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湖上風荷，雨潤心田（下）

畫舫緩緩靠岸，眾人依次下船。因為阿凌和玉離一直在船尾，便成了最后下船的兩人。下船時，玉離極其自然地回過身，伸出手，想要攙扶阿凌。阿凌看著他伸出的手，心中雖然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將自己的手搭在了他的掌心，任由他攙扶著自己，穩穩地踏上了岸邊的石階。那一刻，她似乎也忘記了自己“凌將軍”的身份，只是一個……被心上人呵護著的人。

下船之后，眾人又三三兩兩地在浣芳園內游逛賞景。玉離依舊不遠不近地跟在阿凌身側。他敏銳地察覺到，蓉蓉在與幾位小姐說笑了幾句后，便獨自一人，朝著與眾人相反的、一條通往僻靜竹林的小徑走去，神色間似乎還帶著幾分少女特有的懊惱與失落。

玉離眼中閃過一絲了然的笑意。他走到承峰的身邊，低聲點撥道：“承將軍，機會來了。還不快跟去看看？”他不知從何處變戲法似的拿出一把繪著精致仕女圖的油紙傘，遞到承峰手中，“拿著。”

承峰接過傘，一臉不解：“玉公子，這青天白日的，陽光正好，要傘做什么？”

玉離在心中對著他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暗嘆，當這個軍師可真是累。“給你就拿著，別問那么多。”

承峰雖然滿腹疑惑，但還是依言拿著傘，朝著蓉蓉消失的方向快步追了過去。

玉離看著承峰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他喚來一個自己的隨從? “兩刻鐘后去告訴柳小姐的丫鬟，就說承峰將軍已找到柳小姐，并會親自護送回府，請柳夫人不必憂慮。” 那隨從立刻心領神會地退下。

交代完畢，玉離好整以暇地看著萬里無云的晴空，那雙隱藏在濃密睫毛下的黑金色眼眸中，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金色流光。他負在身后的手指，極其輕微地、快速地動了幾下。

方才還陽光明媚、晴空萬里的天空，瞬間風云突變。烏云如同打翻的墨汁般迅速涌來，緊接著，豆大的雨點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轉眼間便成了傾盆大雨！

園林里的眾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措手不及，紛紛尖叫著四散奔逃，尋找避雨之處。因為宴會本就臨近尾聲，許多人干脆便趁此機會，與主人告辭，打道回府了。

玉離看著這混亂的場面，心中暗道：承將軍，之后就靠你自己了。

然后他護著阿凌，快步跑向了不遠處一座空無一人的涼亭，暫避這突如其來的風雨。

兩人剛一踏入涼亭，玉離的手指便在阿凌不注意的瞬間，再次動了一下。一道無形的、肉眼不可見的結界，瞬間以涼亭為中心，向外擴散了十數米，將整個涼亭悄然籠罩其中。

從涼亭外面看去，那原本矗立著六角涼亭的地方，此刻竟已消失不見，只剩下一片被雨幕模糊的尋常樹木花草，仿佛那里從來就沒有任何建筑一般。

而從涼亭里面向外望去，四周卻是一片奇異的安靜祥和。雨絲輕柔地垂落，仿佛最細膩的珠簾，在亭外形成一片朦朧的水汽。聽不到外面絲毫的喧囂與狼狽，只有雨打芭蕉、風過林梢的沙沙聲，以及那淅淅瀝瀝、連綿不絕的雨聲，如同天地間最寧靜悠遠的樂章，縈繞在耳畔。

阿凌看著窗外迷蒙的雨景，心中那份因突來急雨而起的些許狼狽漸漸平復。她忽然想起一事，轉頭看向玉離，好奇地問道：“今日似乎……未曾見到伶牙？往日他總是寸步不離地跟著你，今日這般場合，他卻不在，可是去了何處？”

玉離正緩步走向涼亭中間那張早已備有棋盤的石桌，聞言腳步微微一頓，眼中閃過一絲意外。他似乎沒想到，阿凌竟會主動問起伶牙的去向。他轉過頭，看著阿凌，唇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弧度，那弧度中，竟帶著一絲欣慰。

“伶牙。。。”玉離的語氣帶著幾分漫不經心，卻又透著一絲了然，“我已送他去跟云水道君修行。。。這本就是他該走的路。”

他說得云淡風輕，仿佛只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阿凌聽著，心中卻對玉離的印象又復雜了幾分。他看似冷漠無情，對身邊之人呼來喝去，卻又似乎……并非真的毫不在意他們的前程。

玉離走到涼亭中間的石桌旁，似乎想自然地轉開這個話題，抬眸看向阿凌，唇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開口邀請道：“雨勢不歇，閑來無事，阿凌可愿陪我對弈一局？”

阿凌是知道玉離懂棋的，而且棋藝不低。當初在雁門關的將軍府書房，他就常常獨自一人對著棋盤凝神沉思，與自己對弈。只是，她自己對于這等文人雅士的棋局之道，只略通皮毛，遠談不上精通，平日里也從未想過要與他對弈。

不過，眼下雨確實下得不小，一時半會兒也無法離開。看玉離那興致勃勃的樣子，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當……學學新東西，順便看看這家伙的棋路究竟有多深不可測。

