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高原的古往今來——《吐蕃王朝卷》
漸入西山難再起——赤德松贊的憂困
轉瞬即逝難兄弟——牟尼、牟如兩贊普
公元797年(唐德宗貞元十三年)四月,吐蕃王朝一代雄主赤松德贊永遠的閉上了眼睛,他十三歲繼位,在位四十二年,享年五十六歲。在他任內,吐蕃疆域擴張達到史上的極大值,佛教被定為國教,其施政理念影響了西藏未來千年的發展。
關于赤松德贊的死,史書上分歧很多,主要說法有以下三種:《西藏王統記》記載赤松德贊晚年篤信佛教,對于王朝統治心生厭倦,遂傳位于由蔡邦氏所生的次子牟尼贊普,自己則退隱到索爾喀修行佛法。而《賢者喜宴》卻記載赤松德贊的另外兩種死法,一種是說赤松德贊在新年大慶典上,忽然縱馬狂奔,結果從馬上摔下死亡;還有一種說法是他縱馬途中,被一只從遠處射來的毒箭射中,毒發而死。
綜合以上三種說法,基本可以確定赤松德贊是突然從吐蕃政壇上消失的。那么在他晚年,吐蕃政局都發生了什么事情呢?綜合現有的資料,我們大概可以測知,外表風光無限的赤松德贊,內心是十分苦悶的,這也可能是他篤信佛學的原因之一,他可能希望從佛學中尋求內心的解脫。
從外人的角度來看,赤松德贊應該是很幸福了,吐蕃國力如日中天,大相尚結贊也是一時之選,內政外交都打理的順順利利。邊境上即便是體量如大唐這樣的巨獸,也在吐蕃軍隊的鐵拳下瑟瑟發抖。身為一個君王,這樣要是都還內心苦悶,還讓不讓那些末代君主活了?
但赤松德贊心里苦悶幾乎可以是肯定的,這種煩惱來源于一個再強悍的男人,也有搞不定的事兒,比如家里一塊兒養著兩頭母老虎。而且,這種事兒別人還不幫上忙,即便是號稱平衡大師的赤松德贊,也被弄的心煩意亂。
在他執政后期,以赤松德贊母親為代表的那囊氏和王妃蔡邦氏,為了攫取更多權力,展開了一場血腥的宮斗大戲。那囊氏和蔡邦氏都是吐蕃政壇上的頂級大家族,擁有大量的封地、莊園,甚至還有忠于自己的獨立武裝。這兩大家族立足百年,早已根生蒂固,甚至早在松贊干布父親統一拉薩河谷之戰中,兩族就主要臂助。作為王權的主要支持力量,外戚勢力一直都是君王主要擁躉之一。可現在外戚內部爆發了權力之爭,這讓赤松德贊就像是夾在風箱中的老鼠——兩頭受氣,最終當矛盾爆發的時候,甚至貴為贊普,也可能是個犧牲品。
在這場慘烈的宮斗大戲中,赤松德贊的幾個兒子也不能免俗,紛紛卷入其中。赤松德贊和王后蔡邦氏生有四子,長子牟赤松波早亡,余三子分別是牟尼、牟如和牟迪。公元797年的一天,赤松德贊和大相尚結贊商討征伐之事,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這位大相尚結贊也是那囊氏的族人。王后蔡邦氏擔心赤松德贊與尚結贊密謀,將王權交給那囊氏,于是她命三兒子牟如硬闖議事密室,正巧尚結贊派他的兒子伍仁在門外把守。面對牟如的硬闖,兩人爭執不下,激烈的爭吵最終演變成械斗。聽到消息的尚結贊和赤松德贊急忙奔出密室,尚結贊見到兩人械斗正酣,急忙高喊住手。結果伍仁聽到父親的聲音,停下了手中的長劍,卻被牟如一劍刺死。
兒子當面被殺令尚結贊老淚縱橫,那囊氏家族如何肯善罷甘休。而且,尚結贊掌握大相權利二十年,門生故吏遍及朝野,這對赤松德贊造成了巨大的壓力。其實,按照吐蕃慣例,每個人的身上都是有身價的,也叫“命格”。吐蕃王朝可不向中原王朝那樣,還弄一個含情脈脈的“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來糊弄老百姓。人家直接就把每個人的身價、命格寫在了法律條文里,殺個人就這些錢,賠錢就可以贖罪。如果,不服不要錢,那你也去殺回來,生死各安天命,誰也管不著。
