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高原的古往今來——《吐蕃王朝卷》
赤松德贊的榮耀——佛光再現
養僧制度
吐蕃王朝在赤松德贊的治理下達到了鼎盛,如果說松贊干布時期是吐蕃的黃金時代,那么赤松德贊時期就是當仁不讓的鉆石王朝。如日中天的吐蕃王朝,令其周邊的所有國家都得暫避鋒芒。即便是我們漢族人最為仰慕的大唐,在吐蕃這頭暴走的金絲牦牛面前也得落荒而逃。
但日入中天、盛極而衰是個亙古不變的自然規律,一代雄主赤松德贊在勵精圖治大半生之后,開始走上了李隆基的老路。這倒不是說赤松德贊也喜歡上了楊貴妃,貴妃墳上的荒草都可以放牛了。他鐘情的是佛教,這種愛好也不比喜歡貴妃花錢少,甚至更費錢。畢竟喜歡楊玉環,只要把楊氏一家弄明白就行了,鐘情于佛教,要答對的可是整個僧伽集團。
桑耶佛諍后,天竺佛教成了吐蕃當仁不讓的信仰旗幟,一時間,風光無兩,大寺林立。拉薩的扎耶爾巴寺,山南的秦浦寺等大型寺院紛紛創立。大寺創建意味著僧侶人數的暴增,《漢藏史集》記載,赤松德贊時期,一次儀式便有一百四十二位男女出家。數量暴增的僧侶給寺院的運行帶來了巨大的考驗,僧人的供養、寺院的運作都成了亟待解決的問題。
僧伽集團是不參與生產的,不論是生產人還是生產物。不從事生產不代表不需要吃飯,而且舉行法事儀式還需要大量的財物資源。在早期天竺寺院中,采用的是僧人乞食制度,這種制度的遺存在緬甸、老撾還能看到,僧人排隊赤腳托缽而來,路邊民眾自發將食物放在缽盂之中,僧人端莊自在,民眾平和得體。在彼此心平氣和間,達成供養的默契,這也是托缽僧之名的由來。但這種制度的承載能力是有限的,你很難想象一千個僧人托缽,就一個人出來供養,將會是個什么局面。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僧伽集團只能求助于赤松德贊,畢竟世俗政權手中掌握著巨大的國家資源。于是,吐蕃國家政權開始成為寺院最大的供養人,僧侶們也不再每日從事身體勞作,而是專心念經。寺院中,出現了專門服侍僧人的人員,被稱為“凈人”。發展到后期,寺廟的資產越來越龐大,出現了專門進行管理的人員,大量的屬民被寺院雇傭進行生產。
僧伽這個社會階層,在國家社會生活中起到的是心理疏導的作用,作用類似于牧師。這也是政權推崇宗教的根本原因,列寧同志曾經說過這樣一段話:“所有壓迫階級,為了維持自己的統治,除了鎮壓之外,還必須樹立起一種牧師的職能,借以安慰民眾和給予他們減少苦難的那種不一定能夠實現的前景”。這段話翻譯的有點繞,簡單粗暴的解釋,其實一句話,統治階級在揮舞大棒子的同時,還要在你眼前搖晃胡蘿卜,至于能不能吃到,另說。
不過牧師數量也不能太多,要是滿街都是牧師,到底誰安慰誰呀?赤松德贊晚期便出現了牧師太多的問題,這些并不從事生產的僧伽階層,數量多到自己難以養活自己的程度了。沉迷于佛教的赤松德贊并沒采取措施限制僧侶的數量,反而利用他手中的政治權利向宗教勢力傾斜。
公允的說,宗教本身對國家體制確有裨益,但宗教集團就不一定了。我們通常總是將這二者混為一談,這就像是佛學和佛教其實是兩回事,一個是由經典(物)組成的學科,另一個是由人組成的集團。當宗教勢力形成了集團,它對于社會生活的便出現了負面的影響,這個集團將會成國家肌體上的寄生物,隨著它越來越龐大,哪個國家都會不堪重負。
尤其是像中國這樣的農耕文明,國家財富主要體現在土地和農業稅收上,當宗教集團大量擁有土地,又不需要向國家賦稅,這種富和尚窮朝廷的事兒,那個皇帝也受不了。這也是中原王朝為什么隔段時間就會來次滅佛事件,把宗教集團清洗一番,倒不見得是皇帝本人對佛教沒好感,主要是皇帝窮的兩眼發花,結果眼前轉悠的,全是富得流油的和尚。
