳳雛先生還在將軍手下?”水鏡先生突然問道。

劉琮有些拘謹地頷首:“家父去世前,曾任命鳳雛先生為襄陽縣尉,統管城內治安獄訟諸事。近來正與蒯太守謀劃漢水防守事宜。”

水鏡先生已了解龐統的計劃,他非常理解劉琮現在的焦慮。

龐氏和劉氏也算關系密切的家族,劉表匆匆提拔龐統上任,其中不無擔心自己去世后劉琮無法控制局面,故而為他安插一枚可制衡的棋子之意。

因此當蔡瑁提出要換掉龐統時,劉琮反應異常激烈。所幸后來,他忙于和蒯越商議降曹諸事,暫時擱淺了此議。

“劉使君非池中物,更需城中人齊心戮力方可成此大計,士元上心也是自然。”水鏡如是說。

劉琮默然。之前,劉備駐守新野,整備軍隊廣收民心,頗有些聲望,已招致劉表暗里猜忌。父親去世前曾特地囑咐他要小心這個人。

“倒是將軍,該為自己打算。”水鏡擤了擤悶得難受的鼻子,“這荊州牧,到底還是劉氏。”

這話說到劉琮痛處上了。當上荊州牧以來,他非但整日閑坐,連父親留下的那點兵也莫名其妙沒了。

他不得不為自己降曹后的處境擔憂。

蔡瑁、蒯越欲套住劉備這條大魚獻給曹操,他又該做些什么?

想到這,劉琮的手心又逼出一層汗。

“先生有何良策?”他向水鏡拱一拱手。

“將軍可知,在博望坡,是誰一把火燒得曹軍士氣大衰?”水鏡將布袍裹緊了些,夜已深,涼意從窗縫中漫進來,“此人的老母還在襄陽城中,身邊只有石廣元和一個婢女照看。某聽說,自博望之戰后,曹公對其智謀頗為贊賞。城里不安全,蒯越他們握有大權,我們敵不過,要趁他們發覺前,牢牢把這張牌攢住。”

“這……”劉琮知道那個人是誰,也明白他的意思。

世人皆知曹操求才若渴。徐庶是個孝子,若能挾持其母送入曹營,迫其棄劉投曹,也算是立功一件。可是……

“石廣元是個識時務者。”水鏡暗示道。

劉琮一時無話。手心的汗已陰干,不知哪里漏來的風,竟吹得寒入肌理。

“先生……為何要如此做?”他咽了下口水,借香煙迷眼之際,問出了從一開始便困擾心中的疑問。

荊襄這幫名士的糾葛,遠比他想象得要復雜。他已經有些看不懂了。

水鏡清清嗓子,喉嚨里像卡著什么東西。

“無他。順乎天道耳。”

他將視線投向不遠處的一排窗子,終于也發現了漏風的那一個。青煙如一道涓涓小溪,流淌向窗外的夜色中。

水鏡突然開始大聲咳嗽,來勢之猛幾乎要把肺咳穿。劉琮一驚,趕緊上前拍著他的背替他順氣。水鏡從懷中掏出一條手帕,擦拭嘴角。

計劃一旦開始,便沒有退路了。他已盡人事,接下來,就看石韜了。

“將軍,在下還有一個請求。”他順了口氣,業已恢復平靜,“聽說,近來有位隆中醫師正為蒯子柔治病……”

話還沒說完,寂靜的夜中突生一陣騷亂,伴隨著雜沓的腳步聲。

劉琮面色發白,攥緊潮潤的手心。水鏡瞇起一雙溝壑密布的眼睛,望向窗縫。

聲音來自治所的方向。

緊隨其后的,將是一個他們誰都沒有料到的消息。

蒯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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