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我的祖父是個瘋子。
? ? 自從存在記憶開始,相比我的祖父,我更喜歡我的祖母,以前是這樣,現在依舊是。但我想我有必要寫一些這樣的文字來回憶起在幾年前長眠于山頭的我年輕的祖父。
為什么說他年輕呢?因為相對于一般老死的人來說,他在六十一歲剛過的大壽后僅僅只是摔了一跤,便引發了一場嚴重的中風癱瘓,在痛苦掙扎了一個星期后,終于頭面仰天,雙眼睜開,表情僵硬地離去,這是我母親告訴我的,因為我連他最后一面也未曾見著,等我從學校馬不停蹄地狂奔回去時也只是趕上了送葬隊伍的尾巴,倉皇之中套上白喪服白喪帽,手臂系著一根飄動的白條,迎著初秋的風,將我的目光指向走在人群前頭的那一口紅色的木棺材。
我想,我的瘋阿公就躺在里面,他正被人抬著走向他這輩子的歸宿地。
聽過父親說,我的祖父在他五歲那年便瘋掉了,那時我的祖母二十四歲,我的大伯六歲,我的小叔三歲,我的大姑子一歲,我的小姑子還在我的祖母的肚子里長到五個月。
? 我的祖父在他風華正茂的年紀里突然一夜失了心智,第二日第三日躲在豬圈旁的小屋里喃喃自語,頭發凌亂,雙目放空失光,下身潮濕。我的祖母下地回來見情況不對,趕緊喊我的曾祖父曾祖母過來瞧一眼。我的曾祖父看了一眼,慌了神,急忙又喊我的曾伯爺過來瞧瞧。最后,村大隊的赤腳醫生搖頭嘆氣道:“瘋了,瘋了!”
? 就這樣,我的祖父成了村里的一個笑話,我們一家人活在笑話里幾十年,我的祖母硬是咬著牙將五個孩子拉扯長大,她從一個俊俏的姑娘在一晃眼而又飽含艱辛的歲月里,成了一個白發斑斑、身體佝僂的阿婆,是我的阿婆。
自我出生以后,我們一家搬到了新房子,那是村大隊分給我們的一座小山包,自此,我便在這片荒僻的土地上長大。
說它荒僻還是有道理的,除了我們一戶人家,就只有隔壁那一家。環顧四周,都是青色的小山,各種草各種樹茂盛地生長著,每到清晨,麻雀呀黃鶯呀一群群叫喳喳起來,到了傍晚,又是一群群地飛撲到山里,沒了蹤跡,等到第二天太陽出來,又是歡快地歌唱著。布谷鳥在春天的時候會“布谷——布谷——”地叫著;夏天池塘漲滿了水,青蛙呱呱個不停;松果咕咚地從秋天的松樹上掉下來,偶爾會有只小東西撿走;冬天雖然沒有雪,但是會有一層白白的霜結在高高的稻谷草堆上,我的母親會小心翼翼的捧回來告訴我這是“小雪”。
我不記得我是怎么知道我有祖父這回事,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知道我的祖父是個瘋子,好像這是一件順其自然的事。打我懂事起,我每天的任務就是負責在吃晚飯的時候沖山腳的那座小瓦房大聲喊一句——阿公,吃飯了!然后樂呵呵地跑回屋里吃著我的飯,我們家吃飯不用等長輩,隨小孩子開心就好。
祖父不跟我們住在一起,他一個人住在山腳下的一個小瓦房里,旁邊是豬圈,但是已經很久之前就不養豬了。我經常到山腳玩,但是很少進到祖父的小瓦房,一方面,里面沒有電,黑漆漆地看不見,就連白天也是,只有一盞煤油燈,晚上才點上,另一方面,我嫌棄小瓦房的臭味,祖父自從瘋了之后,不注意個人衛生,澡很少洗,身上永遠是一股汗臭和發霉的味道,跟整個小瓦房里的味道一樣。因此,我們都不太愿意靠近小瓦房以及祖父。
聽到我的呼聲,祖父慢慢地摸著黑從山腳走上我們住的房子,他走得特別慢,我們差不多把飯吃到一半了,他才進來。我一般裝作沒有看到他的樣子,也不會像叫我的祖母那樣熱情地撲過去,反而如果他走到我身邊夾菜我會嫌棄地把鼻子捂起來,有時還會翻個大白眼示意我母親我討厭他靠近我。
他極少和我們同桌吃飯,他只是端著個碗,夾上一些菜便又摸黑走下小瓦房,記著有幾次冬天的夜里太黑,山腳通往山腰的小路凹凸不平,小石頭很多,雨水洗刷后留下的坑這里一個那邊一個,祖父連人帶碗摔到了,滾出了幾米遠,造成了小腿骨折,之后父親叫我以后站在門口,開著手電筒送祖父下去,起初我抱著好玩地執行著,但是沒幾天覺得枯燥無味,而且耽誤了我看電視劇的那幾分鐘時間,索性就不干了,祖父還是摸著黑,端著熱米飯菜緩緩地沿著那條小路走下去。
