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是一個黑黑瘦瘦高高的老頭,我五六歲時,他還精神抖擻,與我父親以及其他的人吵架時甚至是血氣方剛的。
如果說,蕭紅從她祖父那知道人間除了冷酷與折磨,還有愛和溫暖,那么我的祖父是唯一一個讓我體會到世間至親至愛的人。
但是我辜負了世間唯一如此深愛我的人,我甚至遺忘他。
家族都遺傳了祖父的暴脾氣,包括我。
祖父就像刺猬,動不動就會橫眉怒目,怒氣沖冠。他那一雙眼睛尤其深邃,眉毛也是黑黑濃濃的,兩個搭配起來真正好看,可是一旦生氣起來,眼睛瞪得圓溜溜,像要蹦出眼眶似的,那兩條眉毛緊緊鎖在一起,好像萬馬千軍也難以拉開。這是祖父吵架前的預備架勢,很多人一見,本想要吵的,氣勢就弱了下去,自己很不服氣地嘟囔幾句就潸潸離開;若有的,如我父親這般不識好歹的,真跟祖父頂起嘴來,祖父覺得自己的威嚴受到了挑釁,為了震懾對手鐵定是需要借助外力的,比如一根灰灰的扁擔、一把無辜的竹掃帚,甚至一把寒光泠冽的砍柴刀……每每這時,對手總是怯弱地沒了氣勢。
“沒得了了,打不死你。”祖父朝那離去的背影憤憤地丟下手里的工具,似乎還有余怒沒發泄完。
丟掉扁擔后,祖父轉身,面對著我時,眼睛又深深地鑲嵌在眼窩里,眉宇間也盡是笑容了。
“寶,怕不怕?”祖父時常叫我寶的。
我搖搖頭,笑得賊開心,覺得祖父十分的威風。
我覺得祖父吵架時最為威風,大概是因為他從來不對我生氣的緣故。
有時候甚至覺得,祖父之所以那么壞脾氣,是不是因為所有的好脾氣都給了我?
和所有留守兒童一樣,我和祖父相依為命,祖父到哪都是帶著我的,我也十分黏他,恨不能把自己別在他的褲腰帶上。
讓我最開心的,是每回看到祖父從樓上挑出大籮筐的時候。
那時候地里的紅薯飽滿了,祖父每隔幾天就要去地里挖紅薯回來喂豬,或者做成紅薯粑粑喂我。
祖父身材高大,挑著兩個竹編的大籮筐,籮筐被用粗繩系在扁擔上。那橫在他肩上的扁擔是他的老伙伴,又是陪他挑柴,挑莊稼,還要給他當武器威嚇“敵人”。
籮筐在祖父左右兩邊晃悠著,我拉著祖父的衣角,腳步蹣跚亦步亦趨地跟著。
“公,快些走,快些走。”我總催著,笑眼里盡是期待。
“莫忙,莫忙。“祖父總是這么說著,然后拉著我的小手,深怕我跌了。
到了地里,祖父把紅薯挖在一堆,我一屁股坐在黃土地里幫著把根莖和粘著的泥土弄掉,還細致入微地鼓起腮幫吹了吹,然后一層細塵揚起,時常迷了我的眼睛。
別的來看莊稼的人見了,都說我祖父有福氣,祖父就笑笑,又挖出幾窩紅薯。
我見一個框子已經快滿了,連忙叫住,“公,滿了,滿了。”
祖父看了看,放下鋤頭,走過來拎起籮筐掂了掂,笑著搖頭,“還沒,你最近長體重啦。”
“沒長,沒長,夠了,夠了。”我迫不及待地爬進另一個空蕩蕩的籮筐,趴在籮筐邊一臉期待又乞求地看著祖父。
祖父無奈地搖搖頭,放下鋤頭,系好籮筐。
“抓好了,要起啦。”祖父看了看我,說。
“嗯嗯!”我抓著繩子,一臉興奮,“抓好了。”
“好嘞,賣寶去咯。”然后祖父嘿咻一聲,我跟著籮筐懸空起來。
我在籮筐里興奮地手舞足蹈,“賣寶了,賣寶了。”
就這樣,祖父挑著一籮筐紅薯和一籮筐我,沿著那條蜿蜿蜒蜒地小路回家去。
但這次,我時常不舍地拉住祖父,“公,慢點走,慢點走。”
祖父放慢了腳步,我則滿臉享受地窩在籮筐里,只一顆小腦袋在外面露著。
一路上,祖父又說起小矮人的故事:在很深很深的地里,有一種小矮人,特別特別小,連一根狗尾巴草都要好些人扛著嘞……
那時候總希望那條路走不完,故事也講不完,但是總有誰在催著大結局,我也總在問:后來呢,后來呢?