赤松德贊一生雄才偉略自不必說,但他真沒能平衡好這個問題。他給予了宗教集團太多的傾斜,政治上,他賜予宗教領袖大金字告身,使其位列朝堂,參與議論國家政事,座位甚至在大相之上。經濟上,對于寺院的供養也是不遺余力,他連續兩次發下詔書,強調寺院的供養不能減少,并要求寺院的各種需求全部由國家承擔。
人的貪欲從來不會減少,這也是我們為什么成不了佛的重要原因。這種伴隨我們一生的人性本質,被幾乎所有的宗教唾棄,基督也將其列為原罪之一。但與生俱來的本性,又有多少人能夠抗拒,即便是佛學大師恐怕也難以免俗。
敦煌文獻《歷代法寶記》中,記述了這樣一個故事,禪宗自達摩菩提后,在中原開枝散葉,傳至五祖弘忍。弘忍門下有兩個著名的弟子,一為神秀,一為慧能。弘忍將衣缽傳給了慧能,但慧能畏懼神秀在北方的勢力,帶著達摩菩提傳下的木棉袈裟渡江南去。等到神皇則天大帝登朝為帝時,禪宗已經分為南北兩派。武則天想要見見禪宗南派的領袖六組慧能,傳下圣旨,召其入京面圣。但此時,慧能已老邁不堪,便將象征衣缽傳承的木棉袈裟送至長安。
禪宗至寶木棉袈裟到達長安后,武則天便招來長安各寺高僧,問道:“出家之人,有無欲望?”神秀、玄約、慧安等高僧均表示無欲。惟有高僧智詵說道:“人生則有欲,死則無欲。”武則天認為只有智詵說了實話,便將木棉袈裟賜予了智詵。武后的道理似乎也很簡單,既然你們都已經“無欲”了,那要這件至寶還有什么用?干脆給對它有欲望的吧!再說了,刻苦修行成佛得道,是不是也算種欲望呢?!
既然高僧都不能免除欲望的困擾,那么相信不會有人對更大的權勢、地位和財富有抵觸。寂護大師去世后,赤松德贊便將益希旺波(巴·賽囊)為第二任堪布,并給予了他比肩大相的地位。但益西沃卻向赤松德贊提出了一個附加的要求,他希望能夠以法律的形式規定,吐蕃國內大臣、民眾必須向寺廟貢獻,否則就要將其繩之以法。這種強迫供養的形式,即便是篤信佛學的赤松德贊也覺得有點難以接受。于是他提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給每個僧人七戶屬民的賦稅進行供養。
益喜旺波并不買賬,他上奏道:“與一人獲得九百戶屬民的賞賜相比,此善妙佛法有益于身體和社稷,而且最終未來,能為君王平民開辟善道,杜塞三惡趣之門,等等功德,難以言表,以此之故,按敕命授受亦無過失。 而且如果后世連續出現王室內部不和或人畜得病, 或出現外敵入侵,或發生大饑荒,則不能完全實現贊普的意愿,使三寶之所依不存,王室子孫君臣會造下大罪業,有此種種不善。 因此,為供養寺院三寶應給二百戶屬民,每位僧人給三戶屬民,而且將管理權交給僧伽,對寺院的屬民、土地,政府機構不行使權力,則任何時期使佛法永存而善好。”
這段話翻譯一下就是這個意思,屬民的稅賦是個不確定的因素,如果后世,出現天災、王室不和或者外敵入侵,屬民的稅收不能保證,那么七戶的賦稅便不能供養佛法三寶,王室子孫會因此會造下大罪業,這樣不好,應該給每個寺院二百戶屬民,每個僧人三個屬民,讓寺院和僧侶自己管理,對于這些寺院歸屬的土地和屬民,國家機關不再有行政權力,生死存斷全部由寺院說了算。
益喜旺波的要求,其實是要和國家分割管理權利。劃歸給寺院和僧人的屬民從此脫離了國家機構的管控,成了寺院和僧人的私產。相應的,這些屬民將既不承擔國家的賦稅和徭役,也不受國家法律的管控,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化外之民。
我估計這種要求,要是在中原當著皇帝面提出來,估計離死也就不遠了。但赤松德贊居然答應了,可能當時吐蕃王朝如日中天,赤松德贊考慮,國家也不差這仨瓜倆棗的稅錢。但這種制度執行下去,日后僧伽愈多,國家早晚有支撐不下去的一天。
