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湖上風荷,雨潤心田(上)
七月初三,正是柳詩蓉的及笄生辰。浣芳園內,早已是蓮葉田田,菡萏初綻,一派盛夏的旖旎風光。
承峰與阿凌依約準時抵達。阿凌依舊是一身裁剪合體的深藍色武將常服,更襯得她身姿挺拔,眉目俊朗。承峰今日卻是一改往日的軍中裝扮,特意換上了一套時下京城貴公子間最為流行的竹青色暗紋杭綢直裰,腰間系著玉色絳帶,配以同色系的玉佩香囊。他本就身材高大,肌肉勻稱,這般精心打扮之下,竟于武將的英武陽剛之外,又平添了幾分世家公子的儒雅之氣,引得不少早到的賓客暗暗側目。
柳大學士見到京城這兩位風頭最勁的年輕將軍聯袂而至,自然是喜上眉梢,熱情地將他們迎了進去。
待阿凌與承峰來到專設的男賓宴飲區時,不由得都微微一愣。只見偌大的水榭之中,早已是高朋滿座。除了柳大學士的幾位同僚同年之外,赫然還有不少京中相熟或不相熟的世家貴公子,個個衣著光鮮,打扮得爭奇斗艷,如同開屏的孔雀一般,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談笑風生,言語間卻總是不著痕跡地吹捧著自己的才學品貌。
阿凌與承峰對視一眼,心中皆是了然。看來今日這浣芳園的生辰宴,明面上是為柳小姐慶生,實則……更像是一場精心安排的大型相親會。柳大學士與他的三夫人(蓉蓉的生母)此刻也正在男賓區內穿梭往來,與眾人寒暄招呼,笑容滿面。
正當柳大學士準備引領眾人入席之時,男賓區的入口處忽然引起一陣不小的喧嘩與騷動,不少人好奇地伸長了脖子向那邊張望。
只見玉離一襲月白色云紋錦袍,手持一柄白玉骨扇,在一眾衣著華麗、氣息各異的隨從簇擁下,如同畫中仙人般,施施然地走了進來。他甫一出現,便如同一輪皓月當空,瞬間奪去了滿場所有人的光彩。
柳大學士見到玉離,先是一愣,隨即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驚喜與激動之色,他快步上前,聲音甚至帶著幾分顫抖:“弈……弈塵賢弟?真的是你嗎?”
玉離看著柳大學士,臉上露出一抹恰到好處的、帶著幾分晚輩對長輩敬意的笑容,平靜地行了一禮:“柳伯父安好。家父玉弈塵,常與晚輩提及與伯父的昔年情誼。晚輩此次入京,家父特意叮囑,定要前來拜會伯父。得知伯父今日在此設宴,晚輩不請自來,還望伯父恕我冒昧。”
“哎呀!原來是弈塵賢侄!”柳大學士恍然大悟,連忙上前,親熱地握住玉離的手,眼中滿是欣慰與感慨,“快別說這見外的話!你父親與我乃是總角之交!多年不見,老夫對他甚是思念!今日得見賢侄,真是……真是太讓老夫欣慰了!快請!快請上座!”
他拉著玉離便要往首席入座,一邊走還一邊感嘆:“你與你父親,當真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方才見到你,我還以為是弈塵賢弟回來了呢!時光荏苒,一晃竟已是三十余年了。你父親他……一切可好?”
玉離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情緒,微微頷首道:“家父一切安好,多謝柳伯父掛念。”
柳大學士道:“好好好!來來來,賢侄先入座,今日定要與老夫好好敘敘舊!”
