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2016年5月29日20時13分,我的祖父永遠離開了我。連續三個月,每到夜深人靜,我都會想起祖父,久久不能入眠。這期間,我一直想寫些有關祖父的文字,卻都因悲慟而久難為之。九月開學,我進入博士階段的學習,恢復了已許久未能進行的讀書,一個多月來,沉潛在故紙堆里,努力用高強度的工作淡化痛苦。近日漸歸平靜,我又擔心對于祖父的記憶也會隨時間的流逝變得模糊。王靜安說:“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朱顏辭鏡,落英辭樹,固然是人世間不可逆轉的自然規律,但在我們心底,至少是希望留存住朱顏芳菲的影像的。近日,翻看電腦中珍藏的祖父生前的照片錄影,一件件往事再一次鋪滿我的記憶,我也終于決定寫下這篇文字,以紀念我永遠的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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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祖父1921年6月23日出生于天津,但天津卻并非我家的祖籍。以前聽祖父講,我家原籍本在江西,到我的高祖唐公衡甫那里,因為到四川做鹽知事的緣故,又舉家遷居成都。我的高祖有三子,長子唐公融齋,即我的曾祖父。曾祖父行歷,我所知甚少,只知道曾祖少年聰敏,曾經考中清末四川省的出洋留學生,但由于當時盛行地方保護主義,曾祖的江西里籍受到排擠,最終與這一名額失之交臂。后來,曾祖調到天津鐵路部門工作,這才開始在天津定居。民國初年,鐵路相關行業尚屬新鮮事物,非常吃香,曾祖也常常忙于酒席應酬,最終不幸因突發胃出血英年早逝。后來祖父兄妹三人一生不沾煙酒,說是曾祖母自小訓誡,就是因為有曾祖的前車教訓。曾祖的猝然離世,使我家與四川老家也失去了聯系,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才開始接續,然沒有多久又因意外中斷。祖父對此始終念念不忘,直到2010年秋,我考入四川大學中文系,帶著祖父告訴我的信息,幾經訪查,總算找到了祖父的兩位堂弟,即我曾祖二弟的孩子。一位唐佐輝先生,畢業于四川江安國立劇專,四川省話劇團退休,暮年活躍于銀屏。另一位唐佐國先生,北京地質學院畢業后到成都理工大學工作,亦已退休。祖父與這兩位堂弟從未見過,但不管怎么說,能夠恢復與老家的聯系,也算了卻祖父一樁心愿。
? ? ?曾祖去世時,祖父剛剛兩歲,我的祖姑還尚在曾祖母腹中,曾祖母一介婦道,從此獨立養育五個幼子(祖父行三,上有一姐一兄,下有二妹,大姐、四妹幼年夭折,兄唐公佐隆,2010年8月逝世,小妹唐佐佩,2010年11月逝世),其中艱難,自不待言。曾祖去世后,家境急轉而下,曾祖母本人又無收入來源,僅靠積蓄顯然不能如往日一般開銷。聽已故伯祖父講,早先祖父一家曾幾次遷居,很可能是因為經濟緊張不夠維持用度的緣故。我后來翻閱祖父履歷,發現在1926—1933年讀小學期間,學校就換了三次(1926—1933年,河北省省立女師學院肄業。1928年8月—1929年7月,天津市稅存小學肄業。1929年8月—1933年7月,天津市覺民小學畢業),其中不易,可想而知。當時曾祖母的幾個姐妹其中特別是曾祖母大姐家也時常接濟我家,曾祖母大姐楊立賢的丈夫徐世章(端甫)先生,是民國總統徐世昌的堂弟,曾任民國交通部次長、交通銀行副總裁等要職,離任后寓居天津,是當時津門著名的房地產商和收藏家。不過曾祖母卻是一位自尊極強的女性,希望憑借自己的力量努力過活,因此只接受滿足基本生活用度的幫助,從來不向自己姐妹提出更高的要求。曾祖母教導子女也是同樣,要求子女學會自立,不把希望寄于他人。曾祖母的這一訓教也深深影響到祖父,祖父在耀華中學讀書時,徐世章先生正是耀華中學的董事,但祖父絕口不提與徐氏的這一層關系,最終還是憑借自己的努力保送入燕京大學。
