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年丁卯月辛巳日,老房子今天拆。
我們家正前院有三間一進的老屋,我們都管她叫老房子。原來今天是我們家最后一間老屋子“落葉歸根”的日子,我身處千里之外,無法目送她的離去,只能遙遙能的想起她傳統(tǒng)而落寞的身姿。
老家那邊是傳統(tǒng)的村子,生死婚喪都得按傳統(tǒng)規(guī)矩來,凡事順天意盡人事圖個吉利。舊宅搬屋、拆遷,新居落成、喬遷都得找個日子召集親朋好友大家來按章程熱熱鬧鬧的辦了。我早早知道父親已經(jīng)請先生算了個日子準備拆房子和蓋新房,但我卻沒料到這一天這么快就到了,轉(zhuǎn)心一念也真是到時候了。
一年一年的光景過去,我不再是那個剃著童生頭、穿著開檔褲的小屁孩,老房子也不再和顏悅色地曬著太陽溫暖著我們的童年。如今在外面的路人看起來,她不過是幾間低矮的老房子,瓦片發(fā)黑干枯,殘破夾雜,墻面都是粘著外邊的塵土,掉色的掉色,落土的落土,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鄉(xiāng)下老屋了。再抬眼看看周遭,那是一間一間拔地而起的寬敞明亮的小樓,她的不入流讓人看著是那么的礙眼,明事理人都覺得是時候該拆掉了新建。
早年因為馬路重建,路基高出原來水平線一米,曾經(jīng)正正大大的她一下子變的低矮無比,再也沒有了以前的氣闊。站在馬路上看著她不免會心生憐惜之情,但你可以看到她的衰敗但卻看不到她的退卻,她就是直挺挺地在那里待了三十年,直到等來了被拆除的這一天。我們一家很早就不睡那里了,但從不忘和她相處的時光。
她是那么的傳統(tǒng),從里到內(nèi)盡是舊時光的流露。外人眼里都是她凋零的形跡,而我卻清清楚楚地記得她端莊的樣子。時光往回撥十幾年,水泥路還沒建,村子里的小樓還只是嶄露頭角,她無疑和她眾多的姐妹一樣是村子里的大家閨秀,是我們最溫柔的家。很多年前,我們家的老屋子還是和院子的另外幾處老屋子一起遮風擋雨,遮陽納涼。那時候后面的園子都是整片的芒果林,一棵挨著一棵,枝繁葉茂,到了夏天可真的算碩果累累。小時候大家都野,爬大樹偷蛋子、潛河底捕魚、挖地洞釣螃蟹沒有不敢干的,只要有的玩就小孩們就呼啦啦的一片涌來。一到夏天就和哥哥當起了院子里芒果樹的保衛(wèi)俠,大家都是淘氣罐,得防著那群小家伙下手不留情,就怕他們摘了個精光。有時候給鄰里左右留一些就提前摘掉一些青芒,放在稻子里捂熟了送人。芒果性熱,吃多了容易上火,小時候大家哪管什么天氣熱,就只管扯開肚皮吃,直到吃到飽,橙黃橙黃的芒果汁流的到處都是才罷休。但我們家后院蓋新房,拆了那幾處就獨剩下前面老屋子一排齊的站立著,一站就站到了今天。
你大約能想的到,每當天下雨的時候,每一滴雨水掉在瓦片上,都會順著瓦槽從正脊留到前檐,然后再滴答滴答的落在地上奏出曲子,但現(xiàn)在,有些雨水在半中途就開小差了,不爭氣地掉在屋子里;你大約能想到,老屋子剛剛建成的粉墻黛瓦,如今烈日日復一日曬出的黝黑,雨水的刷出了大地黑土般的青黑。多新的物件都抵不住時間的摧殘。但老屋子還是有過原來的模樣,我也見證過她的本色。
不同于客家人得圍龍屋、北京人得四合院那般出名,但老屋子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獨立院落式磚瓦房,是最普遍的本地民居。 在父輩落成的她粉墻黛瓦,有著寬敞明亮的堂屋。而老屋子的堂屋還是村子里少有的幾間木結(jié)構(gòu)堂屋,不單梁、柱、椽、檁是木頭做的,連兩面墻壁全都是木頭做的,天頂和墻壁貫穿一體,卻不見是一釘一卯,榫卯結(jié)構(gòu)牢靠的把彼此連在一起,即使屋子不拆,再過一些年也是斷然不會倒的。一到刮臺風的時候,在沒有混凝土小樓還沒有大量建起的以前,人們最擔心的就是屋頂?shù)拿┎荩粋€不小心,掀起茅草,揭掉瓦片也是常有的事。這種傳統(tǒng)的建筑方式對防范臺風的肆虐是相當有效的,屹立不倒!