在祖父還住在小瓦房的時候,我們家在家門口,山坡上,山腳下,就連池塘邊都種上了果樹。山坡那一邊是青李子林,家門口一邊是紅李子和青葡萄,池塘邊連著大路邊上是一叢枇杷樹。我最喜歡的就是春天的李子樹,春天一到,一山都開滿了白色的花,一簇連著一簇,小小的身子鉆進里面,感覺整個世界變成了花海,穿著黃色棉襖的我像一只蜜蜂飛舞在白色的花世界里。一次,我的小姑子拿了一臺照相機幫我們每個人在春天的李子樹里拍了一張照片,我的祖父帶著一頂土藍色帽子,舊巴巴的白襯衫搭上一條黑色的褲子拘謹地站在身后的那一片花海里照了瘋了之后的第一張照片。照片里他低著頭,根本看不清他的臉,只是朦朦朧朧之中認出這好像是我的阿公。
后來這張照片成了我父親手里的尋人啟事,那一年,我的祖父走丟了,父親拿著這張僅有的照片滿大街地貼尋人啟事,過了幾個月,關于祖父的一點消息也沒有。我第一次看見父親放著工作不做,四處奔波打聽,疲倦中的憂傷縈繞在飯桌上,我默不作聲,也不敢問,我那是還不明白丟了一個人是怎么一回事。
又過了一個多月,我的祖父被幾個叔叔帶回了家,父親炒了幾道小菜,叫我去商店里買回幾瓶啤酒,那個晚上我在他們的猜拳聲中睡著。
第二天我才聽到母親說,昨天那些叔叔是警察,是他們找到祖父的,我們理當請人家吃個飯。我點點頭便跑去玩了,在路過小瓦房時,看見我的祖父又安安靜靜地坐在門口吸草煙。
家里恢復了之前的平靜。
上學了幾年,我的樂園出了事,我愛的一整片李子樹統統被父親請來的挖掘機毀滅在了它的大齒輪下,綠油油的葉子一點點埋沒在黃色的泥土下。站在旁邊看的我眼淚巴拉巴拉地掉了下來,我開始放聲嚎哭,我想,我再也看不到李子樹在春天開的花,再也吃不到夏天的李子,再也不能躲在李子樹里捉迷藏,我的樂園,我的天堂就這樣被毀掉了。
“別哭了,給你糖吃!”我的祖父突然走到我的身邊,遞給我一把薄荷糖,青色的糖紙好像一顆顆李子。我止住了哭聲,接過他的糖,抽噎之中放了一顆薄荷糖到嘴里,頓時,涼涼的甜甜的薄荷味在嘴巴里散開,感覺這味道居然有點像我愛吃的青李子。抬頭一開,祖父居然在笑,是朝著我笑,我不好意思地也笑了起來。記憶里祖父平常很少說話,說起來聲音只是嗡嗡的響,聽不清楚吐字,我向來聽不懂他的話,可那一天我竟然聽得清清楚楚。
挖掘機轟隆隆地開動了一天,第二天,我們家四周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排排李子樹不復存在,出現在眼前的一片片平整的黃土地,父親說,果樹這些年結的果子太少,他要改成土地種農作物。
自此,我就只好把心思放在讀書認字上,再也不到山上玩了。沒過多久,父親又開始在新開辟出來的一片土地上蓋起了新房子,等新房子蓋好,祖父也不再住在小瓦房里,但他依然不能和我們住在一起而是住在父親蓋的一間小房子里。其實我覺得那不算房子,因為前面根本沒有門,連一睹防風的墻也沒有,三面墻與房頂蓋得水泥瓦還露著一條大大的口子,冬天一到,冷風呼呼地灌進來。
祖父什么也沒有說,依然安然地住在里面,我依舊不喜歡接近他,他每天一個人安靜地鼓搗著他的一堆東西或者是扛上一個籮筐,里面放著拾來的牛糞和泥土,跑到山坡一些地方,用鋤頭挖出一個坑,里面填上牛糞泥土,小心地將他吃剩的西瓜籽長成的小幼苗栽種在里面,到了夏天,父親種的西瓜苗長出一條條茂盛的藤,開了一朵朵黃色小花,而祖父栽種下的西瓜苗也抽出了長長的藤,也開了黃色的小花。
在那個小新屋子,祖父一天天做著一些在我們看來是既是神奇而又沒有用的東西,可是他做得津津有味,沉迷其中,好像活在我們進不去的世界里。他用木頭做了幾個大輪子,固定上鐵條,裝在兩根粗壯的樹桿,前一個小輪子,后面兩個大輪子,就這樣三個木頭輪子做成的手推車竟然滾動了起來。祖父推著木車子上面放上他拾來的肥料和接好的水到他種下的西瓜苗、木瓜苗、梧桐樹苗施肥澆水。
除了這個木頭車,他還用鋸子將一根鐵棒鋸成一塊塊橫截面硬幣大小的鐵片,再在它們中間鉆三個小洞,用麻繩將它們編織成一塊布似的。有一次我看見祖父高興地拿著做好一大塊“鐵布”在胸前比劃著,生了銹的鐵片泛紅,在陽光照耀下,我仿佛看到了電視劇里馬上將軍穿著的威武凜凜的鎧甲。我的祖父是不是也在做著將軍的夢呢?