? ? ? 祖父兄妹三人,都有讀書的天分,但由于家境貧困,曾祖母無力支撐三名子女讀書,最后決定供成績最突出的祖父。我的伯祖父為此也做出犧牲,高中畢業即出外工作,利用開支補貼家用以及供二弟上學。而祖父也沒有辜負家里的期望,讀書勤奮刻苦,幾乎門門功課都是第一。以前我讀初中,成績不很理想,每次去天津,我已故的祖姑都會給我講祖父少年讀書的故事,以此激勵我的斗志。現在依稀記得祖姑講祖父讀中學時,每日作業負擔也是極大,祖父不堪忍受時甚至會大哭一場,然而哭過之后仍然咬牙完成,即使不睡覺也絕不拖欠任務。1936年天津市初中畢業會考,祖父最終考出了數理化總分第一名的成績。此事在當時還有不小影響,考試結果不但在天津市政府的報紙上刊布,祖父也拿到了市政府獎勵的十塊大洋以及兩袋白面、五十斤大米,這在當時算是不小的數目,祖父得到的獎勵也貼補了一段時間的家用。有關祖父會考得第一名的事情,中間還有一段不為人知的小插曲。大約兩年前,我在復旦大學圖書館利用“讀秀”學術搜索引擎無意中搜索到一份有關部門于1936年8月20日致中國科學化運動協會天津分會的公牘,內容是上報民國二十四年度中學畢業會考高初中考生數理化成績前五名考生的信息,準備發放獎金獎品并請求核辦。公牘中特別提到初中第一、第二名考生即祖父以及一位叫楊其淦的名字,稱兩位考生數理化平均分數相同,最后根據會考各科的總平均分,祖父成績仍高出第二名,也因此確定祖父為第一名。后來我將此事講給祖父聽,祖父也認為有趣。
? ? ? 1939年,祖父保送進入燕京大學工預物理系讀書,在燕園度過了兩年多難以忘懷的時光。不過祖父不善言語,很少跟我講當年在學校里的事情,所知不多的一些基本上都是在談論某事時順便提及的。譬如祖父講當時在學校里,學生中分“長衫黨”與“西服黨”,“西服黨”多為富家子弟,“長衫黨”則要相對清寒。祖父以“長衫黨”自居,自稱:“穿長衫的比得上穿西服的”。心無旁騖,發奮苦學。又比如祖父曾經講體育系的老師不知從哪里探得他工于書法,有一次請他謄寫“未名湖冰場守則”以鐫刻上板。不過木板尚未完成,珍珠港事件爆發,日軍占領燕園,此事也就作罷。祖父還講過他同宿舍曾經有一位“神奇”室友,幾乎從不上課,終日夢想發明出計算機,每晚熄燈休息后都點燈在宿舍“施工”,發出聲響不說,還時常有電閃火花出來,搞的其他人無法入睡。此人后被大家舉報換了宿舍,后來又因掛科太多被學校勸退。祖父說他六十年代在某地還遇到過這位同學,似乎是給某軍事單位開車,已經沒有了發明電腦的念頭,人倒是依舊開朗樂觀。我也曾經問過祖父在燕京修過的課程,文科的課程,只記得修過歷史系齊思和先生的課,至于理工類課程,不少都是外國教員所開。幾年前,我收拾家中地下室內的舊物,翻出一箱祖父在燕京讀書時的筆記作業,當看到那一頁頁已經泛黃的精密制圖以及流暢的外文筆記時,始信那一時代的大學生,實在不是今天所能達到的。
? ? ?祖父讀大學的年代,正值抗日戰爭。當時北大、清華的主體都已南遷,一時間,燕京就成為了淪陷區內人們最為向往的高等學府,在戰爭的非常狀態下,堅守著學術的自由與自身精神的相對獨立。2006年,燕大校友會編輯出版“燕京大學1937—1941年紀念刊”,特別使用《孤島綠洲》作為標題,確為貼切之形容。當時的大學教育尚屬精英教育,學生人數也極為有限。據統計,燕京大學自1919年成立至1952年被撤銷的三十三年中,學生總數僅9355人(據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出版《燕京大學人物志》(第二輯)所附劉美德整編“燕京大學學生名錄”)。因此當時的大學雖分院系,卻不分班,同年入學者便算同學。而祖父所在的1939級,恰好是燕京在“孤島時期”人數最少的一屆。祖父的同學,著名語言學家、北京大學教授林燾先生于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曾經編印過一份燕京三九級同學錄,當時確知下落者,已然不多。
