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翁婿初見,冰炭難容
戰(zhàn)事既定,凱旋的號角吹散了邊關(guān)長久以來的陰霾。阿凌雖也為這來之不易的勝利感到振奮,但隨之而來的,卻是即將返回京城述職封賞的旨意,以及……該如何要和玉離分別的難題。
她收到了老將軍的親筆信,信中說十日后會親自來接她。十天……應(yīng)該足夠她想好措辭,與玉離好好談一談了。她心中暗自計劃著,卻沒想到,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
這日清晨,阿凌剛剛批閱完一份關(guān)于戰(zhàn)后撫恤安排的文書,親兵便帶著一臉緊張的神色急匆匆地跑來稟報,老將軍……竟然提前了整整七天,已經(jīng)抵達關(guān)外了!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徹底打亂了阿凌“遲一點再說”的計劃!她甚至來不及細想老將軍為何提前到來,便立刻吩咐備馬,匆匆趕往正廳等候。
將軍府正廳。
寬敞的將軍府早已被打掃得干干凈凈。阿凌一身代表身份的武將常服,身姿挺拔地立于廳中。她傷勢早已痊愈,連日的休養(yǎng)讓她氣色看起來相當不錯,精神狀態(tài)甚佳。
很快,伴隨著一陣沉穩(wěn)有力的腳步聲,身著風(fēng)塵仆仆的普通軍袍、卻依舊難掩一身鐵血威嚴的老將軍鐵秉毅,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將軍!”阿凌連忙上前,恭敬地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哈哈哈!好!好啊!阿凌!”老將軍看到阿凌氣色紅潤、精神飽滿,眼中露出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欣慰的笑容。他上前幾步,重重地拍了拍阿凌的肩膀,眼中滿是長輩對晚輩的關(guān)愛與驕傲,“恢復(fù)得不錯!看來雁門關(guān)這風(fēng)水,還挺養(yǎng)人!”
二人剛寒暄了幾句,老將軍正準備詢問一下回京的準備事宜,就在此時,一陣極輕微的、帶著獨特冷香的氣息若有若無地飄來。緊接著,一個身影施施然從連接?xùn)|廂的回廊轉(zhuǎn)了出來,似乎是剛剛起身,正準備去往別處。
來人一襲云紋錦袍,手搖玉骨扇,姿態(tài)慵懶而優(yōu)雅,正是玉離。
老將軍銳利的目光如同鷹隼般,立刻鎖定了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俊美得不像凡人、衣著又華貴異常的陌生男子。他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眉頭也立刻緊緊地鎖了起來。他猛地轉(zhuǎn)過頭,看向阿凌,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審視:“阿凌,這位是……? 府內(nèi)何時來了這等人物,老夫怎不知曉?”他久經(jīng)沙場,識人無數(shù),一眼便看出此人氣質(zhì)非凡,絕非普通訪客,更與這軍旅之地格格不入!
阿凌心中咯噔一下,暗道該來的還是來了!她連忙上前一步,擋在兩人中間,神色略顯不自然地介紹道:“將軍,這位是玉離公子。是……是阿凌的一位故人,數(shù)月前途經(jīng)雁門,身體不適,便在府中暫住休養(yǎng)。”她刻意模糊了“恩人”的身份和入住的真實緣由,只希望能蒙混過關(guān)。
玉離停下腳步,目光在那位氣勢迫人、眼神銳利的老將軍身上不著痕跡地停留了一瞬——果然是個久經(jīng)沙場的老家伙,不好糊弄。隨即,他臉上揚起一個完美無缺、禮數(shù)周全、卻又顯得有些疏離的笑容。他對著老將軍極其標準地行了一禮,聲音清朗:“在下玉離,見過鐵將軍。久仰將軍神威,鎮(zhèn)守北疆,勞苦功高,晚輩欽佩不已。今日得見,實乃三生有幸。”他的禮數(shù)無可挑剔,但那份從骨子里透出來的驕矜和看似隨意、實則帶著打量意味的眼神,卻絲毫沒能瞞過老將軍那雙閱人無數(shù)的眼睛。
老將軍對玉離這番“久仰”的場面話不置可否,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將玉離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遍,尤其在他那過于華麗的衣著和那副與軍營肅殺之氣格格不入的、仿佛隨時要吟詩作對的悠閑姿態(tài)上停留了片刻。他重重地冷哼一聲,不再理會玉離,轉(zhuǎn)而怒視阿凌,語氣更加嚴厲,帶著毫不掩飾的責(zé)備:
“故人?老夫怎么從未聽你提起過,你有這等……‘貴氣’逼人的故人?!阿凌!你還記不記得這里是什么地方?!軍旅重地!豈可隨意收留來歷不明之人?!你看他這身打扮!這副做派!像個什么樣子!他留在此地,意欲何為?!是何居心?!”老將軍的聲音雖然不高,卻字字千鈞,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壓,顯然是對阿凌這種“引狼入室”的行為極為不滿!
