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樂一貍
一場葬禮,牽出一個家庭關于死亡與互相傷害的沉重記憶。
沉默寡言的維修工李,獨居波士頓,每天輾轉于公寓大樓間,做著修水管、通馬桶、換電燈泡的工作。狹小逼仄的半地下室是他的臥房,每天工作結束后,李都會橫在沙發上喝著酒看冰球比賽。單調生活中偶爾也會出現調味劑:那是在他遭受挑釁時,突然對租客飚出的臟話,或者在酒吧微醺后,對酒客猛烈揮舞的拳頭。
時間猶如一座監牢,將李囚禁其中,每天重復著鏟雪、修房子、倒垃圾、抱怨、被投訴、喝酒睡覺的死循環。
直到一通電話打來,告訴他遠在曼徹斯特的哥哥喬病危。一路驅車趕到醫院,卻只見冰庫中喬蒼白僵硬的遺體,這畫面痛徹終身,因為李與家鄉曼徹斯特的最后一絲關聯,似乎隨著哥哥的死而徹底中斷。
事實恰好相反:哥哥的遺囑中,將名下所有財產及16歲的獨子帕特里克交由李來托管,這筆費用將當作帕特里克的生活費,直至其成年。接下來,李不得不留在曼徹斯特料理哥哥的后事,完成財產和監護權的交接。
嚴冬極寒,動土無法開掘入棺,只能等到開春后舉行下葬儀式。侄子帕特里克處在叛逆期,打冰球、玩樂隊、抽煙喝酒、同時交兩個女朋友……他對叔叔冷凍父親遺體的做法表示不滿,更不愿接受陪伴父親一生的漁船即將被擱置的事實,帕特里克留戀曼徹斯特的一切,拒絕跟隨李前往波士頓生活,叔侄二人矛盾重重。
男人與少年僵持不下,李只好從波士頓取回隨身物品,搬到哥哥家中與侄子同住。曼徹斯特的陽光、街道、叢林、海岸無不召喚著舊時記憶:這是李的故鄉,他曾在此度過了人生中最好的年華——擁有一個愛他的妻子,三個可愛的女兒。
可當年的李是不折不扣的浪子,他事業心散漫、重度酗酒、與一眾狐朋狗友賭牌抽大麻。在一次過度“用藥”后,李誤將自家房屋引燃,三個孩子葬身火海,妻子悲憤至極與之離婚。失親之痛曾使他萬念俱灰、試圖舉槍自殺,被救下后他便搬離曼徹斯特,獨自前往波士頓開始了自刑式鰥居。
直到哥哥的死將李拉回故鄉,李卻發現這里不再有他的容身之處:因其“惡名貫耳”,所有的雇主都不愿給他工作機會;因其寡言自閉,任何鄰居朋友都不愿與之交往;因其獨斷專行,他與侄子的日常生活混亂且劍拔弩張。
終于,他在故鄉邂逅了前妻——那個被他傷害卻也狠狠攻擊、折磨過他的女人,帶著與新任丈夫的愛情結晶,站在他的面前。三言兩語的寒暄,便引爆了雙方靈魂深處最錐心的痛。前妻哭訴著向李道歉,卻彌合不了彼此的傷痛,往日災難將他全副點燃:他發瘋地逃離、酗酒、斗毆,身心全線崩潰。
經過多方冷靜協商與反復懇談,李說服哥哥喬生前的同事接替他行使對侄子的監護權。李也賣掉了昂貴的古董獵槍,為哥哥留下的漁船續航。這樣,叔侄二人不必相互拉扯,仍舊各自運轉、各安天涯。
期待半年之久的《海邊的曼徹斯特》,終于登陸內地。不同于以往的全線鋪檔,這部斬獲了奧斯卡最佳男主、最佳劇本、美國電影協會最佳年度電影的文藝片,首次登陸國內的藝術電影院線。
在觀影過程中,我發現該片實行分線發行的決策無比正確,因為愛它的人能夠全情傾注,脈搏與故事中的角色同步受挫、悲傷、無奈、平復,設身體會這部純寫實影片的震顫與魅力。而不愛它的人,開場20分鐘便在緩慢的節奏和零散的敘事中昏茫入睡。
由導演肯尼斯·羅納根親自撰寫了三年的劇本,清晰地捕捉到生活中的每一個脆弱細節,借由現實與記憶之間的閃回,將它們彼此支撐、串聯起來,制成一枚全景展示底層美國人生命悲劇與內心焦慮的催淚彈。然而,導演的表現手法十分克制:無論是用大遠景交代火災與噩耗、還是只給李隨身攜帶的三張照片以背面鏡頭,都極力避免痛苦對觀眾內心的沖撞,留下何種解讀,由觀眾自己決定。
影片的獨特性,在于它打破了家庭悲劇故事“大團圓”式的結局,《海曼》剔除了所有電影中的幸福元素,無論是記憶中的童話故事、愛情中的浪漫邂逅、流落后的異鄉偶遇,還是困境中的奇跡轉機、末路前的絕境逢生,或者鼓吹信仰或道德高度的心靈雞湯,這些一概沒有。
電影如話筒,收集現實世界的細微慘痛,將小人物日常生活的波瀾不驚與人心涼薄中的狹路相逢,灌錄成鮮活世界B面的哀樂唱盤,總在夜深人靜時奏響,其威力,刮骨錐心。
《海曼》是一則現實世界的殘酷寓言,它告訴觀眾:傷痛并不如想象中可怕,亦不會奇跡般地徹底治愈,它會靜靜地沉在我們生命的深處,一經入潮終身暗涌,我們唯有默然,懂得與心魔共存。而命運是一雙全知全能手,它是電影中的那片海,讓你時刻保持敬畏卻從不反抗,只能如冬季的曼徹斯特小鎮那樣——永久地靜立守望——等待每一次的不測風云,爾后獨自垂釣哀思、放生痛苦,無可往,亦無從自恃。
命運與傷痛殊途同歸,年度最“喪”文藝片,《海曼》當之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