? ? ? ?聽祖父講,在1939級的同學里,有三位同他比較要好,分別是朱國璋、楊逢濱和韓學通。朱國璋先生讀的是化學系,祖父稱其為“老面朱”。1941年12月8日,珍珠港事件爆發,美日宣戰,當日,日軍就占領了燕園。學生于12月9日被限令離校,日本兵在西校門把守,逐個檢查學生所帶物品,搜身后放行。而祖父從燕京搬出去當晚就是住在朱國璋在北京的家中。后來朱國璋去天津教中學,直至抗戰勝利燕大復校,才回校繼續完成學業,1948年畢業后又被系主任蔡鎦生先生留下做研究生、助教。后來到了教育部高教司工作。1997年6月逝世。至于楊逢濱先生,自畢業以后便無甚聯系,只知道好像去了臺灣。不過祖父卻一直記掛著他,曾經多次讓我查訪楊的下落,可惜一直沒能查到。韓學通先生應該算是祖父最要好的朋友,兩人在耀華時就是同學,1939年又同時進入燕京物理系讀書。燕京停辦后,兩人又于1942年轉入北京大學土木工程系,在簡陋的端王府里繼續完成學業。1944年畢業后,韓學通被分配到滄州市第十三化工建筑公司,而祖父則是不斷輾轉調動,居無定所,兩人也失去了聯系。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祖父去承德休養,恰從他人口中得知韓下落,這才恢復通信。有一次,我整理祖父書簡,發現一通韓先生寫給祖父的信,有一句話至今記得。函稱:“我們兩個人從相識到現在,已有一個甲子了。我們畢業于同一中學,同時考入燕大,又同時轉入北大,之后近四十年沒有聯系,如今恢復,真是難得!”祖父也曾說他與韓學通是四十年考驗出的朋友。然而兩人始終沒有更進一步的交際,只是到后來家中裝電話之后,偶爾互通電話而已。就這樣,直到2006年,韓先生去世,祖父接到消息后,雖然表現平靜,但我從其驟增的血壓值中就能感受到其內心的波瀾。放眼當下,到處充斥著酒肉與利益之交,以致于我們對“朋友”的概念也變得模糊。祖父這種平淡若水的君子之交,在當代社會,尤顯可貴。
? ? ? ?與那些擲地有聲的校友相比,祖父絕算不上知名。終其一生,也未能深造并從事專一研究工作,這也是特定的境遇與時代所造成。祖父1944年畢業后即到天津鐵路局天津工務段實習,直到1985年在唐山市城鄉建設委員會離休,為這個國家整整奉獻了四十年。這期間,輾轉調動多地,雖然崗位大多平凡,但祖父也都做出了不平凡的成績,我也特別愿意在此表出。1948年9月—1954年9月,祖父任唐山開灤礦務局工程師,參與礦區地形圖的測繪及重點工程測量。同時支援京西、峰峰、焦作三個礦區地形測量,為礦區的開發建設提供基礎資料。此外祖父還參加了唐山飛機場、林西、唐山胡各莊、唐家莊四個生產礦井新建風井工程的測量工作。1954年10月—1955年5月,祖父在中央燃料工業部干部學校進修俄語,并在次年6月,由燃料工業部派遣,作為中方專家代表,赴蘇聯頓巴斯斯大林建井公司實習選煤廠及礦井地面建筑施工一年。1956年9月,祖父歸國后,調北京煤炭洗選廠建筑安裝工程公司任工程師、研究組組長。1957年10月—1960年5月,祖父在峰峰基建局馬頭洗選廠工程處負責土建工程技術。馬頭洗選廠年處理原煤200萬噸,是蘇聯援建的156項工程之一,祖父在馬頭期間,作為唯一一位通俄語的中國工程師,與蘇聯專家密切配合,大膽革新,高速、優質地完成了建廠任務,最終該廠于1959年9月建成投產。祖父一直收存著一份1958年11月8日的《邯鄲日報》,上面有他撰寫的《蘇聯專家顧爾斯基同志》,是對那個特殊時代的回憶。
? ? ? ?馬頭洗選廠建成后,祖父參加了邯鄲洗選廠的移交生產工作。在1960年初,又被借調參加邯鄲市委及市人委辦公大樓的設計工作。1960年6月—1965年5月,祖父在河北省煤炭工業管理局任工程師、設計組組長,負責當時河北全省各煤礦在建礦井的設計審查工作,其中最大的項目是開灤范各莊礦。1965年為支援三線建設,祖父調至貴州省西南煤礦建設指揮部,參加六盤水煤炭基地的建設工作,先后任貴州省西南煤礦建設指揮部工程師、貴州省六盤水地區革委煤炭工程師、貴州省盤江礦務局工程師,負責質量安全監察、土建工程管理及礦山測量等工作。在祖父離開貴州時,該基地的六枝、水城、盤江三個礦區已基本建成轉入生產。當時的貴州,環境比現在要惡劣得多,加之三線建設之秘密性,祖父的工作條件可以說異常艱苦。