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had a farm in Africa, at the foot of the Ngong Hills.
我在非洲曾有一座農(nóng)場,就在恩貢山腳下。
梅麗爾·斯特里普的聲音和約翰·巴里(John Barry)的配樂同時響起,讓人置身于遼遠、廣袤的東非草原。兩千英尺的風呼呼地吹著,你伸出頭去俯瞰成群渡河的角馬,掠過由火烈鳥組成的紅云……
1985年的好萊塢電影《走出非洲》,改編自丹麥作家凱倫·布里克森(筆名“伊薩克·迪內(nèi)森”)的同名自傳體小說。在1986年的奧斯卡頒獎禮上,這部電影斬獲了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改編劇本在內(nèi)的7項大獎。影片的成功,使小說的銷售量由之前的10萬冊猛增至150萬冊,也使凱倫在肯尼亞內(nèi)羅畢的故居成為遠近聞名的景點。
在非洲的恩貢山下,我曾經(jīng)有一座農(nóng)場。50多歲的凱倫·布里克森寫下《走出非洲》的開場白時,嘴角和筆尖都有一種隱隱的驕傲,一種這輩子沒有白活的底氣。恐怕很多人第一次讀到、聽到這個開頭時,也都半是回味半是羨慕——當我老了,也能底氣十足地說出這樣一句話來,該有多好。
的確,凱倫的經(jīng)歷不可復制。
1885年,她出生在丹麥哥本哈根附近的倫斯特德莊園,父親出身貴族家庭,母親出身富裕的中產(chǎn)家庭。在她十歲時,父親自縊身亡,死因成謎(一說是因政治挫折而灰心失望,一說是因身患梅毒而不堪忍受病痛折磨)。之后,她與母親的家族生活在一起,在優(yōu)裕的環(huán)境里,發(fā)展著她在文學和藝術上的天分。
28歲時,為了男爵夫人的頭銜,她帶著豐厚的嫁妝嫁給了瑞典男爵布洛爾·布里克森。婚后不久,由凱倫娘家出資,他們在肯尼亞買下了一座農(nóng)場,開始經(jīng)營咖啡種植園。
1914年,凱倫第一次踏上了非洲的土地。
初到非洲的凱倫,還只是個虛榮、驕縱的富家女。當她挑剔著這里的一切時,她不知道,這片既壯闊又柔和的土地將會一點一點地改變她,深入骨髓和心靈。
漸漸地,她開始了解完全不同于故鄉(xiāng)丹麥的這塊古老大陸,愛上這里的動物、植物,還有風景。在這里,她為了咖啡的收成而操勞;她結識新的朋友,徹夜歡宴暢談;她在草原上漫步,學習狩獵的本領。一戰(zhàn)爆發(fā)了,她率領仆人長途跋涉,為丈夫所在的部隊送去補給。半夜獅子侵擾營地,她無所畏懼地直面野獸,揮起了鞭子。
她和土著馬賽人的生疏和隔閡,在長時間的接觸中慢慢消融了。她治療他們,聘用他們,為他們開辦學校,和他們一起工作一起生活。為了保護馬賽人的一塊居留地,她甚至不惜向殖民地總督下跪懇求。
從最初那個帶著成箱的象牙、瓷器旅行的富家女,到洗盡鉛華之后的素樸、果敢、堅毅;從最初那個格格不入的外來者,到和非洲大陸的恢弘背景渾然成一體;從最初試圖改造這片土地的雄心勃勃,到被這片土地所俘獲、所撫慰,凱倫逐漸蛻變?yōu)檫@片土地“精神上的原住民”。
事情正一步一步超出她的預想,從好的方面,也從壞的方面。
她的婚姻并不幸福。丈夫布洛爾是個典型的浪蕩公子哥,他讓凱倫獨自留守莊園,自己卻在外揮金如土,花天酒地。他把本該用在農(nóng)場上的資金揮霍殆盡,而且把梅毒傳染給了凱倫。
凱倫的健康狀況亮起了紅燈,她不得不多次返回歐洲治療。在那個時代,青霉素還沒有被提純出來,治療梅毒主要使用含鉛和汞的藥物。凱倫因長期服藥,陷入了慢性的重金屬中毒,終生飽受折磨。這次患病,也最終導致了她和布洛爾的分居、離婚。
令凱倫焦頭爛額的不只是健康和婚姻。她寄予了厚望的農(nóng)場,越來越像一個巨大的泥潭,相繼遭受了蝗災、旱災、火災和咖啡價格下跌的打擊,一直在虧損。
在文學和藝術方面,她是個博學的女人。但對如何經(jīng)營農(nóng)場,她卻所知甚少。在書里,她抱怨農(nóng)場的海拔太高了,不適合種植咖啡。可是,后來科學家們卻證實,那個農(nóng)場確實不適合種植咖啡,是因為地勢太低。
面對困境,凱倫搏斗、抗爭。她有著頑強的生命力,也充滿了對捍衛(wèi)一切她所擁有的事物的執(zhí)念。恰在此時,丹尼斯出現(xiàn)了,帶給她前所未有的慰藉,也成為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人。
