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暮,正是草長鶯飛的時候。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起來,街上出行的人越來越多,熱鬧得很。風吹起女子們帷帽上的紗帳,飄出別樣的春情
夏侯徽已經許久不曾騎馬了,才跑了沒多遠便冒出了絲絲細汗。長街上雖有許多她喜愛的東西,但大哥可不是帶她出來逛市集的。
兄妹兩已經很久沒有一起出門了,雖然是件挺高興的事,但在夏侯徽看來透著許多的不尋常。
她騎著馬亦步亦趨跟在夏侯玄后面,還是滿心的狐疑,毫無準備的大哥突然就說要帶她出來打獵,母親在一旁竟然還準許了。元宵節(jié)她出來看個花燈母親安排了四五個丫鬟、家丁跟著,這次竟然就這么放他倆到荒郊野外來,這真是太奇怪了......
一路出了城門,往南郊外越走越偏僻,草木越來越繁茂。
漫山的茅草又黃又綠,下半截還是去年秋冬枯黃的樣子,草芯處已經抽出了今春嫩綠嫩綠的新葉。各種野花也開得到處都是,沒有經過修剪打理,卻紅的白的,藍的紫的,順著草木攀得高的,挨著地面孤芳自賞的,它們自己長得錯落有致。
夏侯玄緩下了馬步,觀察著周圍的情況。
夏侯徽便撩開帷帽看花看草,夏侯玄朝前面不遠的小林子指了指,道,你牽馬到那邊玩去。
她愕然的望著大哥,他卻伸手把她的帷帽拂下來,又接著道,別跑遠了,也別露出頭來......
夏侯徽眼里有些惶惶然,驚詫的喚了聲“大哥”,心道,大哥他該不會是帶我出來見司馬師吧。
夏侯玄輕輕咳了咳,掩飾自己的尷尬,其實他自己何嘗不知道這于理不合,但就如母親也知道這樣做不妥仍然情在理之前。他拉了拉徽兒的韁繩,支吾道:“主要......是在你婚前帶你再出來玩一次......順便......順便看看司馬師......”
夏侯徽無奈的垂下肩,“大哥......事到如今,縱然我對司馬師不滿意又能怎么樣?這可是陛下賜婚,我們根本無力改變這場婚姻的結果。”
夏侯玄不是沒有想過如果徽兒不滿意的話就拒絕這門婚事,可是確如徽兒所說,他們沒有權力說不,沒有能力阻止。他張了張嘴,想勸解徽兒些什么。可夏侯徽卻又對他笑了,說:“但,今天我還是特別高興。大哥,謝謝你,我知道你們是真心的愛護著我,舍不得我受委屈。沒有想過拿我的終身做權力的交易,到了這種境況還想給我兩全,對我來說,這就夠了。無論是出于朝堂政治的用處還是為了讓你們安心放心,我都會盡力讓這樁婚姻美滿,讓你們無后顧之憂的。”
原來她竟然什么都懂,她這么聰慧,怎么會不懂呢......夏侯玄欣慰又心疼的看著妹妹點頭稱好,夏侯徽見了取笑道:“大哥,是不是想哭鼻子哦......我先去那邊藏著啦,你放聲哭都不怕羞羞啦......”
說著趕馬往小樹林去了。
他看著她下了馬,把馬牽到小坡那邊不見了,過了許久還不見人出來,他心里有些著急暗道這丫頭到底把馬藏多遠吶......剛想打馬過去尋人,夏侯徽已經出現在那草地盡頭,還朝他笑著揮了揮手,然后蹲了下去,人倒是藏好了,那片茅草叢卻搖搖擺擺個不停,不知道她在那兒鼓搗些什么呢......
“嘎——嘎——”
天上傳來兩聲雁叫打斷了夏侯玄的注意。
遠遠馬蹄聲跟著傳過來了,他從身后抽出箭,搭在弦上,用力拉滿弓。
凌空一箭正中左側翼倒數第二只,夏侯玄見狀立時松手,利箭脫弦,直直飛向同一只大雁。
大雁速降,夏侯玄拍馬飛馳而去。迎面司馬師也馳馬趕來,見到夏侯玄出乎意料的一怔。
夏侯玄牽嘴一笑,拿弓挑了那只大雁一把徑直從司馬師眼前晃過。待到夏侯玄調轉馬頭接住大雁便見司馬師勒住坐騎坐在馬上看著他,便也停下了馬,“嘿嘿”笑道:“君子之爭,必也射乎,勝負未分,為何退縮啊?”
司馬師坦然答道:“雍雍雁鳴,旭日始旦,君子不絕人之歡,不盡人之禮!”說著在馬上舉著弓朝夏侯玄拱手行禮。
夏侯玄微微頷首,面露笑容頗為欣賞:“身手不凡!”
司馬師自認出此人是夏侯玄,心下便知道緣何有這么一出,笑著回道:“我知道公子志不在鴻雁。”
夏侯玄看了看手中橫插著兩支箭的那只大雁,扔到了一旁的草地上,敞然直言:“我就這么一個寶貝妹妹,我總要來看看她的如意郎君,到底配不配得上她吧?”