我曾經看到過祖父在貴州時期的工作證,上面顯示的單位是“大華農廠”,也可見對外保密之嚴格。祖父在貴州,整整呆了十二年之久。我小時候,祖父給我講王陽明的《瘞旅文》,那是王守仁被貶貴州龍場驛時所作。最后有一段歌辭,我至今能背:“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游子還鄉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達觀隨寓兮,奚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祖父誦讀此文時,于此段尤為動情,我現在回想,一定有其個人情感摻雜其中。
? ? ?1976年7月28日,唐山市發生里氏7.8級強烈地震。當時我的祖母以及家人都在唐山,祖父也在震中痛失一子。地震發生后,祖父立即申請調回唐山,并在鐵路恢復之后的第一時間趕回。1977年7月,祖父擔任唐山市建設規劃設計指揮部高級工程師組長,長達六年。1983年11月—1985年4月,又任唐山市城鄉建設委員會高級工程師,參加唐山市震后重建總體規劃的編制、各區詳細規劃的編制,以及規劃管理工作。1985年,因身體原因,祖父在唐山市城鄉建設委員會離休。“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務”(Freadom through Truth for Service),是祖父母校燕京大學的校訓,祖父一生的行歷,可以說是對這九個字最好的踐行。祖父雖然沒有名垂青史的驚人成就,也沒有流芳百世的卓越事跡,但是卻在自己最寶貴的年華里,利用自己所學,為這個國家和社會貢獻了自己全部的力量。
? ? ? 祖父通英、俄、日三門外語,加之名牌大學畢業,又有出洋進修經歷,在任何一家單位都極受矚目。不過祖父卻從不恃才傲物,一生秉承低調做人、高調做事的原則,謙虛自守,淡泊名利。同時在工作中,也能保有作為知識分子的獨立精神與尊嚴,純粹而不雜于凡俗。譬如祖父在開灤礦務局工作時,常常要下井考察勘探,某領導看中祖父的書法,想請祖父到辦公室抄寫文案,如此工作輕松,還可免除井下作業。祖父卻不以此為職分,斷然拒絕。又比如在經濟建設時期,雖然物資匱乏,但政府對知識分子其中特別是理工科人才在政策上還十分優待,不但基本的糧油布票供應充足,連當時人看起來極為奢侈的細糧票、肉票、煙票等也有一定數額供應。不過祖父從不吸煙,因此每次都將煙票退回。此事又傳到當時單位某領導處,恰好此領導煙癮極重,便客氣地向祖父提出希望將不用的煙票轉送于他。祖父卻覺得煙票是國家供給自己的,自己不吸自然不能浪費國家資源,仍表示拒絕。種種事例尚多,我有時想,祖父一生頻繁調動工作,很多時候都是在任務剛剛完成或已有明顯起色時調離,或許與祖父身上這種耿介的性格有關。祖父的行為雖然有些看似“木訥”,但是能夠在強勢下不失尊嚴,在困頓中不忘進取,我以為這恰恰是中國傳統知識分子身上最可貴的地方。
? ? ? ?祖父一生訥于言而敏于行,從不激進,更不與人爭斗,偶有喜怒,通常也不現于顏色。因此在四九年以后的幾次政治運動中,祖父都未受太大影響,一方面是因為謹慎小心,更重要的也與這種性格有關。祖父待人溫和寬厚,無論對同事還是家人,從來未紅過臉。曾經與祖父在唐山市建設委員會工作的晚輩回憶,祖父在單位時,是“四大客氣”之一,口碑極佳。但遇到大是大非,祖父又能夠堅持原則。祖父在任期間,人員入職與技術職稱的審核評定,領導通常都是請祖父擔任審定專家。祖父的評定從來都是有理有據,不摻人事,雖然涉事個人各有喜憂,但對于祖父的評定,從來都是心服口服,鮮有異議。
