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是南方微寒和烈日交錯的時節,十月,我退掉了公寓租的房子,打包了十二個箱子,背著一個雙肩包闖入了鋼筋水泥的森林—上海。? ? ? ?
上半年的日子稍顯得安逸,耐不住無處可去的無聊我只身去了歐洲和土耳其,轟轟烈烈的把積蓄揮霍一空才心甘情愿的打道回府。老娘無可奈何的幫我打理從歐洲淘來的家當。眼看我沒個下文又跑去上海湊熱鬧,穩定的日子過不踏實,絮絮叨叨說我不懂事。我盤算著老娘快退休了,想要體現自身價值唯有帶個娃消磨,而我這個不孝女只有走為上計。趕緊定好了上海的公寓,十二箱東西被順豐小哥及時送到,我便也像模像樣的找起了工作,埋入螻蟻般的人群。白天上班奔走,披上都市白領的皮囊,斤斤計較著老板壓榨的剩余勞動力。用電影和書籍替代生活在別處的念想。
柏拉圖說過:“唯有哲學家為城邦之主,城邦方有生之希望,得見天日。”
我就在我的理想國里,念叨著老莊的道法自然,夢里花落知多少,想象自己是烏托邦的國王。回到家就是天堂,睡覺是最強烈的本能,偶爾記錄點夢境,羅列點人格缺陷,可惜身邊既沒有周公也沒有佛洛依德,只好自己拿自己解剖,診斷為精分之后看誰都有點心里異常。朋友們指責我的沒心沒肺,可知少了我的社交圈,依舊活力十足,我便也忿忿發個朋友圈:天下盡樂土,何為久留茲。
我喜歡到處流浪,也喜歡到處浪。三毛曾是我偶像,可是自從文藝女青年都開始膜拜她之后,我便拷問自己究竟符不符合文青這個標簽,后來我終于和她們劃清了界限,我在土耳其時,遇見過一個真正的文藝女,她計劃兩年的行程只帶了一個包,再加一個尤克里里作伴,琴彈的不太熟練,但能把僅有的行李分一半給尤克里里,說明生命中文藝的比重至少占據了50%,她思考最多的東西是花費,聊的最多的也是如何省錢賺錢哪里便宜實惠,我理解她迫在眉睫的焦慮,她想盡可能多的讓行程延長,也想證明自己生存的能力,她聯絡好了去黑海的船上餐廳打工,在海上住一段時間后再換一個城市邊打工邊生活。這是真的生活在別處,有種流浪的悲壯感跟自我陶醉,我相信她的包里肯定有一本書,關于探討生命的意義之類,她所擁有的回憶的價值遠大于我,她也一定會寫作。這一切都是一個人感受自己存在的過程。她跟我坐大巴一路從卡帕吐到了伊斯坦布爾,面對她的堅強我有點自愧不如,難以想象她這么羸弱該如何走完戰亂的約旦和埃及,她骨子里的倔強和閃躲的眼神像一只小鹿,這是她第一次遠行。或許兩年后歸國時,她會變成一只高傲的羚羊,奔跑在遼闊的雪域,她很快就靈活的在我眼前消失了,沒有道別。
如果形容我是一個神出鬼沒的游俠,我更樂意接受。我助人為樂,愛打抱不平,就差仗劍闖天涯,黑白通吃,湊齊108將統領江湖好漢。初入上海就結交一批狐朋狗友,早把原先的酒肉朋友忘的一干二凈。生意沒做大,蹭吃蹭喝倒是一身本事,摩拳擦掌想在魔都淘金發家,估計又著了凡夫俗子的道,精神文明的建樹絲毫沒有長進,老板揮著皮鞭讓我們撲向羊群,我悠哉悠哉晃進陸家嘴吃一嘴浦東的塵土,抬眼看看跟我一樣眼神迷茫的人們在寫字樓門前進進出出,仿佛隔著一道屏幕,我想,這就是生活在當下了吧。
轉念想到那十二箱的行李真是禍患,這下可好,說走就走有了牽絆,在這陌生的城市竟莫名其妙生出了根,工作像個集裝箱一點點填滿名為責任的貨物,計劃書排到了一個月之后,同事叫苦連天喊著亞歷山大,我估摸著成功的概率核算時間成本和邊際效益,逃是逃不掉了,那就硬著頭皮殺出一條血路再找機會浪吧。
住的地方也不大,就像是一個賓館房間,擠擠攘攘也鋪不下我的十二箱家產,只好把每天扔三件東西作為日程表計劃掛在墻上,你一定認為我是個奇葩。別笑,更深層次的哲學意義聰明的人已經領悟到:斷舍離。我想要自由,卻被自己的物質所困,還畫地為牢,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東西至今還沒行使它神圣的職責,想想那個尤克里里姑娘一個背包就可以撐兩年,難怪可以那么瀟灑。只怪我喜新念舊,追隨我而來的還有十幾年前的筆墨紙硯,收藏的老茶餅還不放心丟家里怕被不識貨的老娘當垃圾處理了,一箱子買了沒來及讀的書,無數用來裝飾皮囊的衣服,連筆都有個一百多只想想自己脫離書寫時代好像已有一個世紀。我為這些物件的離去舉行一場場儀式,好像在樹葉沒掉落之時將它摘下,好像它們原本是我回憶的一部分只是在我丟棄的時候才會想起,一一告別吧,別再讓物質成為自己的負累了。
