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為2017“殘障發聲月”影評計劃撰寫的《叫我第一名》影評,原文題為《從生而不同到不同而生,要跨越多少障礙?》,約5000字,戳題目可閱讀原文)
殘障群體很容易成為大眾群體的勵志榜樣,我向來不喜歡感動中國范兒的報道或文藝作品,但要具體來說,好像也談不上有什么問題。近日,受人之托,我撰寫了一部電影《叫我第一名》的影評。我對這部電影的印象原本不錯,朋友們看過也紛紛稱贊,但這次抱著研究的角度重看,卻發現了一些有趣的地方。
總結起來,就是本文的題目:當一部電影講了一個標準的“遇到障礙——克服障礙——取得成功”的故事,就算有些俗套,但也無傷大雅,會有什么問題呢?
《叫我第一名》是一部很標準的勵志電影。它根據真人事跡改編,講述了患有妥瑞氏癥的布萊德·科恩,因為無法控制的怪叫、抖動而備受歧視,經過不懈奮斗,終于實現夢想當上教師的故事。
我管這叫“爆米花勵志片”,你不用費腦子,跟著我們帥氣男主一路成長,自然會為萌萌噠小布萊德受欺負而揪心,會為他贏得工作、愛情而開心,并在最后布萊德獲得“年度最佳教師獎”的演說中,和片中聽眾一起熱淚盈眶。尤其到了片尾,再一次強調這是真人真事后,你會深感又被“隔壁家孩子”激勵了一番,人家這樣都這么優秀,我還有什么理由不努力!
By the way,上面最后一句話你可以在所有殘障勵志片的評論中看到……
好了,在開始有些尖銳的探討之前,必須要聲明一點,我很清楚這是一部商業類型片,從劇情到演繹已經很精彩,沒必要苛求它的深度。但圍繞這一電影,的確有許多可討論的地方,包括如此產出這部電影的價值導向本身。你可以理解為我在雞蛋里挑骨頭,但總有些骨頭,我不吐不快。
你會發現,男主的成長有點兒太“順”了,一切的困難都“恰到好處”,走投無路的時候總會柳暗花明,仿佛是唐僧的八十一難,你看開頭就會知道,最后一定會是happy ending。
在學校受欺負,于是遇到了一位理解他的好校長;找工作屢屢遭拒,于是有一所學校接納了他。過了這兩個最大的坎,布萊德開始了近乎一帆風順的湯姆蘇人生——上帝呃不,導演說,要有段愛情,于是女主出現,迅速成為忠實迷妹;在學校擔心因為怪叫被小孩子嘲笑?不存在!布萊德確實是一位好老師,體貼、盡責,孩子們很快就喜歡上了可愛的他。
總之,這部片子似乎生怕把生活表現得太殘忍,讓嚼著爆米花的觀眾不開心,整體的色調是如此的明媚,連給主角設置一些障礙都那么小心翼翼。
據我了解,大多數妥瑞氏癥患者要想過上這么順利的人生,還是不那么容易的。因為無法醫治的抖動、擠眼睛、發怪音,他們常常被人覺得“猥瑣”,被父母老師覺得這孩子“怎么就是改不了”,被棍棒伺候,卻沒有布萊德那樣的人生,很多人會終生在自卑中被陌生人避而遠之。提一個影視角色,你可能會理解一點,《鄉村愛情》里的“趙四”,他招牌式的擠眼睛、甩頭動作,正是塑造的一個疑似患有抖動癥的形象。
我曾看過國內導演將《叫我第一名》改編的話劇,色調比這部電影來說,要稍顯冷峻一點。主人公的童年成長、求職乃至愛情,都更坎坷一些,對觀眾的沖擊也更強一些,我想那更真實一點兒吧。想更了解這個群體的,還可以看一位妥友拍的紀錄片,戳這里看《妥妥的幸福》 即可。
那么,這部電影除了給男主寫得有點“順”、障礙設置得沒那么足以外,似乎沒什么問題,而這個小問題,白璧微瑕,對不對?
不對。
這個問題深究起來,很大。
這是描寫殘障等少數群體的“爆米花勵志片”的通病——
它們原本要承擔著“沖擊公眾固有偏見”的任務,要帶著公眾認識一個新群體、打開新世界的大門,但出于商業市場的考量,它們根本沒想做到這一點,依然在迎合公眾的觀念,提供符合大眾心理預期的情節,不僅沒有帶給他們嶄新的價值觀,甚至還強化了他們心中的“固有偏見”。
比如,面對終生無法擺脫妥瑞氏癥的事實,布萊德該如何做才能徹底地過上幸福的生活?