? ? ?祖父一生不講奢華,從不鋪張浪費,對于口腹之欲,更是看得極淡。祖父離休以后,享受高級待遇,出門打車均可報銷。但祖父每次外出,都是盡量乘坐公共交通,基本不叫出租,問其理由,竟然是“花公家的錢等同花自己的錢”。祖父身在城市建設部門,工作二十多年,單位有幾次分房機會,卻從來不去爭取,始終都把機會讓給年輕同事。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我家五口人仍居住在六十多平方米的老式樓房中。后來在家祖母的執意下,才搬入新居,不過由于表達意愿太晚,只分到最高樓層六樓。以致祖父在八十多歲時,每天下樓都要爬今天年輕人都難以忍受的六層樓梯。祖父近九十歲時發病,幾年不曾下樓,我常想,若是當時能住到較低樓層,每日下樓活動,或許更有利于療養。直到兩年前,祖父才搬進政府落實老干部政策所營建的大平米電梯公寓,不過那時的祖父已經相當虛弱,中間只在我的幫助下,坐輪椅下過一次樓,基本未能享受到電梯的福利。
? ? ? 本文標題《此生難忘舊青氈》是祖父逝世后,我所制挽聯里的一句。全文如下:
篤專獨惟苦學,長衫步燕園,卌年運籌經野,鄉黨通尊稱一老
永夜常想金聲,取抱頻欹枕,兩紀約禮博文,此生難忘舊青氈
此聯在對仗上有不工穩的地方,但確實是“無一字無來處”,我想要表達的都在其中。上聯講祖父事功,前文已有較詳細的闡述,下聯則講祖父于我的教澤。古人稱十二年為一紀,我今年二十四歲,剛好兩紀。自我出生到上小學的近十年間,每日都和祖父一起,祖父對我影響至深,可以算得上是幼承庭訓,規行矩步。到我上小學三年級時,祖父同祖母搬進新居,但我每周放假都去探望,即使高中課業繁重,一星期只休一天也不例外。并且每到寒暑假,我都會住到祖父家中,因此雖然分隔,也并不覺得遙遠。2010年,我讀本科,負篋蜀地,一年只回家兩次,基本上也是住在祖父家中。讀書期間,幾乎每日都會打電話問安,即使2012年在臺灣也不例外。2014年,我到復旦大學讀研究生,那時祖父身體已相當虛弱,不能自理,我打過的電話也很少去聽。即使如此,每當我得到一句平安的答復,心里也總覺得踏實。
? ? ?我學步之時,祖父就一直陪伴身旁。記得那時候,祖父白天或帶我外出,或坐在他的桌案前同我游戲,有時一坐就是一天。除了教我背古詩文外,也常教我折疊各種各樣的紙工。當時所學不下數十種,至今我還大多記得。其中特別是一種馬的折法,惟妙惟肖,我在任何一本紙工書籍中都未見過。我后來也常折此物與人炫耀,深以為傲。2012年秋,我到臺灣大學中文系交流,當時選修方介先生開設的“韓愈文”課程。雙十節放假,方師特組織學生出游,晚間請諸生吃飯,有同學不知何故折一紙船,我當時一時技癢,順便將馬折出。方師看過,便問我是否為老先生所教?我當即回答是祖父所授并問方師何以知曉,方師笑稱她們當年也被家中長輩如此教過。此事我至今仍覺得奇妙,不過回來后一直忘記將此講給祖父聽,現在想到,深感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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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祖父大學期間雖然是讀理科,但其在傳統國學方面也有很深的修養,在我看來,至少要強出當下文史專業絕大多數本科生。祖父有不少親友,都在燕京、北大讀文科,我想當年若是家境富足,祖父或許也會選擇文科作為專業并深造。我一直覺得祖父就如同一只百寶箱,隨手抖點什么出來,就能帶給我驚奇。直到現在,我也并不清楚祖父究竟會多少東西。祖父的桌案上從前一直放有一個木制筆筒,待我年齡稍長時,發現上面居然有祖父鐫刻的一首李漁《山居漫興》詞:“滿庭書帶一庭蛙,棚上新開枸杞花。童汲清泉自煮茶。不輸他,錦坐珠眠富貴家。”文字清秀,刀法也干脆有力。再看落款年月“民國二十一年冬”,居然是祖父十一歲時所刻。后來才知這只是祖父小學時候的一次篆刻作業。我讀大學后,有一次在祖父書架上還翻出一本祖父在耀華讀書時所使用的《國學綱要·小學部》,里面講的居然是如今有些大學都不怎么教授的諸如反切、韻書等音韻學知識。此書的天頭也有祖父的大量小字批注,案斷老練,使人難以想象是出自中學生之手。此外,祖父對舊體詩文以及明清小說也有相當程度之涉獵,小時候我最喜歡的也是和祖父談論這方面的內容。我最初歆慕傳統舊學,并且一路讀下直到今天,其中實離不開祖父的影響。“自從失詞伯,不復更論文”,當年的那許多談論,如今已然變成永遠的回憶。俯仰今昔,能不感傷!