赤松德贊倒是沒當回事兒,貴族們可不干了。那些不怎么信奉佛教的大臣貴族,眼見著寺院分田分地忙的熱鬧,不由得紛紛心驚肉跳,指不定哪天,分地分到自己家院子里。這些心懷不滿的貴族聯手將益喜旺波擠出了權利核心,將他貶去外地。
但佛諍的結果,給了這部分大臣當頭一棒,漸悟派成了前度劉郎。赤松德贊也再次明確了對佛寺的供奉。《巴協》中記錄,“給佛教宗師每年青稞七十五克(藏制每克約等于28市斤),衣服九套,香料酥油一千一百兩,乘馬一匹,藏紙四卷冊(卷),墨三錠,和足夠的食鹽;給欽浦(青樸修行地)的二十五位大修行者,每年青稞五十五克,酥油八百兩,乘馬一匹,衣服六套;給寺院中的十三名講法師,每年青稞五十五克,衣服一套,酥油八百兩;給普通僧人,每年青稞八克,紙張兩本,墨一錠;給二十五位學法者,青稞二十五克,衣服三套。賜給寺院一百戶屬民,賜給每位僧人三戶屬民,對于(寺院)僧眾和屬民,官府無權干涉,將權利均授予僧人。”幾乎同樣的記載還見諸多種藏文史料,區別只是這些供奉的頻率是每年還是每月。
從此吐蕃的僧侶,不但有三戶屬民的供養,吐蕃國家還提供給每位僧侶口糧、生活用品。僧侶們不但吃穿不愁,還陡然而福,成為吐蕃一種令人趨之若鶩的職業,熱度直指當今的公務員。
公務員待遇再好,也在國家法律管控之下,吐蕃僧侶卻開始出現了不受官府管理的趨勢。這個赤松德贊無意間培育起來的新興社會階層,憑借經濟、政治和司法上的獨立,開始在吐蕃社會中迅速崛起,以至于,在后世發展出了寺院莊園制度,并進而形成了政教合一的西藏社會管理形式。
不過,赤松德贊的養僧制度,也不是完全沒有進步意義,脫離了生產僧侶們,有時間在其他方面展開研究。西藏的寺廟在其國家之中,從來都不是個簡單吃齋念佛的場所。這些寺廟還擔負著文化傳播、醫療和卜算、翻譯和救濟的使命,在大興寺院、廣招僧侶的過程中,吐蕃的文教、醫藥、天文歷算和文字規范都得到急速的發展。尤其是文教方面,古代讀書識字是件及其奢侈的事情,其所耗花費根本不是一般人家能夠承受的。這時期,西藏已經有了藏紙的制造技術,但藏紙的成本遠遠超過了我們的想象,幾百年后,一刀藏紙的價格依舊超過一斗小麥。更何況,當時還沒有活字印刷,所有的經卷典籍都是雕版印制,如果沒有養僧制度帶來的巨量的寺院財富,很難想象西藏得文明,將會怎樣走過這條篳路藍縷之路。
赤松德贊時期藏醫的發展也極為值得稱道,在與漢地、天竺、大食、克什米爾等處名醫交流的過程中,藏族自己的大醫者宇妥·云丹貢布撰寫完成了《四部醫典》。這部和內地《黃帝內經》等級相仿的醫學著述,成就了藏醫的理論基礎。
晚年的赤松德贊篤信佛教,整日只想與高僧坐而論道,對于政事疏懶,導致大相尚結贊開始專權。尚結贊也算是吐蕃相位上數得上的能人,在他掌權的20年中,吐蕃保持強勢出擊的態勢,我們之前介紹的清水會盟、出兵平定朱泚之亂和平涼劫盟,都是在尚結贊主持下進行的。安史之亂后,唐朝這面破鼓沒少挨尚結贊的重錘。
尚結贊在對外征伐中屢有斬獲,使赤松德贊得以安心禮佛,也使赤松德贊對其仰仗日甚。尚結贊專權的情況不但吐蕃朝野盡知,就連遠在蒼山洱海的南詔王都知道,他在寫給唐臣韋皋的信中,直言不諱的說:“天禍蕃廷,降釁蕭墻,太子兄弟流竄,近臣橫污,皆尚結贊陰計以行屠害,平日功臣,無一二在。”
另外,尚結贊似乎對于佛教沒什么興趣,政治人物的態度一般都是很微妙的,沒有態度本身就是一種態度。于是,那些被摘了桃子、動了奶酪的陰影們,便開始蠢蠢欲動了。
上一節桑耶佛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