可是祖父沒有說,也或許是我不記得了,就只記住了有那么一群人,又小又矮,連狗尾巴草都要抬著……
當我后來再跟別人說起這個故事時,他們一臉迷惑地看著我:這說的難道不是螞蟻嗎?
時至今日,每當我踩在黃土地上,總覺得下面有一大波人,在費力地抬著狗尾巴草呢。
我似乎從小就喜歡那種飄搖的感覺,比如坐在祖父的籮筐里,比如坐在趕集的車上,比如坐在高高的牛背上。
去往集市的車搖搖晃晃、顛顛簸簸地行進,我趴在祖父的大腿上,昏昏欲睡。
別人都擔心地問祖父,“小娃娃沒得事吧?”
祖父看了看我,笑笑,搖頭,“喜歡坐車,喜歡在車上睡覺。”
等我醒了,祖父指了指外面的白色面包車,“等寶長大了,公給你買個大車。”
“不會開。”我愁眉苦臉地看著他。
“公給你開。”祖父說。
我興奮地點點頭,從此以后記憶里總有一輛白色車皮,黑色窗的面包車。
小時候有段放牛娃的記憶,也是跟著祖父一起的。
說是放牛娃,不如說是祖父放牛,順便遛我。
祖父愛牛,總是天沒亮就起來牽它們去田埂上吃草。
我則要么是在祖父的背上,要么是在牛的背上,總之天不亮,我總是睡著的。
牛跟我的感情也是好的,有一次在牛背上睡著睡著從牛脖子栽倒下來,正埋頭吃草的牛連忙抬起脖子用牛角把我抵住,我大叫著在牛脖子上掛了好久,掙扎好久,但還是沒等到祖父過來接住我就已經摔在了地里。
摔下去只覺屁股底下一聲脆響,然后一股濕意傳來。
顧不上哭,連忙低頭去看,一窩白花花的鴨蛋在地里。
“公,快看,鴨蛋!”我興奮地叫。
祖父哪有時間看鴨蛋,連忙把我拉起來,拍了拍我的衣服,“摔疼沒?”他關切地問。
“不疼不疼,公快看,”我不依不撓地指著那一窩鴨蛋,“好多鴨蛋。”
祖父看了看,笑我,“你跌就跌了,還跌出一窩蛋來。”
“不是我生的,是鴨子。”我連忙解釋。
祖父哈哈大笑起來,“行,中午有鴨蛋吃了。”
牛朝這邊瞅了瞅,聞了聞我,又聞了聞鴨蛋,覺得無趣,不如吃草去,于是又甩著尾巴津津有味吃起草來。
那時候我還懵懵懂懂,完全不知道時間的流逝是什么,只知道頭發一天天長起來,祖父的頭發一天天花白起來。
我想過最悲涼的結局莫過于我長大了,祖父老了,但現實比我想象中殘忍得多。
那段時間祖父時常憂心忡忡又十分愛憐地看著我,“我可憐的寶。”
我不知道什么是可憐,也不知道什么是分別。
可是,與祖父的分別,一別就是十七年,一別,就是一輩子。
十七年,物是人非已然綽綽有余。我長大了,但是我看不到祖父老的樣子,甚至已經不記得他的模樣。
十七年,他只剩下墻上那一張黑白照,但是故事的結尾,我還是沒有找到……
“公,后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