面對老將軍毫不客氣的質(zhì)問和那幾乎要將人凍僵的審視目光,玉離臉上的笑容終于淡了幾分,但千年養(yǎng)成的氣度讓他并未立刻動怒。他輕輕搖著手中的玉骨扇,一雙流轉(zhuǎn)著淡淡金芒的黑金色眼眸,語氣依舊是不緊不慢,帶著幾分天生的從容與被冒犯的傲慢:
“將軍言重了。玉某不過一介閑人,因緣際會與凌將軍相識。”他巧妙地將自己定位為“受阿凌庇護的閑人”,“蒙將軍不棄,允我在此暫避風(fēng)雪、調(diào)養(yǎng)身心罷了。至于‘居心’……將軍未免多慮。玉某于這金戈鐵馬之事,并無半分興趣。”
阿凌見氣氛越來越僵,老將軍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連忙再次上前打圓場:“將軍!將軍息怒!玉公子確是阿凌的舊識,并非歹人!而且……而且之前我重傷,也多虧了他尋來的一些珍貴藥材,這才得以迅速康復(fù)。他在此期間一直安分守己,從未干涉過任何軍務(wù),請將軍明察!”她只能將玉離送藥的事情搬出來,希望能稍稍平息老將軍的怒火。
“再者,”阿凌扶著老將軍的手臂,試圖將他引向內(nèi)堂,“將軍一路舟車勞頓,想必也乏了。我們還是先進內(nèi)堂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再說其他可好?明日一早還要與諸位營官議事呢!”
老將軍重重地哼了一聲,銳利的目光再次剮了玉離一眼,見他依舊是那副云淡風(fēng)輕、仿佛置身事外的模樣,心中的不滿更甚。但他也知道眼下并非深究之時,加之阿凌提及了軍務(wù),他只得暫時壓下怒火,對著玉離冷冷道:“哼!最好如你所言!”然后便不再理會他,任由阿凌扶著,大步流星地朝著內(nèi)堂走去。
玉離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漠然。這鐵將軍……果然難纏。不過……來日方長。他輕輕合上玉骨扇,也轉(zhuǎn)身,慢悠悠地朝著自己那“舒適”的東廂跨院走去。
次日清晨。
阿凌按照約定需要與老將軍以及幾位留守的核心營官召開軍事會議,商討回京前的最后防務(wù)交接安排。老將軍素來治軍嚴謹,有提前到場的習(xí)慣。
當他獨自一人,比預(yù)定時間早了一刻鐘,推開阿凌那間位于主院深處的書房大門時,門后的景象卻讓他瞬間瞪圓了眼睛,剛剛平復(fù)下去的怒火“騰”地一下又躥了上來,甚至比昨天在正廳時更甚!
只見這本該是運籌帷幄、充滿肅殺之氣的軍機重地,此刻竟然……竟然被硬生生地隔出了一角“世外桃源”?!
房間靠窗的那一側(cè),赫然擺放著一套明顯不屬于軍中制式的紫檀木圈椅和一張同樣材質(zhì)的矮幾!圈椅上鋪著厚厚的、繡著精致纏枝蓮紋的錦緞軟墊!矮幾上,不僅擺放著一套看起來就價值不菲的白玉茶具,旁邊還放著一盤只下了一半的珍瓏棋局,黑白玉棋子在晨光下閃爍著溫潤的光澤!更讓老將軍忍無可忍的是,房間的角落里,竟然還燃著一縷他聞著就覺得象征著奢靡享樂的異香!
而那個罪魁禍首——玉離公子,此刻正悠閑地斜倚在其中一把圈椅上,手里拿著一枚白子,對著棋盤凝神沉思,仿佛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對推門而入的老將軍恍若未見!
這成何體統(tǒng)?!簡直是……胡鬧至極!
“胡鬧!”老將軍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如同被點燃的炸藥桶一般,厲聲喝道,“此乃軍機重地!關(guān)乎雁門安危,系著萬千將士性命!豈是爾等嬉戲玩樂之所?!”他指著玉離,聲音因憤怒而微微顫抖,“你……你怎會在此?!”