? ? ? ?大約在我讀初中時,我去天津,已故的伯祖父送我一冊民國年間上海新文化書社出版的《燕山外史》,清代乾隆時陳球所作,是中國小說史嚴格意義上第一部以四六成文的小說。這本書由于受到過魯迅先生站在“新文化運動”立場下的批判,四九年后幾乎不被提及。不過當年伯祖父、祖父卻都喜歡讀,且因愛內中駢對,一直保留至今。里面有一句話是:“白發憑添我老矣,青春不再汝知乎!”(后來我讀清代傅聲谷的《<燕山外史>注釋》,知此句本自宋人余良弼《教子詩》:白發無憑吾老矣,青春不再汝知乎。年將弱冠非童子,學不成名豈丈夫。)伯祖父當年對這一句情有獨鐘,特別提出來講。如今我想到此句,同樣深有體悟。歲月催人,過后方悲易老。援筆至此,不禁淚下!
? ? ? 侍坐祖父身邊久了,有時自己不曾感覺,實際上舉手投足之間,都有祖父潛移默化的影響。我上小學時,在祖父家臨寫《朱柏廬治家格言》,所用字帖是清代最后一位狀元劉春霖工楷所錄。遇有不明字句,祖父便在一旁講解。祖父每晚休息前,也都要檢查自家大門是否上鎖,逢我在旁,便會念誦《家訓》中的“即昏便息,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這一場景,我至今記憶猶新。后來我自己出外住宿,也有及時鎖門的習慣,就是因為想到這句《家訓》的緣故。
? ? ? 祖父終生崇尚苦學,以前讀書時,常常背字典,因此有“活字典”的美譽。祖父晚年大腦梗塞,記憶力卻不曾衰減,不少醫生都表示驚嘆。祖父從前也常對我講,光是博學不行,還要強記,我至今深以為然。我在記憶力最好的時段,堅持每日背誦舊體詩詞,短詩一日一首,長詩幾日一首,如此前后持續不下兩年。背得多了,漸也能寫,后來粗通格律,很快便可駕馭。進入大學,我還堅持背誦一些經典篇目。雖然在老先生看起來不值一提,但于自身來說,卻也極為受用。
? ? ? 祖父一生節儉,唯一的嗜好就是買書。以前伯祖父在天津居住的老宅,有一間屋子堆滿了祖父當年購置的各種書籍,其中主要以英文、俄文居多。遺憾的是,后來因為搬家,這批書籍絕大部分都被賣掉,祖父只精選幾箱拉回家中。如今這幾箱書傳到我處,雖然內容大多不懂,但我仍然什襲珍藏。小時候的我,哪怕有一元錢也要存起來買書。現在稍微寬裕,更是見到心儀好書就會購藏,從不考慮是否和自己研究領域相關。到目前為止,我的“書山”已經足足能夠堆滿兩間屋子,在數量上恐怕早已超過了祖父,這與祖父的影響也不無關系。
? ? ? 祖父平生最快意的事情就是讀書,離休以后,常常在書房一坐就是一天。晚年身患眼疾,手拿放大鏡也要堅持閱讀。到后來眼疾加重,引發眼底黃斑變性,幾乎失明。不能讀書,每日便聽收音機度日。那段時間,我每逢周末,都會為祖父朗讀報刊書籍,我想那或許是祖父一周以來最愉快的時光。我讀大學以來,幾乎每日都坐圖書館,直到現在,大體仍能夠堅持。雖然被師長評為“好奇多愛”,但讀書一事,從來不曾荒廢。袁枚講論讀書時稱:“一日不讀書,如作負心事。一書讀未竟,如逢大軍至。”第二句的境界我尚不能達到,不過一日不讀書,確實有違心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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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在我小的時候,也如很多孩童一般畏懼死亡。我也曾幾次夢到祖父仙去,有一次直到夢醒,恐懼之意還未消散,一早便打電話問安,知悉無恙后才放下心來。當時我還填了一闕現在看來并不合律的《江城子·記夢》記敘其事,同時記錄下這場夢境的時間:2008年4月21日。可就在2009年3月3日上午,祖父在家中突然發病,險些不測。幸虧家祖母深諳醫理,及時搶救,祖父才得脫險。這是我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恐懼,當時還曾寫有一首《謝蒼天》:“九叩稽首謝蒼天,復使太公入人寰。謝蒼天,謝蒼天,日星不隱在人間。”以此表達心情。自此之后,祖父的身體便日漸衰弱,從走路需要人攙扶,漸漸到不能下床,到最后,幾乎連話也不怎么說。我也逐漸意識到那恐怖的日子終究將會來臨,但甫一經歷,仍覺萬難接受。
