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白描 / 宴未晚
隋唐時期開始的科舉制度,讓出身寒微的讀書人有了比前朝更多的做官的可能。而做官的人“宦游”他鄉是常態。
王維的這首《送元二使安西》,正是這樣的背景。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先來說題目,元二是作者的好朋友,在兄弟中行二,故稱“元二”。
我們前面說過,這種用家中的排行來稱呼人的方法是唐人的習慣,在唐詩中很常見,如,白二十二、劉二十八、劉十九等等。
安西就是唐朝時著名的安西都護府。
王維是從長安趕到渭城、專程來送元二出使安西的,足見二人感情深厚。
第一二句“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朦朧的煙雨讓清晨的渭城一洗如新,青磚碧瓦的客店鱗次櫛比,在絲絲綠柳的掩映下明麗如畫。
從送別的地點、時間寫起,本是送別詩的慣常寫法,但普通的小城景物在王維筆下顯得那么清新、別致。
正所謂“獨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只有在外游歷的人,每每看到風物、氣候的變化,才驚覺身在異鄉、季節更迭、時光荏苒。
浥,濕潤的意思。
這個“浥”字用的恰到好處,體現了“朝雨”的特點,一場細細綿綿的小雨,剛好把萬物打濕,就停了。眼前的景物是濕潤的、朦朧的,也是清新的、潔凈的。
“客舍”是旅者、“宦游人”暫時的落腳處,而“柳色”又暗示著離別。
“朝雨”、“輕塵”、“青青”、“柳色”,這些字眼,讀著讀著,我們好像走進了一幅濕漉漉的水墨畫里,讀著讀著,我們的心上也好像襲上了和作者一樣的淡淡的離愁。
這兩句是寫景,而景中有情,看似強烈的清新感中透出的是絲絲涼意,是作者心境的凄清和冷落。
這冷落是雙重的——送別者和被送別者,他們是一樣的心情,或許送別者比被送者有更多的孤寂感,這才引出下兩句。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再喝一杯吧,待到你西出陽關,就離了故土,再往西走,就是更遠的邊陲塞外,再想見到老朋友就不知在何年何月了。
即便有酒喝,也是你一個人面對漫漫黃沙,引杯獨酌了。
一切盡在不言中,此時無聲勝有聲。
這兩句寫喝酒、寫臨別囑咐,好像是詩人對送別時情景的直白描述,但讀者諸君一定注意到了這兩句的變化——時間和空間在詩人的筆下并沒有停留——從小小的渭城,詩人想到了友人西出陽關后的山長水遠、千里萬里;從此刻這個煙雨迷蒙的清晨,詩人想到了友人離別后的日日夜夜、年年歲歲。
此時,假如有第三個人從遠處望過來,垂柳絲絲,客舍窗內,兩人正舉杯話別,那不正是一幅以窗戶為畫框的畫嗎?
孟浩然的“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也是把窗戶當成一幅畫,杜甫的“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更是此類“畫境”的模板。
孟夫子的“畫境”色彩濃烈而樸實,杜工部的“畫境”意蘊悠遠又磅礴。是一望就可知的。
但是我們在觀賞王維筆下的這幅“畫”時,似乎就無法“一言以蔽之”,會生出些別樣的感覺,會覺得畫里的意蘊特別意猶未盡、值得品味。
按照常理,詩人接下來應該再抒發幾句情懷,比如類似“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之類擲地有聲的豪言壯語,或者是“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的情感流露,但王維同學在這關鍵的時刻戛然而止,就像是在淚水即將奔涌而出時,本能地表現出的矜持和節制。
正可謂“發乎情止乎禮”。
令旁觀者愁腸百轉,又浮想聯翩。
那矜持和節制里飽含了什么呢?
你或許會從這一句“更盡一杯酒”,想到李白筆下的:“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
又或許會從這一句“西出陽關”想到高適的:“功名萬里外,心事一杯中。”
或許會從這一句“渭城朝雨”、“客舍青青”想到賀鑄的:“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或許還會想到中國人都會唱的《送別》:“一瓢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再或許會想到更近一點的,林夕《再見二丁目》的歌詞:“如能忘掉渴望,歲月長,衣裳薄。”
總之,金句一出,駟馬難追。
你不由得嘆服、欽佩,也不由得感謝,是王維,用他的別樣的詩句,讓我們站在了這樣一幅內涵豐富的畫作前,一睹那一場被人吟哦千年,令人蕩氣回腸的送別
難怪這首詩被后人譽之為唐詩的“壓卷之作”。
看似普通的四句詩,不太講究音韻、對仗,也沒有氣勢滂沱的情感宣泄,但細細品讀,就會覺得別有洞天,韻味悠長。
這首詩后來還編入樂府,成為著名的古曲之一——《陽關三疊》。
讀這首詩,我們還記住了兩個地名——渭城和陽關。
這兩個地名雖然在此前和此后無數次出現在很多著名的詩句中,但我們不得不說正是因為王維的這首《送元二使安西》,給這兩個地名打上更明確的情感烙印。
一座城記憶著一場人生。
一座關輝映著一個時代。
且聽聽一代代詩人們的吟誦。
李白:“斗酒渭城邊,壚頭醉不眠。”
韓翃:“渭城寒食罷,送客歸遠道。”
楊凝:“漂漂東去客,一宿渭城邊。”
蘇轍:“不堪未別一杯酒,長聽佳人泣渭城。”
黃庭堅:“渭城柳色關何事,自是離人作許悲。”
陸游:“此生無復陽關夢,不怕樽前唱渭城。”
蘇軾:“使君莫忘霅溪女,還作陽關腸斷聲。”
李清照:“淚濕羅衣脂粉滿,四疊陽關,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長水又斷,蕭蕭微雨聞孤館。”
辛棄疾:“唱徹陽關淚未干,功名馀事且加餐。浮天水送無窮樹,帶雨云埋一半山。今古恨,幾千般,只應離合是悲歡?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今天,雖然我們已無法辨認出當年的渭城,陽關也只剩下一片遺址廢墟,但經過這一代代詩人一次次點染、著墨,當我們提到渭城和陽關時,那濃濃的離愁別緒,深深的悲涼哀怨,再也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