一旁的蓉蓉母親柳三夫人也聞訊趕來,滿面春風地與玉離見禮。當得知這位風姿絕世、氣度不凡的玉公子也尚未婚配時,更是喜上眉梢,笑得合不攏嘴,看玉離的眼神,簡直像是看到了從天上掉下來的金元寶一般。
男賓區宴會的主角,幾乎在瞬間便從兩位年輕將軍,轉移到了這位突然出現的、身份更為神秘尊貴的玉離公子身上。阿凌與承峰樂得清靜,自顧自地在靠邊的位置坐下。
玉離雖然被柳大學士和眾位官員圍著寒暄,但他那雙深邃的黑金色眼眸,卻總是不時地、狀似無意地瞟向阿凌所在的方向,偶爾還會對著她極快地、幾不可察地揚一下眉梢,帶著一絲只有兩人才懂的戲謔與……眉目傳情。
阿凌看著他那副游刃有余、應付自如的模樣,又想起他前幾日還信誓旦旦地替自己“拒絕”了蓉蓉的邀請,結果今日卻又這般富麗堂皇、大張旗鼓地親自前來,心中不由得暗自好笑,也有些無奈:這家伙……真不知道他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玉公子……究竟是什么來歷?”承峰看著被眾人簇擁、談笑風生的玉離,終究還是忍不住低聲問阿凌。他見過玉離出手,也知他絕非凡品,但對其真實身份,卻始終一無所知。
阿凌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避開了玉離投來的、帶著笑意的目光,只含糊地敷衍了一句:“不過是……一位有些背景的故人罷了。”成功地將承峰的好奇心給糊弄了過去。她早已習慣了玉離在雁門關時被眾人追捧的場面,對此已是見怪不怪。
女賓則坐在宴席的另一側水榭之中,隔著一道輕紗帷幔。玉離的出現,顯然也讓那邊的氣氛變得格外熱烈起來,不時傳來幾聲壓抑的驚嘆和女子們特有的、興奮的竊竊私語。
今日蓉蓉的生辰宴,自然也邀請了兩位與柳家關系最為親近的女性長輩——承峰的母親承夫人,以及阿凌的師母林氏。再加上蓉蓉的母親柳三夫人,可真是應了那句“三個女人一臺戲”。三位夫人聚在一起,一邊品著香茗點心,一邊興致勃勃地隔著紗幔,對著男賓席上的青年才俊們“評頭論足”。
“哎呀,林姐姐,張姐姐,你們瞧瞧那位玉公子!當真是……風姿卓絕,俊美無雙啊!我活了這大半輩子,還從未見過這般出塵的人物呢!”柳三夫人看著玉離,眼中滿是驚艷和毫不掩飾的滿意,仿佛已經將他視為自家女婿的最佳人選。
承峰的母親張夫人也點頭稱贊:“確是難得一見的俊秀郎君,氣度也不凡。只是……不知其家世人品如何?”她畢竟更關心自家兒子。
師母林氏則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目光在玉離和不遠處的阿凌身上轉了一圈,才緩緩開口:“這位玉公子嘛,外表風度自然是沒得挑剔。不過啊,我瞧著,咱們承峰也是一表人才,威武不凡。那份屬于武將的陽剛之氣和戰場上歷練出來的沉穩擔當,依我看,與咱們蓉蓉這活潑爽朗的性子,倒是更為相配呢!”她這話,明著是夸贊承峰,實則也是在暗暗點醒柳三夫人,莫要被那玉公子的外表迷了眼。三位夫人聊得正歡,各執一詞,都為自己看好的“人選”暗暗較勁。
今天的壽星蓉蓉打扮得格外嬌俏可人,一身粉色荷花紋的襦裙,更襯得她肌膚白皙,面若桃花。她坐在女席的主位,卻有些心不在焉。她看著對面男賓席上那個今日特意打扮得格外英武帥氣的承峰哥哥,心中竟也有些許失神。承峰的俊朗,與阿凌那種清冷銳利的俊美截然不同,帶著一種陽光明媚、讓人安心的親切感。但即便如此,蓉蓉的目光,還是會時不時地、不受控制地飄向阿凌所在的方向。
很快,便到了賓客向壽星贈禮的環節。阿凌與承峰分別命隨從將早已備好的禮物與祝福送至蓉蓉面前。
阿凌送的是一盞她親手繪制了憨態可掬的小動物圖案的緞面燈籠,燈籠小巧精致,畫風質樸卻充滿了童趣,顯然是用了心思的。
承峰送的則更為實在,是幾種極為珍貴難尋的、專門用來制作甜點的西域香料,他知道蓉蓉素愛甜食,也喜歡親手制作各種點心,這份禮物可謂是投其所好。
而玉離送上的,則是一尊用整塊異種五彩琉璃雕琢而成的、栩栩如生的“百花仙子”擺件。一看便知是價值連城的仙家珍品,瞬間便將其他所有賀禮都比了下去,引來滿堂賓客的驚嘆。
當玉離看到阿凌的那盞燈籠散發著一絲絲的靈氣時,心中的醋壇子可算是徹底打翻了。。自己費盡心思尋來的仙界文房四寶,她……竟然第一次用,就是為了給這個小丫頭片子畫生辰燈籠?!自己至今都還沒收到過她親手做的任何東西!不行!我也想要阿凌親手做的禮物。。。
宴席結束后,便是年輕人們最為期待的游湖賞景環節。男女賓客分別登上了早已備好的兩艘裝飾華美的畫舫,畫舫沿著浣芳園內那條碧波蕩漾的湖水緩緩而行。湖上清風徐來,荷香陣陣,兩岸垂柳依依,景色更是美不勝收。
阿凌不喜與那些世家公子們扎堆寒暄,便獨自一人來到船尾,憑欄遠眺,沉醉在這難得的湖光山色之中。
湖面上,大片大片的荷葉層層疊疊,碧綠如玉,一直鋪展到視線的盡頭。粉色與白色的荷花亭亭玉立于荷葉之間,有的含苞待放,嬌羞可人;有的則已全然盛開,露出嫩黃色的蓮蓬,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散發出陣陣淡雅的清香。