司馬師卻深知他的顧慮,毫不諱言:“公子擔心的是兩家的恩怨吧?”夏侯玄心下一凜,正色看著這個磊落坦誠的少年,聽他繼續(xù)說道:“夫妻是夫妻,朝政是朝政,你我兩家朝政相左,與我婚姻何干?若令妹下嫁,我自當白首不離,恩愛不疑。”
司馬師言辭鑿鑿,神色誠懇,夏侯玄確信都是出自他的真心,忍不住一再點頭,大聲說了個“好”,直起身來,既是交托也是懇切:“我信你坦蕩,便也直言,即便日后你我各自為政,我也希望你衷心待我妹妹。”
司馬師對夏侯玄的為人處事也早有了解,算得上是曹氏宗親中的一股清流,因此并不認為二人會始終背道相馳,終有一日會是同道中人。所以無論是對于兩家的關系還是他與夏侯徽的婚姻,他其實比他人都要看得開。但此刻不好言明,便微微笑道:“公子也曾出任郡守,新政如何想來公子比我更清楚。”夏侯玄沒有答話,只是蹙眉看著他,他也不再多說,挺身拱手道:“幸會!告辭!”
言罷撥轉馬頭,疾馳而去。
夏侯玄坐在馬上看他走遠不見,消失在那邊的林子里。他何嘗不知道御史中丞司馬懿推行的屯田等新政于國于民的功績,舅舅他們?yōu)榱艘患核嚼鴱娂哟驂海麗肋^勸過,然而并沒什么用。司馬師不懂得幾家糾葛和舅舅們的秉性,也不懂世事難料,他大概還沒怎么體會過一己之力對抗幾代根基的無能為力,所以還能笑待一切吧。
他說不出來是羨慕他的那份希望和信心,還是感到了未來沉重的負擔,怔怔出神了許久。
也許,他們誰也沒有想到他們此時所能想到的最壞都遠不及命運的殘忍。大概如果命運能讓每個人都如愿以償的,那就不叫命運了吧。
作為推動這場宏大命運的主人公之一,夏侯徽還聽話的藏身在深深的茅草后面。
她輕輕掩著心口,那里在砰砰直跳,這是她少有的逾矩之舉,又是緊張又是刺激。
這是她第一次見司馬師,雖然遠遠的,他面目模糊,但長身玉立騎在馬上,來去如風亦是瀟灑挺拔,已經好出她預想很多了。
良久她才看到大哥朝她招了招手。
她站起來走了兩步,突然想起自己的馬來。忙回轉身往后面的小山坡走去。
解下韁繩,翻身上馬拍了拍,馬便開始輕快的跑了起來,像她的心一樣。
不知道大哥跟司馬師究竟說了些什么,大哥對他的評價怎么樣,司馬師到底長得什么樣子?大概馬也懂她的心思,速度快了起來。
就在出神的當兒,左邊突然竄出來白色的一團,眼看就要葬身馬蹄之下!連思考的片刻也沒有,夏侯徽猛地一把緊緊拉住韁繩,又快又狠的拼命往后拽。
馬的勢頭被突然停下來,幾聲長嘶,一個人立,差點把徽兒掀下馬去。
夏侯徽雖是慌了神,仍是緊緊夾住馬鞍,拽著馬繩,隨著馬轉了好幾個圈才穩(wěn)穩(wěn)停住。
夏侯徽撩開帷帽,原是一只白色的兔子,許是剛剛沖到馬蹄下被這一圈一圈繞得也嚇著了,蜷縮在那里微微的抖著。
夏侯徽沖著那個小東西輕輕的“噓——噓——”了兩聲,它仿佛才回過神來,像脫弦的箭飛奔而過。
她松了口氣,撫了撫馬兒的鬃毛,放下帷帽,踢了踢馬腹,這次再也不敢心猿意馬了,慢慢的踱步上坡。
司馬昭慢慢放下弓箭,眼神迷離,愣愣的想起剛剛那一幕。那是被他追趕了好幾里地的兔子,正在他拉弓放箭的時候,沖出來了這一人一馬。
馬上的人硬生生勒住了馬,立在馬上,陽光剪出她的身影,面容在翻飛的帷帽間若隱若現,輕挽的青絲在情急之中落下幾縷,隨著揚揚落落、兜兜轉轉......
她終于拉住了馬,又撩開了帷帽,俯身去看那只兔子,露出圓潤的下頜,飽滿的額頭......
然后她笑了,眉眼、嘴角彎成新月的弧度,微微嘟起嘴對著兔子溫柔的“噓”了兩聲,小心翼翼的怕再次驚嚇到它,提醒著它可以走了......
兔子走了,她也走了,帷帽飛揚、衣袂翻飛,慢慢的朝著陽光走了,沒有回頭,沒有看到在不遠的小土丘背后還有一個癡癡傻傻、不知不覺也笑起來的他。
那時候,他一直舉著弓箭,卻早忘了放箭,早忘了那只被他追趕著的兔子......
好像只是片刻,又似乎過了許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呼吸、回到自己的世界、這片樹林。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收了箭,拿起弓,抬手放在嘴邊打了一個呼哨,馬便飛跑著過來。
他拍了拍馬背,翻身上去。
在林子邊和大哥匯合,司馬師望了望他左右兩側,笑著問道:“剛剛你騎著馬沖過去,追到什么了?”
司馬昭楞了一下,笑道:“兔子。”
司馬師挑眉示意了一下空蕩蕩的兩側,“兔子呢?”
司馬昭看了看天邊的太陽,回了句“回家了”拍馬便走。
司馬師“啊”了一聲,弟弟素來勝負心強,空手而歸還這么高興,怪哉!
他搖了搖頭,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