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朝,司馬懿延兵的罪最終還是沒問。因為還沒來得及問罪,曹真就不行了。
司馬懿入宮請罪時,曹叡臉色沉沉的看了他好一會兒,把他帶到了曹真的病榻前。曹真一身血衣,滿頭亂發(fā),見了曹叡就流下淚來。明明虛弱得很,轉眼看到司馬懿,卻生出股狠勁又支撐著他爬了起來。他跟他斗了二十多年,直到這一刻他都認為他并沒有輸給他,只是輸給了時間和命運。
不管他怎么不甘心,他仍是顫抖著把印信交了出來,放在司馬懿手上。他是把他恨得牙癢癢,卻不得不向曹叡舉薦司馬懿為大都督,總領雍涼兵馬,以抗蜀軍。就算他不給,只要西蜀東吳在,這個大都督早晚都是他司馬懿的。
曹爽不懂父親的用心,和局勢的無奈,在一旁干瞪眼,滿臉的憤恨。曹真看著他還要沖上去揍司馬懿,幸而夏侯玄在旁邊把他拉住了。他看著他們走出去,心里一陣嘆息,爽兒性子如此魯莽,還好有玄兒在能牽制一二......他不是最好的傳承者,可是他沒有選擇了......
他躺了下來,看著曹叡,說,不是我要把三軍兵馬給他,而是只有他才能與諸葛亮抗衡。
曹叡叫著他叔叔說,朕懂,即算叔叔不給他,朕也要給他。
曹真眼中鋒芒畢露,道,陛下這話錯了,如果陛下不給他,他是會到陛下手中去搶的。
他眼中含著淚,伸手緊緊握住了曹叡的手,說,陛下我不能讓他傷了你。
殺人誅心,這是曹真浸淫朝堂學到的最厲害的毒藥,他是要死了,可是他也不能讓司馬懿好過。這根針埋下,司馬家功勞再大,陛下也絕不可能坐看他們起勢。
他看著曹叡深沉的臉,陰蟄的眼神,放下了心。
為司馬家鋪完了路,他才接著說曹家的事。他只說了一句爽兒,曹叡便懂了。
他喘著氣,看著曹叡,他知道爽兒這輩子,高官厚祿,無憂了。
曹叡走后,曹爽和夏侯玄才進來。他笑著朝他們說,你們放心吧,以后的路,為父都替你們安排好了。
曹爽哭著趴在他手上,一聲聲叫著爹。
曹真知道他素來是個耿直性情的人,但也最不耐煩見他動不動就哭哭啼啼的,皺起了眉頭。卻無力把他推開。他只好撇過頭,看見一旁的夏侯玄,這個穩(wěn)重沉斂的孩子,竟然也紅了眼眶。
他想,他可能真的撐不下去了。曹真看著這陣子一直在他身旁侍疾的夏侯玄,他有一些恍惚,妹妹出嫁的情形還歷歷在目,生玄兒的時候他第一次知道做舅舅是什么感覺,后來抱著嫩嫩的徽兒,他感覺是心從未有過的柔軟和憐惜......他們是什么時候長這么大的呢?是什么時候變成了他們哄著他喝藥休息、照顧他的呢?
他看著夏侯玄出著神過了好一會兒,終于嘆了口氣,柔和了神情,道,玄兒,你去把徽兒接過來給我再見見吧。
夏侯玄聽了怔了一下,哽咽著“噯”了一聲立刻轉身就出門去了。
曹爽終于抬起頭來,用手抹了把臉,仍是淚眼婆娑的看著他,顫聲道,爹......
曹真垂眼看了看身上的衣衫,道,叫人進來,幫我換身干凈的衣服,好好整飭整飭吧。
該演的戲已經落幕了,他不想再用陰謀詭計去對付生命里的最后那些人。
夏侯玄剛走出曹府,便見司馬家的馬車駛來,司馬師騎著一匹棗紅色大馬護在一旁。
他見狀,知道車里坐的肯定是徽兒,原本悶痛的心因為這險惡人情也斬不斷的血脈親情而溫暖起來。舅舅叫他去,徽兒自己來了,如此的心有靈犀,如此的割舍不斷,他既為舅舅值,也為徽兒值。
他慢慢放下了馬韁,把馬交給曹家的家仆。司馬師下馬朝他躬身行禮,便轉身去接夏侯徽。
他一直很滿意司馬師。便是此刻他朝他笑著,那臉上的笑也是不帶欣喜,不帶嘲諷的。舅舅如今的情形,他有高興的理由,但他沒有表露一絲一毫,是因為他有他司馬家的涵養(yǎng),也有作為徽兒夫君的體貼。
徽兒下了馬車,臉色不太好看,眼底青影用妝底也沒遮住。他朝她笑了笑,道,舅舅剛好叫我來接你。
聽他這么一說,他便見她的眼眶紅了。囊著鼻子,叫了他一聲大哥。
司馬師牽著她的手走到他跟前,道,那我就送到這里,不進去了。
夏侯玄點了點頭。
夏侯徽低聲道,大哥既然在,你就回去吧。
司馬師搖了搖頭,溫和卻堅定的道,我在這里等你。你去吧,多陪陪大司馬。
夏侯徽聽了沒再堅持,隨夏侯玄進去了。
夏侯徽一見到曹真,便哭了。一年不到的時間,那個吹眉毛瞪眼睛罵著她的舅舅就不見了,他無力的躺在床上,喘著粗氣,臉上唇上血色全無,半瞇著眼睛看著她,連抬手都沒有太多力氣,只是朝她招了招手。
她像小時候那樣,把臉放在他的手上,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落在他的掌心里。滲進粗糙的溝壑中。
曹真輕輕的碰了碰她的臉頰,看著她烏黑的頭發(fā),那抽搐著的瘦弱的肩,他想要摟著叫她可不要這么傷心了......他又一次無奈的笑,難怪每次爽兒都不服,其實他也鬧不明白為什么同樣是哭,男娃娃就讓人心煩,女娃娃就讓人心疼。
等到夏侯徽終于止住了淚,抬起頭來,他笑著安慰她說,舅舅沒事的。上次還大吼大叫的呢,今日舅舅的小媛容終于回來啦......