如果這次被王子所殺的不是尚結贊的兒子,而是一個其他大臣的兒子,那么即便是比照大金字告身(吐蕃王朝代表職務的信物),也不過就是賠償身體重量的黃金便可以贖罪。
更何況犯法的還是一位王子,如果換成其他大臣估計其家族早就主動表示和王子舞刀弄槍本就是忤逆之罪,殺的好!殺的對!王子不用賠償!!但這個節骨眼上,尚結贊就是不吐口,王子殺了他兒子,他沒態度,這事兒就不好辦了!尚結贊本人沒態度,那囊氏態度可是非常激烈,鼓動著朝中大臣紛紛責難。
赤松德贊沒有辦法,親自召集了御前大會,在會上他推出了所謂的“三喜法”。既委托牟尼贊普掌管國政,以使蔡邦氏歡喜;補償尚結贊一日馬程的土地,以使那囊氏歡喜,將王子牟如流放到遙遠的北地——羌塘,以示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以使臣民上下歡喜。
這世界上從來就沒有能領所有人歡喜的法律,只不過有些人不滿意憋著不說而已。王子的流放地羌塘,在藏語中意思是“北方高地”,平均海拔超過五千米,即便是在今天也是荒寂無人的無人區,可以想見在吐蕃時期,這塊遼闊的牧場將是如何的荒涼,而且羌塘這塊牧場,正是那囊氏的封地,這也預示著牟如王子在羌塘也不會過得太如意。
發生在公元797年的這場變故,要么從身體和精神上徹底擊倒了赤松德贊,要么就是朝中宮斗徹底撕破了臉,那囊氏和蔡邦氏再無忌憚。幾個月后,赤松德贊就像隕落的流星一般,消失在歷史的云煙之中。
接替赤松德贊位子的是他的二兒子牟尼贊普,也稱木奈贊普,漢地史料稱其為“足之煎”。牟尼贊普坐上了贊普寶位,就像是從溫室里出來,一屁股坐在了火山口上。那囊氏和蔡邦氏的權斗,就連他父親這種老司機都不能平衡,更何況他一個毫無執政經驗的年輕人。幾個月后的一個夜晚,牟尼贊普在寢宮中毒發身亡,政治生涯草草收場。
毒死牟尼贊普的兇手,絕大多數史料都將矛頭指向了他的母后蔡邦氏,并有這樣一個傳說作為蔡邦氏毒死他的旁證。據《賢者喜宴》記載,赤松德贊有一妃子,名為波雍妃嘉毛尊,貌美如花,品行端正。傳說蓮花生大師認定她是赤松德贊母親的轉世,深得赤松德贊的寵愛。但在后宮中,長得貌美是種籌碼也是劑毒藥。王后蔡邦氏便對波雍妃恨之入骨,年老的赤松德贊對于蔡邦氏的嫉妒心知肚明,他擔心他死后,波雍妃必然不得善終。于是在臨死前,便將波雍妃賜予了牟尼贊普。希望通過牟尼贊普的寵愛保得波雍妃周全,這個安排,這一方面可以看出赤松德贊的苦心,同時也可以看出吐蕃和北地諸羌似乎有共同的傳統,大王(贊普或者單于)死后,大王的妃子可以繼續侍奉繼任者。牟尼贊普果然非常寵愛波雍妃,王后蔡邦氏曾派遣刺客刺殺波雍妃,在牟尼贊普的護佑下未能得手,于是蔡邦氏醋海之波,演變成了滔天狂瀾,將她的親生兒子毒死。
我對《賢者喜宴》的陳述非常懷疑,王后蔡邦氏可不是什么沒見過世面的鄉村怨婦,她家族數百年的斗爭經歷,足夠寫一本史書了。在這種大家族中長大,又經過了宮中數十年的生死錘煉,弄死一個妃子不成,便把自己的親兒子也毒死了,實在是有辱蔡邦王妃的智商。更何況,被毒死的兒子是個贊普,也是她自己的權利之源。撇清了潑在蔡邦氏身上的污水,那么,牟尼贊普之所以被殺,極有可能是因為他的一條施政方針導致的。
牟尼贊普繼位后,忠實的繼承了他父親崇尚佛教的政策。他以國家政令的方式建立了“四大供”制度,所謂“四大供”就是在桑耶寺等佛教寺院每年定期舉行的四種祭祀和定期法會。具體為每年大昭寺供養律藏,在昌珠寺供養論藏,在桑耶寺供養經藏和大菩提等四種宗教活動。如今藏歷五月十五日在拉薩舉行的藏俗林卡節既來源于此。