玉離被這聲震耳欲聾的吼聲打斷了思路,緩緩抬起頭,看到怒氣沖沖、吹胡子瞪眼的老將軍,臉上露出一絲明顯被打擾的不悅。他放下手中的棋子,慢條斯理地站起身,對著老將軍微微頷首,語氣平淡得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將軍息怒。此地清凈,視野開闊,確是靜思對弈的佳所。玉某在此,也是得了凌將軍許可的。”他完全無視了老將軍的怒火,仿佛在陳述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就在這時,聽到動靜的阿凌也匆匆趕了過來。她看到老將軍鐵青的臉色和書房里這格格不入的景象,心中暗道不好!她連忙上前,硬著頭皮解釋道:“將軍,您息怒!是……是阿凌允準的。玉公子他只是……只是借用此地靜坐片刻,并未……”
“靜坐?!”老將軍根本不聽她的解釋,憤怒地打斷她,手指著那棋盤香爐,又指著玉離,痛心疾首地斥責(zé)阿凌,“阿凌!你看看!你看看!軍情如火,將士枕戈待旦!你身為一關(guān)主將,不想著如何研讀兵法、克敵制勝,卻在此與人焚香對弈?!成何體統(tǒng)!你忘了你當初立下的誓言了嗎?!”
他又將矛頭直指玉離,眼神充滿了鄙夷和不屑:“還有你!一個大男人,年紀輕輕,四肢健全,不思上陣殺敵、報效國家,卻終日沉溺于此等吟風(fēng)弄月、消磨意志的玩樂之物!簡直是……中看不中用的廢物!”
?“廢物”?
玉離聽到這兩個極具侮辱性的詞語,眼中瞬間閃過一絲冰冷的寒芒,周身的氣息也陡然變得危險起來。以他的身份和脾性,敢如此當面羞辱他的人,早已化作飛灰。
但他瞥了一眼旁邊焦急維護的阿凌,想到這老將軍是她敬若神明的恩師。。他決定……暫時給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將軍留幾分薄面, 沒有立刻發(fā)作。
他只是輕輕一笑,那笑容卻不帶半分暖意,反而充滿了淡淡的嘲弄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優(yōu)越感:“將軍此言,玉某不敢茍同。”他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袍袖,語氣帶著幾分漫不經(jīng)心,卻又暗藏機鋒,“棋盤之上,方寸之間,亦有乾坤萬象。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有時……并非只憑匹夫之勇和一身蠻力。”
他抬起眼,那雙黑金色的眸子看向老將軍,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淡漠:“心靜,方能致遠。至于報效國家……玉某自有玉某的方式,恐怕……非將軍這等只知打打殺殺之人所能理解。”他這話,既是反駁,也毫不客氣地將老將軍貶低了一番,更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屬于上位者的傲慢。
老將軍被他這番歪理和暗諷氣得渾身發(fā)抖,正要擼起袖子好好教訓(xùn)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卻被阿凌死死拉住了。
“將軍!將軍息怒!”阿凌一個頭兩個大,連忙上前將老將軍強行拉到書案旁,將一份早已準備好的邊防交接文書塞到他手里,“將軍!您看!邊防交接事宜繁瑣,耽擱不得!我們還是先談?wù)掳桑∮窆拥氖隆院笤僮h!稍后再議!”
她一邊說著,一邊背對著玉離,不動聲色地向他遞去了一個極其隱晦、卻又帶著明顯催促意味的眼神——快走!別再待在這里火上澆油了!
老將軍看著阿凌焦急的臉龐,又看了看旁邊那個依舊氣定神閑的玉離,心中的怒火雖未消,但也知道軍務(wù)為重。他重重地哼了一聲,終于將注意力暫時轉(zhuǎn)移到了眼前的文書上。
玉離自然接收到了阿凌那急切的“逐客令”。他看著她那故作鎮(zhèn)定、實則頭疼不已的樣子,又看了看那強壓怒火、顯然對自己極為不滿的老將軍,唇角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玩味的弧度。也罷,今日的“戲”也看得差不多了,是時候見好就收,免得真把這老家伙氣出個好歹來,還得阿凌費心。
他沒有再多言,只是極其優(yōu)雅地站起身,輕輕拍了拍自己那纖塵不染的袍袖,對著正埋頭于文書的兩人方向,幾不可察地、帶著一絲戲謔意味地微微頷首,然后便轉(zhuǎn)身,姿態(tài)瀟灑地、如同閑庭信步般,悄然離開了書房。
隨著玉離的離去,書房內(nèi)那緊繃得幾乎要爆炸的氣氛,終于稍稍緩和了一些。老將軍雖然依舊臉色不虞,但總算能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到眼前的軍務(wù)上。
阿凌則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氣,同時又對玉離那說走就走、毫不拖泥帶水的干脆感到一絲……意外?她迅速收斂心神,開始向老將軍詳細匯報起邊防交接的各項事宜。這場充滿了火藥味的初次交鋒,總算暫時告一段落。只是,老將軍心中對玉離的警惕和厭惡,以及阿凌夾在兩人之間的為難,顯然都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