“你的棋藝高超，我只怕不是對手。”阿凌話雖如此說，眼中卻也染上了幾分躍躍欲試的好奇。

玉離淡然一笑，伸手示意：“阿凌執黑先行。”

棋局無聲地展開。阿凌落子謹慎，步步為營，帶著她在戰場上慣有的沉穩與試探。玉離則顯得從容不迫，棋風飄逸靈動，時而看似隨意一子，卻暗藏殺機；時而又在阿凌的攻勢下巧妙周旋，化解于無形。

阿凌漸漸發現，玉離似乎總能預判到她的下一步，每當她以為自己占據了優勢，準備大舉進攻之時，他總能輕描淡寫地落下一子，便將她的攻勢化解，甚至反過來將她逼入困境。

數次交鋒下來，阿凌的黑子已是捉襟見肘，她凝神看著棋盤，眉頭緊鎖，苦思冥想著破解之法。

玉離看著她那副專注而苦惱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笑意。他的靜靜看著，仿佛這滿盤的棋子，都不及她此刻蹙眉沉思的神情來得吸引人。

終于，阿凌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將手中的黑子放回棋盒，帶著幾分無奈和一絲不甘說道：“我輸了。玉離的棋藝……果然高明。”

“阿凌不必介懷。”玉離語氣溫和，“棋局之道，本就千變萬化，勝負乃兵家常事。更何況……”他頓了頓，目光灼灼地看著阿凌，聲音低沉了幾分，帶著一絲引人深思的意味，“這盤棋，便如人生。有時看似絕境，下一步或許便是柳暗花明；有時步步為營，機關算盡，卻也可能因一念之差，滿盤皆輸。”

阿凌心中一動，抬起頭，迎上他那深邃的目光：“。。此話何意？”

玉離的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他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撥弄著棋盤上的棋子，將原本膠著的黑白子緩緩分開，又重新擺放，形成了一個全新的、看似簡單卻又暗藏玄機的局面。

“阿凌，”他的聲音如同這雨中琴音般，帶著一絲蠱惑人心的磁性，“你的人生，真的只有‘凌將軍’這一條路可以走嗎？你可曾想過，拋開這身沉重的戰甲，卸下那份不該由你獨自承擔的責任，是否……還有其他可能？是否……還有另一片更廣闊的天地，在等待著你？”

他的話，如同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阿凌心中激起了千層浪。她聽完玉離的話，低頭看著棋盤上變幻的棋局，沉思了許久。才緩緩抬起頭，目光清澈坦然，靜靜地回答：“我一直以為，此生只有一條路，再無他擇。。。”

阿凌的腦海中，不由浮現出老將軍和師母那期盼又擔憂的臉龐，她繼續輕聲說道：“但是，最近……我亦感受到。。。其他可能的希望。我知道，大家。。。都想護著我，盼我能走向那些……在他們看來更為美好、更為安穩的的未來。”

她微微一頓，語氣中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堅定：“但我不愿因己之故，讓大家為我身陷險境。我更希望能憑借己身之力，來解決我的難題。”

玉離若有所思地聽著她的話，感受著她言語中的堅韌與擔當。他慢慢開口，聲音帶著幾分探尋：“那倘若是你所不能及之事呢？譬如……宿命之數？”

阿凌聞言，陷入了更深的沉思。宿命……這個詞對她而言，太過虛無縹緲，卻又似乎無處不在。她想起了八歲那年家破人亡的慘劇 ，想起了在戰場上無數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的經歷，想起了絕影為救她而慘死的悲壯……這些，難道都是所謂的“宿命”嗎？

片刻之后，她才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堅定地迎上玉離的視線，一字一句地說道：“或許，在你的眼中，我是弱小的，我能控制和改變的東西很少。宿命……或許早已鋪就，如同腳下的路，無法更改。”

她頓了頓，話鋒卻陡然一轉，那雙總是帶著銳利鋒芒的眼眸中，此刻卻迸發出一種如同初生朝陽般耀眼的光芒，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屬于阿凌的驕傲與不屈：

“但是，我并非沒有選擇的權力。”她的聲音不高，卻擲地有聲，充滿了力量，“我或許無法選擇這條路的起點和終焉，但我可以選擇……要如何走完它。無論是坦途還是絕境，無論是鮮花還是荊棘，我都會選擇問心無愧地、向著我心中的陽光，一步一步，堅定地走下去。”

玉離凝視著此刻的阿凌，凝視著她眼眸中那仿佛能將所有陰霾都驅散的、如同陽光般璀璨奪目的光華，只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撞擊了一下，瞬間緊縮。他再也無法抑制內心的情感，伸出手，輕柔的將阿凌攬入懷中。

他將臉輕輕地貼著她帶著微涼濕意的發絲，感受著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氣息，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與深情：

“這盤棋，還沒完。阿凌，你的選擇，還有很多。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護你。。。一世周全。”

兩人靜靜相擁，雨聲漸漸輕緩，如同情人間的低語。亭外，被雨水洗滌過的花草樹木，益發顯得青翠欲滴，空氣中彌漫著清新的泥土芬芳。遠處的天際，已有一抹淡淡的霞光穿透云層，預示著風雨之后的初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