“四大供”制度要求全國的民眾,不論貴賤都要向寺廟供奉。這時的吐蕃國內,已經存在嚴重的貧富分化,貴族領主通過戰爭掠奪了大量的財富,并在國內將這些財富,轉化為大片的農莊、牧場。而大量的平民卻在各種天災、賦稅和對外征伐的勞役中,掙扎在死亡的邊緣,于是大量的民戶不得不將土地賣給貴族,自己則淪為農奴。
面對贊普的政令,吐蕃上下都開始對寺廟奉獻,寺廟也廣開大門來者不拒。牟尼贊普在寺廟中,看到各地民眾供奉的財物,財物中既有珍寶黃金,也有破衣爛衫。國內巨大的貧富分化,震驚了年輕的牟尼贊普,他開始思索如何能讓國內的財富得到均衡。
對于如何減小國內的貧富差距,抑制權貴階層對于資源無限制的貪欲,這個命題對于任何時代、任何國家都是一個終極難題。年輕的牟尼贊普選擇了一個簡單粗暴的解決方式,這就是被史書記述的“三均富貴”。自短短一年內,牟尼贊普三次下令讓貴族階層拿出一半的財產獻給寺院。牟尼贊普的設想很美妙,他想通過這種方式,減少富者的財富,達到減少貧富差距的理想。但他卻沒有想到,對于權貴階層來說這將意味著什么,我們舉個例子來說明這個問題,假設一個農莊主擁有2000頭牦牛,第一次平均富貴后,變成了1000頭,這時他也可能還能勉強接受,畢竟和他差不多的富戶也都少了一半財產。第二次平均之后,財產變成500頭牦牛,第三次之后,變成了250頭牦牛了,這估計比殺了他,還讓他難以接受。
我們不知道牟尼贊普,為什么會采用這種可以稱之為慘烈的方式,來推行他均勻富貴的理想。也不清楚是否有大臣慫恿他,還是因為年輕氣盛,將問題想得太過簡單,或者曾勸誡過他,但他不聽。但我們知道這種辦法,只會有一個結果,那就是慘烈的失敗。
三均富貴的結果,迅速的使牟尼贊普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并最終導致,公元798年,那個黑暗的夜晚,年僅二十四歲的牟尼贊普毒發身亡,這時距離他登上贊普寶座,僅僅過去了十二個月。
牟尼贊普被殺后,吐蕃又發生了一件,誰都說不清楚的懸案。據說王太后蔡邦氏在牟尼贊普死后,想讓遠在羌塘的牟如回到拉薩,續位為新的贊普。這對于和牟如有著深仇大恨那囊氏來說,頓感如芒在背。針對牟如的陰謀急速展開,務必要其死于非命,據說在從羌塘返回拉薩的路上,牟如的坐騎被人動了手腳,戰馬突然受驚,拖著牟如狂奔,結果牟如墜馬而死。要知道羌塘本就是那囊氏的封地,在這千里之遙的路上,做點手腳害死牟如,估計也不會費太大的力氣。
但奇怪的是,在敦煌出土的吐蕃贊普年表中,牟如卻排在牟尼贊普之后,被稱為牟如贊普,這可能表示牟如安全的返回了拉薩,接任了贊普大位,卻在同年被謀殺而死。如果你認為關于牟如贊普的結局就此定論了,顯然你輕視了吐蕃文獻的詭異。在赤德松贊贊普(牟如贊普的繼任者,他的弟弟牟迪)給他的僧相娘 ? 定埃增的兩份盟誓文書中,第一份卻提到“王兄牟如贊普”參與了盟誓。而第二份盟誓文書卻再無牟如贊普的記述。這件事情變得如此詭異,以至于我真的無法判斷在這短短的一年中,牟如贊普到底在吐蕃朝中是個什么位置。
幾乎所有的藏文史冊都記錄著,公元789年,牟迪接任贊普大位,并被尊稱為赤德松贊。但詭異的牟如贊普卻在這一年,以贊普的尊號參加了赤松德贊的盟誓大典,并旋即在這一年銷聲匿跡,難不成公元789年的吐蕃,曾經出現了兩位贊普并列的奇觀?
不管這一年,吐蕃的政局如何詭異,好在結論我們是清楚的,那就是在經過了短短兩年,連續換了三個贊普后,赤德松贊正是成為了吐蕃贊普,并終于將吐蕃岌岌可危的局面穩定住了,沒有讓吐蕃王朝就此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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