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
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
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
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
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
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
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山抹微云,天連衰草”,起首八個字,被譽為千古佳句,秦觀也因此被稱作“山抹微云君”,可見其名之盛。
不過是山頂云霧繚繞,衰草一直延伸到天邊的普通場景。令人擊節贊嘆之處就在于“抹”和“連”這兩個動詞,很是新穎出奇。山頭像是把云這一層給擦去了,或像是在山頭涂抹上一片云,而天似乎與草相連。這兩個詞仿佛是作畫時畫筆的動作一樣,有一種微妙的山水寫意感,呈現的是一副渺遠、清淡的畫面。
有人認為“連”這個字弄錯了,原文應該是“黏”字,和“抹”可相呼應。關于這個也只好各有說法。在我看來,我反而覺得“連”字更好看。“黏”固然在情態上似乎更形象些,但總感覺有些刻意。不如“連”字,雖然極其普通,卻正因這普通,反而更像是落筆自然清淡的秦觀作風。而且也更有書法里的連筆神韻。
目光收回。聽得城門上空的號角鳴畢,時辰到,該上路了。心頭不忍,只好求船夫暫緩開船,且讓你我喝完這杯離別的酒。
回首“多少蓬萊舊事”,你我情緣,如日暮云煙,俱散矣。“煙靄紛紛”究竟是真實的薄霧煙云,還是詩人眼中的前塵往事,無從得知。而此種以微物寄深情的描述手法,令人印象深刻。
后面一句“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化用了隋煬帝楊廣的詩:
寒鴉飛數點,流水繞孤村。
斜陽欲落處,一望黯消魂。
同樣的意思化在這首詞里作為一段的結尾,意境更深沉。而“寒鴉”,“流水”,“孤村”這幾個簡單名詞所營造出的凄涼的蒼茫感,似乎從此以后就樹立了一個經典意象。元代馬致遠最有名的那首《天凈沙》,恐怕也受其幾分影響。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在這別離的時刻,堪稱心神俱碎,難以承受,故曰“銷魂”。而臨別前的一刻歡好,卻什么也帶不走、留不下,唯有隨身香囊,可解下作為留念。
(要說秦觀沒有學柳永,我怎么也不信。整首詞,柔婉凄清,用字美妙,和柳永的《雨霖鈴》真的如出一胎。尤其這一句,真太有柳詞風韻,連蘇軾也說:“‘銷魂當此際’,非柳詞句法乎?”)
此等“蓬萊舊事”,也不過為他留一場薄名。“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這一句,顯是引了杜牧的“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但無論秦觀,還是杜牧,是為青樓薄名而來嗎?都說“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自古文人,誰人不望青史留名。唯當才高運蹇,泯然于世,方如此自嘲“贏得青樓薄幸名”吧。這一句自我嘲諷,中間多少辛酸無奈,皆成蕩氣回腸。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此去不知何時再見。“襟袖上、空惹啼痕”,一個“空”字道盡心酸無助。再哭也無用,終究還是要分別。行人隨船走遠,忽而回頭,故城已隱入黃昏,慢慢看不見了。
輕輕唱一支離別的歌,已近尾聲了。仿佛聲音漸漸弱下去,弱下去。只有船槳舀水的水流聲了。周圍都靜下來,船兒越漂越遠,把風塵往事都留在身后。
“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這一句,絕然當得起“余音繞梁,三日不絕”之譽。
秦觀這一生,有才,但無運。他卻沒有蘇軾那樣的豁達開朗,因此所有苦難,都放在心里,柔腸百轉,化于紅箋點點。
無怪乎有人評說“淮海(秦觀),小山(晏幾道),古之傷心人也。”每每讀來,總不禁掩卷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