我以為這個城市我不會停留太久,直到我遇見了曉。曉之所以成了我男友,就好比我在江湖闖累了總要有個客棧停留,曉就是那客棧老板,正好給了我一個疲憊時的落腳點,安逸舒適還可以跟我多聊些江湖趣聞,自從我進了他的客棧他這客棧就關門歇業只為我一人服務,還免費,樂哉。
我懇求阿婆把老宅的鑰匙交給我,我拖著曉開車去度假,難得的出走,終于有了個伴。阿婆的老宅在一個農場,兒時的每個暑假,老娘都把我放養到那里,任我野蠻生長。白天去塘里釣魚摸螺螄,晚上去田間抓青蛙逮蛤蟆。最有趣的一次是一個鬼靈精的丫頭,跟我說她找到一個秘密基地,帶我去的話要我一輩子保守這個秘密,哈哈,拉鉤上吊一輩子不許變。我就跟著她走啊走,走啊走,沿著田間的小路,走得迷失了方向時,她突然拉我鉆進一處蘆葦叢,我一下子驚呆了,我看見一處遼闊的湖面,像一個全新的世界在眼前鋪展開,蘆葦比我還高出許多,我抬起頭看它們翩翩起舞隨風搖曳,在湖邊,在湖中央,夕陽下的水鳥匆匆掠過,我看見它嘴里叼著一條銀色的魚,還有,還有那荷包蛋似的夕陽,映照在微微泛起波紋的平靜的湖面上,一切都那么靜謐而美好,岸邊是白色的砂石,光著腳踩上去是燙的,可是探腳進湖水里又是冰的。我們就坐在岸邊,兩個七八歲的孩子像大人一樣討論起人生的話題,你以后會去哪里,你長大要做什么,偶爾湖面撲通一聲是大魚跳起來偷聽我們的談話。后來那女孩早早隨父母進城,我便時常一個人來到這被蘆葦叢擋住的秘密基地,一坐一下午,發呆曬太陽,那么多個安靜的下午,我就像一個打坐的僧人,將自己全然放空,在這樣一個無人知曉的世外桃源里,我什么都不懂,但是似乎又懂得了很多,每個夕陽下壯烈的景色,都是我兒提時再難抹去的記憶,長大后回去的幾次我再沒找到那片湖,聽說那片水庫早已干涸,而我卻常常夢見它。我迫不及待得帶曉來到我夢中的地方,此時的農場幾乎已經沒有人居住,阿婆也搬進了城里,老宅一幢幢破敗而空洞,阿婆的老宅堆著比人還高的煤堆,那是以前用煤爐燒水時攢的,家里有燒柴的窯灶,還有散發著霉味的古舊的箱子和衣柜。我使勁嗅著這里熟悉的味道,二十多年這里的味道依舊沒變,我被記憶的洪流包裹著,味覺喚起我那些關于十歲以前的夏天的回憶,伴隨著蟲叫鳥鳴的田野間的晚間冒險,是神采奕奕的阿公給我打著手電,二十年前帶我釣魚捉蝦的阿公,打起籃球不輸年輕人的阿公,如今躺在病榻的年邁的阿公,那個我如今看一眼就忍不住要流眼淚的阿公喲,我回來了,時間帶走了一切,只留下記憶了嗎。
曉對這里僅僅是好奇,可能無法理解我為何一會興奮到手舞足蹈一會又悵然到長嘆連連,記憶的根沒有從他心底長出來,阿公的英姿他沒有看過,阿婆用柴火燒的拿手菜他沒有嘗過,水庫的美景他沒見過,水塘的蛤蟆他沒捉過,半米長的大魚他沒釣過,嘖嘖,我比他富有多了。
曉哥哥你知道荷西嗎?
那不是南京房價最高的地方嗎?
滾。
去沙漠,去荒原,去海的地平線,習慣了形影單只,才會樂于向陌生人伸出友善的雙手,文青總會說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而我覺得每個人都是一棵樹,每個人都有根,即便是在異鄉多年也會有念念不忘的故土和家園,即便在外打拼著成長著也都有夢見兒時場景的夜晚,即便是愛流浪的三毛也把根扎在了撒哈拉,那是她的一個標簽,那是我用指尖敲打出的關于流浪的一個夢。
老娘退休之后瀟灑了百倍,一邊照顧阿公一邊也會隔三差五的去某個海邊或古鎮留下批發來的毫無技術含量的到此一游式照片,拍照的是她新男友Pony。 而我的時間卻越發緊湊起來,全國范圍的奔波,睡眠被擠壓到不夠做一場完整的夢,有時候在展會上遇見一張似曾相識的畫作會駐足良久,那畫的就像我兒時的夏天,光影的色彩恰到好處,如果可以走進畫里,我會找一棵樹,靜靜倚著它坐一下午。
其實人這一輩子無非是學會兩件事:在該認命的時候認命,在不該認命的時候反抗。你所做的所有的選擇,都沒有什么對與錯,只關乎你想把自己的人生過成什么樣。后來我還是跟曉分手了,客棧總歸是客棧,我要的是一個目的地,而我跟他之間,隔著一個撒哈拉。或許下一個目的地處是一個被流放的中年人,也可能是一個在奮斗和焦慮中的青年有為者,又或許是一個對我而言稚氣相投者,但是,我最終會扎根在哪里,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