說著讓曹爽拿了一個長形的漆盒過來,把三人叫到跟前,從里面取出三塊同樣質地的玉玨、玉佩、玉環(huán)。
三人望著他都不明所以,曹爽拿著左看右看,玉質雖說是上乘但也遠沒到價值連城的地步,也沒見有什么玄機,便杵了杵夏侯玄,夏侯玄和他對視了一眼。卻見曹真笑看著夏侯徽拿那塊玉佩無所適從的樣子,道,徽兒,你看出什么來了?
夏侯徽放下玉佩,抬起頭,道,除了宮制之外,看不出其它了。
曹真道,確實不值什么錢,但,卻是先帝所贈。當年我被武帝收養(yǎng),賜姓曹氏,而后跟隨先帝自此不棄,哪怕是先帝最難的那些年,我也絕沒有易主他心......我能為他赴湯蹈火,我能為他披肝瀝膽,因為他不僅是我的君王,也是我的兄弟......
曹真深吸了口氣,平緩了好一會兒,夏侯徽給他端過參湯,喂他喝了幾口,他便擺擺手說不要了,又歇了會兒,才望著那個漆盒道,先帝賞賜的東西無數(shù),我唯獨最愛這幾個,因為,這玉看著雖普通,但卻是我西征的時候所遇,呈送給先帝的,后來因新政的事,先帝說讓我多擔待,便用那玉石以同樣的制式做了這玉玨、玉佩、玉環(huán)。這些東西隨我?guī)У降叵氯ィ涂上Я恕K宜土四銈內齻€,留個念想吧。
他見夏侯徽又眼淚汪汪的,便笑著道,徽兒,再哭的話,你的眼淚都要把舅舅給淹沒了。別哭了......徽兒和玄兒雖然姓夏侯,可是從小到大,舅舅一直都把你們當自己的孩子,甚至比其他幾個都要親。以后你們三個,不管誰好誰歹,都要彼此扶持幫助......尤其是徽兒......
他看著夏侯玄和曹爽道,她是你們的妹妹,你們要護著她,要讓誰都欺負不了她。
夏侯玄和曹爽都點頭齊聲說好。曹真卻擔憂的望向夏侯徽,滿是無奈道,徽兒,我知道你不喜歡我說司馬家的壞話,可是,舅舅為你好,最后仍是要提醒你幾句,司馬懿,我看了他二十多年了,從來沒有把他看透,他是個在人前從來不會犯錯的人,他永遠都是對的。有的人耿直,有的人貪財,有的人貪杯,有的人懼死......可是,司馬懿全沒有。都道人無癖不可與之交,一個人能偽裝得毫無缺點,毫無弱點,這,多么可怕。所以,到最后先帝都不再信任他,沒有別的,因為察覺到了他的虛偽。
夏侯徽含著淚,沒再和這樣的舅舅辯駁。
曹真嘆了口氣,深深的看著她,語重心長的道,徽兒,你別太柔善了,現(xiàn)時司馬師或許對你不錯,但,等到司馬懿真要怎么樣,人心變起來,傷心是小,我擔心你的安危事大啊......
夏侯徽終于點了點頭,道,舅舅,我答應你,以后我會提防的,您就放心養(yǎng)病吧......
曹真這才松了口氣。
不知道他的爭強好勝之心有沒有放心,也不知道他的護子憂心有沒有放心,反正最終他的病是沒有養(yǎng)好,幾日后,一代叱咤風云的名將就此隕落。
喪事辦完后,夏侯徽又陪了母親好幾日,坐著馬車回司馬家,從前門可羅雀的司馬府竟然門庭若市,看著大小官員不厭其煩的侯在門外,她才終于有司馬懿是曹魏大都督的認識,原來這就是所謂的炙手可熱的權柄。
她走進門,又回頭看了看身后,有種異世之感,她突然對周遭的一切都陌生起來。直到靈兒跑著奔向她,撲在她懷里,叫著娘親,她才終于找回了家的感覺。
她蹲下身抱著靈兒許久,抬起頭,卻見司馬昭正笑著看著她,心下一凜,忙收整了心情,擦拭了眼角。
靈兒指著司馬昭說,二叔帶我來接娘親的,誰知道娘親回來得早了.......
夏侯徽笑了笑,對靈兒道,那你有沒有謝謝二叔?
靈兒轉身朝司馬昭墩身行禮道,謝二叔。
司馬昭回道,不用謝。眼睛卻是看著夏侯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