丹尼斯是英國貴族,畢業(yè)于牛津大學,儀表堂堂、風度翩翩而又特立獨行。他與凱倫性情相投,志趣相仿,是凱倫理想中的伴侶。
一般來說,電影的原型人物比飾演他們的演員還要標致,這是很少有的事。然而,在凱倫和丹尼斯身上就是如此,看他們年輕時的照片,真是一對璧人:
雖然出身貴族,但丹尼斯更確切的身份是一個熱愛自由、追求冒險、放浪不羈的獵人。他率性、達觀,對一切事物都抱著順其自然、隨遇而安的態(tài)度,常常帶著留聲機去狩獵,數(shù)月在草原上徜徉、駐留。
他帶著凱倫去感受非洲大陸所蘊含的原始而自然的生命力。他和凱倫在星光下共舞,在午后的微風中小憩,駕駛飛機去鳥瞰只有非洲大陸才有的奇景:
“低飛時,我們自己的投影在淺藍色的湖面上倒映出深藍的色塊,倒影在我們下方微微晃動。這里生活著成千上萬只火烈鳥……我們靠近時,火烈鳥飛散開來,有時形成一個個大圓圈,有的時候則是扇面的形狀,那姿態(tài)恍如冉冉升起的太陽放射的光芒,又像絲綢或瓷器上中國的藝術圖案。這些圖案在我們眼前不斷地變化著。”
丹尼斯?jié)M足了凱倫的所有幻想,但他獨獨不能給凱倫最想要的——婚姻。他雖深愛著凱倫,但卻反對一切形式的束縛和羈絆。他只愿為凱倫短暫停駐,而不愿永久停留。
當凱倫和丹尼斯的感情漸趨平淡的時候,農(nóng)場的經(jīng)營也每況愈下。凱倫不得不接受農(nóng)場破產(chǎn)的現(xiàn)實。她出手農(nóng)場,變賣家當,為返回歐洲做著準備。
就在她不忍與生活了17年的非洲告別、難舍難離之際,一個更令她心痛的消息傳來:丹尼斯因飛機墜毀而喪生。
她最愛的人,埋葬在了她最愛的土地。
她用余生追念著這片土地,醒著時書寫,睡著時夢囈,就像《詩經(jīng)·唐風》里那個痛失愛人的女子,一遍一遍地追問:
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當她聽說常有幾只獅子佇立在丹尼斯安睡之處,她終于感到安慰:有它們陪著他,他一定心滿意足。
許多年后,凱倫飽含激情地講述她在非洲所見的一切:草原、山巒、落日、云霞、羚羊、獅子、雄鷹,卻用克制的筆調(diào)書寫她個人所經(jīng)歷的一切:難以啟齒的疾病,不堪回首的婚姻,含蓄內(nèi)斂的愛情……可以想象,風輕云淡的紙面下,澎湃著多少如潮水般洶涌的感情。
17年時間,凱倫失去了健康,失去了婚姻,失去了農(nóng)場,失去了愛人。她的姐姐和兒時密友,也在此期間離開了人世。在失去了她所珍愛的大半,與非洲從此永生相隔的時候,她終于理解了丹尼斯的話:
We are just passing by.
我們只是過客。
17年前,她是個相信“我即我所擁有”的男爵夫人。對身邊的人和物,她反復強調(diào)著:我的、我的、我的——我的頭銜,我的莊園,我的象牙,我的瓷器,我的丈夫,我的情人,我的廚師,我的土著人……
17年后,她失去了這一切,卻終于意識到:你并非你所擁有,你不該為你的所有物而定義,因為你是你自己。她終于有了勇氣,堅強而決絕地一個人活下去,直至死亡的那一日,因為這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命運。
在這一刻,她與非洲最自由、勃發(fā)的生命力融為一體,永不分離。
回到丹麥,凱倫成為了職業(yè)作家。1937年,她因出版《走出非洲》而聲名鵲起。
1954年,她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而當年的諾獎頒給了海明威。海明威在致辭中說:
“更偉大的作家總是不會得諾獎。這個獎項如果給了美麗的伊薩克·迪內(nèi)森,今天我會很高興很高興……”
1957年,凱倫再獲諾獎提名。而當年的獲獎者,是因《局外人》和《鼠疫》聞名的加繆。凱倫再次與諾獎失之交臂。
1962年,凱倫在她的出生地倫斯特德離世——沒再踏上非洲大地,也從未離開非洲大地。
年輕時,她聽到殖民地的太太們“好想再活一次”的對話,曾尖刻地認為:她們的人生就是那種需要活兩遍才好意思承認活過的無聊人生。
事實證明,她的人生絕對不是。
她風華絕代,才華橫溢。
她與安徒生并稱為丹麥的“文學國寶”。
無數(shù)人通過小說、電影了解她的故事,又因為她的故事而踏上她用盡一生,也走不出的非洲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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