如今的她和周圍的一切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仿佛她是受得傷那么的刺眼。她要么重新修整,要么推到重建。老屋子是最溫柔的歸宿,但終不抵鋼筋水泥切起來的經(jīng)久牢固。而她被選擇了重建,她把身軀就此埋藏了。
十年前是房子,十年后還是房子,和三十年前的她骨子一點都沒變,變的是她漸衰的容顏。住的久了,哪怕是她一點一滴的變化,你都能知意。閉上眼,想到的都是那些舊家具小時候擺放的模樣。在正堂屋里,永遠端端正正的安置著那張不知道陳舊不知歲月的八仙桌。唔,那臺桌子,對,就是那臺放衣物的桌子,下面的柜子鎖住了我不能忘卻的愧疚。我當時餓了便叫喚母親煮東西我吃,但母親正生病沒聽見我小聲的哭求,說著說著竟然睡著了,還掉進桌子的下面,我在里面睡得多舒坦卻全然不知外面的人都瞎蒙了,尋了我一夜不見人,平常一起玩的小伙伴們家里都去遍,見人就問有沒有見到我的,親朋好友,連外公外婆都叫上了,能動的人都去尋我了。在眾人驚慌失措的時候,也許是呼氣不順也許是睡夠的我擦著迷蒙的睡眼從柜子下面出來,第一個見到我的是母親,她哇的一聲哭著眼淚打著我。事后我才知道把他們嚇得有多怕,他們都以為我被人拐騙走了,都把母親嚇得哭不出眼淚來了。從那之后無論我做何事我都會讓父母安心,那一起折騰已經(jīng)讓我愧疚不已了。人常常說父母不在,不遠游。雖古今不同但親情不變,孝順是不能輸,何況萬事得讓家里人放心呢。
老房子不但見到我母親哭泣也見到我年少迷茫的哭泣。
往事浮現(xiàn),老屋子像個無言的媽媽靜靜地看著她身邊的一切,不出聲,不打擾,就這么靜靜地看著。
有一天我放學回家還沒來得及放下書包出去玩,猛地見一個矮壯的中年人指著我破口就問:“是不是你弄傷了我侄子!?”
?“沒有啊。我都沒和他玩今天!” 我記得他,是一個同學的叔。
“不可能!我侄子說就是你弄傷他的。”他嚴詞確鑿地說。
我被他兇狠的模樣嚇得呆了,母親正生病在屋子里不知道外頭發(fā)生什么事,父親也不知原由,只能請別人回去查清楚,一切等他侄子治好傷再說。
后來我在他人的告知下才知道,原來是體育課的時候,大家一起滑鐵桿,你追我趕的太激烈,我不小心推到了他,害他從鐵架高處掉下去摩擦傷了,我卻一點感覺都沒有。我的一次錯手造成的無心之舉給父母白添了一到麻煩,我又是后悔又是委屈的趴在老房子的墻角一個人在啜泣。她那滿是滄桑的臉龐一定沾了我不少年少的眼淚吧。
在大年初二的時候,一到中午,公廟那里的鑼鼓就喧鬧起來,舞獅隊就在熱鬧的爆竹聲里舞起,從村頭到街尾一家一家的進屋拜年祈福。到我們家一般都是傍晚的時候,我們恭恭敬敬地在老屋里擺好香案,供著水果、糖果不計,在門口一邊掛著一個紅包,一邊掛著鞭炮,等著舞獅隊來拜年。
老遠就能聽到舞獅隊的鑼鼓聲,村里的鼓手是個老把式了,敲的一手好鼓,最熟悉的是那曲獅子出山,鼓聲雄渾有力。鼓聲越來越來響了,能看到一把把跳著火焰的火把隊伍,人群越來越密集,獅子隊走到那就有一群愛熱鬧的孩子跟著他們。快到誰家的時候,誰家就鳴炮迎接。
眼見舞獅隊就在前幾家舞了,我們這些小孩都快等不及,心急地要鳴炮了,只有父親能沉地住氣,叮囑我們不用急,好事是慢慢來的。??
“現(xiàn)在鳴炮,獅子隊還沒到,你不是替別人點炮了嗎?”父親總是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
“是你就是你的,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老屋子門口掛著的鞭炮吧啦吧啦地響了起來,終于等來了那一番響天徹地的鑼鼓聲,獅子隊在激昂的鼓點里躍進老屋子里舞了起來,真是活潑靈動,把一屋子的氣氛都帶起了。要是有人家給點彩頭,還可以看到獅子和刀手精彩的對打表演,最后獅子在門口來一個起身采青,老屋子的祈福活動就結(jié)束了,然后我們只能意猶未盡地目送熱鬧的獅子隊離開去另一家去了。
木青樹的開了又落了,檳榔樹的鳥巢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造的,立春、夏至、秋分、冬至,二十個氣節(jié)年復一年的輪回,我們姐弟幾個也出去了,老屋子經(jīng)歷了多少年的酷暑寒冬,臉上有的都是歲月雕刻的時光。
圍墻拆了,院子里的樹伐了,剩下的老屋子也拆掉了。這是她無法抵擋的命運,也是我們掌控不了的時間。夕陽依然斜照,只是再也尋不到老屋子的影子;天空還是那么藍,只是老屋子再也聞不到廚房煙囪里飄出來的米香了。
過了今天,祖地上剩下的也許就是幾根孤零零的木柱吧,不久后的日子拔地而起的鋼筋水泥就會代替她站在原地不計歲月地遮風擋雨。
我閉上眼,耳邊就是我們在院里嬉戲玩鬧的笑聲,老屋子靜靜地看著我們歡樂,即使我們悲傷的哭了,她也溫柔地用她歲月浸泡過的墻角接過我們的難過。她黑青的膚色和大地的蒼茫、天空的高遠也許早就是一家了,只是我們不注意罷了。
我知道,終將一切都會過去的,回不來了。剩下的就是唯一不值錢的回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