祖父寫字是很好看的,他時常在他屋子里的木板上用毛筆寫來鏗鏘有力的字體,整齊而筆鋒肆意縱橫。祖母時常自豪地說,祖父可是讀過高中的人,在她嫁過來之后,祖父還在讀書,在他們那個年代,祖父的學問可高著呢!但很快她的眼色又黯淡了下來,喃喃道:“也是讀書害了他……”
除了這些玩意,他還試圖做紙幣,做鞋子,做衣服,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各式玩意,有時它們也成了我的玩具。
初中寄宿三年高中寄宿三年,我只有很少的時間可以回家,更有的時候學習任務緊,索性一個半月才回去一趟,沒待到兩天,我又跑去了學校,所以似乎越長大對祖父的印象反而越少,記不清楚我什么時候見過他,有沒有跟他說話,我想不起來了,或許我壓根就沒有時間見到他。
直到高二的一個晚上,母親打來電話催我第二天趕緊回家,說祖父出事了,再回回來可能就見不到了。
第二天,我便急匆匆地回家。一進門,我看見我的祖父正躺在床上,身體僵硬,雙眼緊閉,臉色青一條白一條,紫色的嘴唇微微喘息。我祖母坐在他的床邊給他擦身子,母親端來米粥想要喂他,可他不曾睜開眼睛也不曾張開嘴巴。我站在他的床頭端詳著祖父,他的蒼老的面容讓我陌生又熟悉,我好像十幾年里都看見過這樣一個人,可是他何時變成這副模樣,白發幾乎覆滿了黑發,亂糟糟的胡子也是白得扎眼,黑色的斑點在一條條深深的紋溝里肆意生長。
這是我的祖父,那年他六十一。
第二日,我的伯伯小叔大姑子小姑子都趕回來了,一個個輪流守在祖父身邊照顧著,他們叫我在祖父耳邊喊上幾句,說萬一祖父聽到了就可以起來吃飯了。我點頭,慢慢走到他的身邊,低下頭,輕輕地喊了幾聲——“阿公!阿公!”但阿公并沒有回答我,也沒有起來吃飯。那時我十六歲,已經知道思考生死這回事,自然也明白這樣做是無補于事。
第三天,我被迫回校考試,在匆匆回校之前我又到祖父面前看了一眼,親聲告訴他我要去讀書了,等我考完就回來看他。
第五天,我考完最后一科時,打開手機,是我父親五個未接來電,隱約之中我似乎預料到了什么,心一緊,背著書包就往校門口跑。父親在電話里告訴我祖父已經走了,現在要送他到山上葬,喊我快點回來吧。
坐在回家的公交車上,抑制了許久的情緒一下子涌泄出來,大顆大顆的淚珠一串串滾落下來,窗外吹得猛烈的風也不能把我的眼角吹干,我在心底默默地呼喊著:“阿公!阿公!我回家了,你等等我送你好不好!”
一路上,我拼命跑著,跑著,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跑,我想我還要再快一點,不然就真的趕不上了。等我大口喘息地終于跑到家門口時,一行送葬的人已經走了一段距離,于是,我扔下書包,撒開了腿繼續狂奔,許久,我終究還是追上了他們,慌亂之中,我的母親給我套了白色的喪服喪帽,手臂系上白條,混在人群里低頭哀默。
最后,我看著我的祖父安詳地躺進了那邊將與他一起沉睡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