答案是,成為“人生贏家”。
布萊德靠自己的不懈努力實現了夢想,擁有了愛情,在拿到大獎收獲眾人贊譽的高潮中,故事圓滿落幕。布萊德贏了。
沒錯,這是一個勵志感人的好故事。但也正因如此,它沒有給觀眾足以有沖擊力的價值觀,而是在迎合觀眾的期待:我要看一個得了怪病的人如何戰勝病魔并取得成功的故事,我知道他會經歷自卑、挫折,我知道他會奮斗奮斗再奮斗,我知道他會成功。我看到了,很滿足,也許我不能像他這么優秀,這么勤奮,但是感覺……喝了好舒服的一碗雞湯啊。
它的最大問題在于,要求主人公變得足夠“優秀”,來獲得主流社會的認可,并以主流社會的認可,作為判定主人公成功的標準。這背后的邏輯是,我們只是因為你的優秀而接納你,至于和你一樣的病友,我們會說,你看,要像布萊德一樣優秀啊!這樣我們也會給你鼓掌啊!
這仍然是個一元化價值觀統領下的社會。從殘障個體的角度出發,努力奮斗無疑是十分明智的,但從社會的角度出發,社會需要更包容,允許多元的價值觀存在,讓更多生命有自由發展的可能。
也就是說,無論布萊德成功或失敗,他都有屬于他生而為人的價值。
你可能會說,這就是一部人物傳記,不是社會問題片,不是紀錄片,何必要承載那么多意義呢?只是單純地講一段傳奇,激勵大家,不可以嗎?
可以,但下面的問題是——
如果布萊德的人生沒那么成功,沒有主角光環,他該怎么辦?
即便在這部電影里,這個整體上很溫暖很明媚的世界,依然有著一些角落里的冰冷與陰影,光看這些,就夠我們反思的了。
第一個“暗角”,是片中布萊恩的父親。正因為他天然地認可主流價值標準,一直無法接納兒子妥瑞氏癥的存在。
他代表了許許多多殘障、疾病孩子的家長,因為自身是“健全人士”,他們對殘障、疾病是打心眼里歧視的。盡管無比疼愛孩子,但越是疼愛,越希望孩子能徹底地“健康”,如果不能,則承受著難以言說的羞恥、無助、愧疚和自卑。
布萊德小時候,他一再打罵這個兒子,為他屢教不改而暴怒;等到他長大,父子一直存在著深深的隔閡;終于,在一次聚餐時父親面對已經“成才”的兒子,吐露了心聲:
根據我的經驗,這一類家長的存在,是很真實的,太多太多。
第二個“暗角”,是少年布萊德在媽媽帶領下遇到的“病友互助團體”。他們接納妥瑞氏癥的存在,不認可主流價值觀的歧視,但卻選擇消極對抗、逃避,主動將自己孤立起來,在封閉的互助團體中尋找認同和接納。
不知是否是因為布萊德原型人物的親身經歷,影片里把這個互助團體描述得極其排斥主流社會,令“外人”看了只會生厭。就我所接觸的大量病友、障友互助團體而言,從沒有這種封閉的氣氛,相反,如何讓病友被社會所尊重和接納,是這樣的互助團體一個共同的重要課題。
但影片對這一群體的態度也耐人尋味,面對這樣一個被歧視、被侮辱的群體,片中并沒有拷問是什么原因造就了他們的現狀,是什么讓憲法明明保障他們的權利,但依然被人排斥,只是把這群人描述得冰冷、怪異,似乎造成這個結果是他們自己的原因。總之,主角來了這里的唯一收獲是,他一定“不能成為這樣的人”,給了他發奮的動力。
而我們會看到,面對布萊德父親、妥瑞氏癥病友群體,這部電影沒有貢獻新鮮的價值觀,它只是給你看了一個陌生世界的冰冷、殘酷,讓你看到他們的無助、無奈,讓你意識到幸好自己沒有淪落到他們的境地。
并且,你會覺得對妥瑞氏癥這樣的群體,就是這樣的兩種人,一種人抱團當憤青可憐巴巴,一種人是人生贏家是你的榜樣偶像。
你原本,也就是這樣去揣測你眼中的“弱勢群體”的。你看了這樣的電影,類似的催淚煽情的報道,也只會更加強化你心中的這個印象。
而社會的價值觀,也就談不上多元、包容,因為你不了解一些人的真實生活是什么樣的。有一天如果你有了一個妥瑞氏癥的孩子,你會和布萊恩爸爸一樣陷入空前的羞恥、愧疚、無助和自卑中。
當然,你會給孩子看《叫我第一名》,你會用這部電影激勵他成為布萊德這樣的優秀青年,你會對他說,看看人家布萊德!
這就是“身殘志堅”向的爆米花勵志片最大的問題。它們在“殘”和“堅”的兩個維度上,所表現的,只是觀眾預期的“可憐”和“奮斗”,而不是殘障群體的真實人生,也無法改變主流價值觀對殘障群體的固有偏見,甚至會強化那種“我不要成為你們”的疏離感。
我們需要的,是對生而不同的個體的欣賞與接納,這種接納并不因為對方做出了什么成就而格外加分,也不因為對方有什么特立獨行的存在(當然是在法律和道德約束內的)而減分。
畢竟,每個生命的價值,本身就在于它的獨一無二。就說妥瑞氏癥吧,可能恰恰給了人一個機會,一個不同而生的機會。
比如,對于《叫我第一名》這個故事,有一段繼母鼓勵布萊恩的話,我是很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