? ? ? 今年2月25日,我的寒假結束,下午將返回上海。上午去祖父房間告別,我對祖父說:“我走了。再見!暑假我再來!”祖父當時尚清醒,只說了一句:“好,再見!”可我卻萬萬想不到,這居然是祖父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3月初,祖父身體不適,請保健醫來家中輸液,連續輸液近十日不見好轉,聯系醫院,普通病房又無床位。最后在3月17日,祖父被送入華北理工大學附屬醫院重癥監護室治療,當晚拍CT查出雙肺嚴重感染的病癥。祖父入院前幾日,情況尚好,我當時恰好手邊有事,直到3月21日下午方乘軟臥列車回家探視,晚間在列車上,還聽說祖父下午一直叫我的名字。我于3月22日清早回到家中,沒過多久,醫院便傳來消息,祖父因呼吸不暢,已被醫生實施氣管插管。此后的兩個多月,這根小管再也沒能拔出,而祖父也沒有再跟我說一句話。3月26日,祖父腎功能衰竭,醫院下達病危通知書。后來雖然靠血液透析,使腎功能得到一定程度的恢復,我也曾一度抱有希望,但最終還是因雙肺感染無法根治從而引發多臟器衰竭,回天乏術。
? ? ? 祖父最后的日子,是極其痛苦的,到后來,身上幾乎插滿了管道。重癥醫學監護雖可以說是現代醫療的一大創舉,但是在制度上,似乎仍有可以商討的余地。祖父入院后,醫院每日只準探視半小時,其它時間,根本無法知悉病房情況。祖父最后的兩個多月,我往返滬上家中多次,有近五十日都呆在家里,在家時每日下午都去醫院探視。開始的時候,每逢我去,祖父都緊緊抓住我的手,眼中噙淚。到最后半月,祖父已近乎昏迷,沒有力氣抓人,但偶爾仍能在眼中看到淚水。我知道,祖父已意識到自己將要面臨人生的謝幕,我也能感受到祖父內心對這個世界的留戀與不舍,然而什么也無法改變。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在五月初,我碩博連讀的申請得到通過,我第一時間將此消息報與祖父知曉,算是沒有留下遺憾。
? ? ? 以前祖父的桌案上放有一件青花筆洗,是祖父讀書時,他的姨夫徐世章先生所贈。時隔逾一個甲子,歷經幾次遷居與變亂,祖父一直保存至今。筆洗的底端印有“百一山房”四字款識,小時候不懂,年齡稍長時查書,才知道是清康雍乾三代民窯的名款。后來,祖父將這件筆洗送給了我,我也視此為青氈故物,倍加珍視。今年年初,我將我的書房命名為“百一山房”,一來紀念這一流傳,二來也取《中庸》“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的含義。人生有涯,物比人壽。如今,每當我看到此器,都會想起傳承它的包括祖父在內的前輩。同時也告誡自己,不可稍存懈怠,努力地向上追求。前段時間讀《列子》,書中將人死看作回家。倘若真的如此,我也希望自己能在歷經人世“回家”之后,與祖父相對時,能夠無愧。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唐雪康
? ? ? ? ? ? ? ? ? ? ? ? ? ? ? ? ? ?2016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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