阿凌憑欄而立,看著滿湖盛開的荷花,只覺得這難得的湖光山色,竟讓她那顆因連日征戰和京城應酬而有些疲憊的心,也漸漸沉靜下來。畫舫在荷花叢中慢慢穿行,她甚至覺得,只要稍稍彎下腰,伸出手,便能觸摸到那些近在咫尺、帶著露珠的嬌嫩花瓣。清澈的湖水在荷葉下蕩漾,陽光透過葉間的縫隙灑下,映照出水中一群群色彩斑斕的鯉魚,它們擺動著輕盈的尾鰭,在荷葉的陰影下悠然暢游,時隱時現。這般生機勃勃又寧靜美好的景象,讓她看得有些出神,仿佛世間所有的紛擾與喧囂,都在這一刻被隔絕在了這片碧荷紅蓮之外。
“喜歡嗎?”一個低沉而溫柔的聲音,如同湖面拂過的清風,在她耳畔響起。
阿凌微微一怔,轉過頭,便看到玉離不知何時已悄然來到她的身邊,正與她并肩而立,一同欣賞著這滿湖風荷。他今日的裝扮依舊華貴,但站在她身旁,反而多了一絲融入這山水之間的閑適與溫柔。
阿凌輕輕地“嗯”了一聲,算是回答。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些盛開的荷花上,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到一片探出水面的、帶著細膩紋路的荷葉,感受著那微涼而柔韌的觸感。從小到大,她經歷過太多的苦難與離別,看慣了太多的鮮血與死亡。眼前這般純粹而極致的美景,竟讓她產生了一種……如同夢境般的不真實感。
她輕聲呢喃,像是在對自己說,又像是在對身旁的人傾訴:“這么美好的地方……我想把它刻在腦海里,這樣……它就可以永遠屬于我了。”
玉離靜靜地聽著,看著她臉上那份難得一見的、帶著幾分脆弱與向往的神情,那雙深邃的黑金色眼眸中,瞬間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愛憐與溫柔所填滿。
“阿凌,”他的聲音低沉而鄭重,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肯定,“你自然值得擁有這世間所有最好的東西。”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眼前這片無邊風荷,又落回到阿凌那沉靜美好的側臉上,聲音里充滿了令人心動的柔情:“世間的山川河流,奇景異致,何其之多。只要阿凌點頭,我愿意陪你一起,看遍這世間所有的景色,將它們一一刻入你的腦海,讓它們都成為只屬于你的永恒。”
他微微側過身,更靠近了阿凌一些,那雙蘊藏著千年情愫的眼眸,深深地凝視著她,聲音里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期盼與鄭重的邀請:“青邱四季如春,奇花瑤草遍地,仙山瓊閣更是美不勝收。若有機會……我希望能帶阿凌一同回去,看看我的故鄉。”
阿凌聞言,心中微動。她轉過頭,看向玉離,兩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對。他的眼中,是化不開的溫柔與期盼,那份深情幾乎要將她溺斃其中。阿凌只覺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千言萬語,都化作了眼底那抹無聲的漣漪,帶著一絲羞澀,一絲動容,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完全勘破的期許。
然而,這份寧靜很快便被打破。與船尾的靜謐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船頭那片刻不曾停歇的騷動。一大群年輕的單身才子們,此刻正爭先恐后地對著不遠處女眷的畫舫,或高聲吟誦著贊美蓮花與美人的詩句,或賣弄著自己新譜的曲子,一個個都使出了渾身解數,只為能博得對面佳人們的青睞,甚至奢望能一睹她們的廬山真面目。女眷的畫舫上,也同樣熱鬧非凡,小姐們聚在船頭,或掩唇嬌笑,或低聲品評,或故作矜持地偷眼打量,氣氛熱烈而微妙。
船頭的騷動越來越大,甚至引得船身都有些晃動。阿凌正看得出神,腳下忽然一個不穩,身體便向后傾去。
玉離眼疾手快,手臂一伸,極其自然地攬住了她的腰,順勢將她帶入懷中。
“小心。”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溫熱的氣息拂過阿凌的耳畔。
阿凌臉頰微紅,連忙在他懷中站穩了身子,不動聲色地掙脫了他的手臂,心中卻有些異樣的感覺。
而此刻,在另一艘畫舫的船艙內,蓉蓉卻并未參與船頭姐妹們的嬉笑,而是獨自一人坐在臨窗的位置,手中無意識地撥弄著窗邊的流蘇。她時而抬眼,有些困惑地望向不遠處男賓船上那個正與其他公子說笑的承峰哥哥,時而又會控制不住地、偷偷地看一眼船尾那個英姿颯爽的阿凌將軍。
承峰察覺到了蓉蓉的目光,他轉過頭,對著她露出了一個燦爛而溫暖的笑容,眼中充滿了鼓勵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
少女的心事,如同這湖面上的漣漪,一圈圈蕩漾開來,卻又無人能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