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和無數人講起那一天,講起我的無知,我的驚慌,與記憶里盤旋操場的依舊轟鳴的哭泣。
那是下午的第一節課,我們的班主任因公在北京出差,全班自習。
我的課桌是靠近門的第一張,因為門鎖壞掉,隔壁班的讀書聲過大,我將桌椅向前移了很大一段,正好將門擋住。
課桌突然有輕微的搖晃,應該是有人推門,我將門打開,卻并沒有人。幾分鐘內,反反復復,我懷疑是有人惡作劇。
突然椅子又晃了一下,我想我明白了,略帶惱怒的轉過頭,想要提醒后桌,擦橡皮擦不要這么用力,卷子會破的,結果發現我和她之間隔了很遠很遠。
就這么一回頭,就是無數的對視,盡是茫然。樓梯口傳來厚重一片的腳步聲,這時,班級有人驚呼,地震了,我看見班里最大的個子一瞬間將半個身子縮在桌下,有人大喊,跑啊,這是二樓。
不知是不是那一聲地震叫醒了我,當時不覺得這么一線之間就是生與死,而是面對未知的慌亂和憑著本能的逃生,我緊緊拉住后桌的手,和她一起跑下樓,途中,我甚至因為擔心樓道踩踏事件,而一直碎碎念“不要擠,不要擠……”
后桌告訴我,當時我的聲音幾乎可以震破她耳膜。我想,這大概就是求生的本能,當然,也是無數緊急預演給我留下的警報器。
那年,我初一。
所有人坐在操場上,三五成群,人聲鼎沸,盡是驚慌失措的討論與無數遍人數的核對,那棟樓就在眼前,我以為我還和它一起晃個不停。
班里僅有的私藏的幾部手機被慷慨地拿出,流轉在五十多人的手里,毫不拖泥帶水,只為放下心來,尋找一絲最親密的慰藉。
回家的路上,我看見門口超市里滿是玻璃碴和傾覆黃泉的酒水,我想,這能不能算是一場祭祀,讓不仁的大地,收回他的暴虐。后來,我知道,它們只能成為祭奠萬千亡魂的貢品。
晚上,所有人都去了郊區的地坪,帶著食物和水,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么,就在這樣的未知和猜測中,翻來覆去,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和我一樣,一夜無眠。
不是恐懼,是空蕩,無力和無知的空蕩。
然而后幾天,這種空蕩就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哀痛和感動。
無數生命成為亡魂,被長埋地下,無數血緣成為遺孤,于喪親之痛中,獨活于世。那是一種牽腸掛肚的擔憂,是一種肝腸寸斷的絕望,你沒有看到過,你就不會明白,一個人突然之間被擊潰,那種匍匐倒地失聲痛哭的姿態是怎樣的潦倒。
緊急救援迅速展開,社會各方都積極參與,每一秒生的跡象都在減少,死亡的味道更加濃烈。新聞里,救援的戰士滿手鮮血,與泥渣混在一起,每一滴血都在與生命抗爭,訴說挽留和堅決。
一大批英雄事跡在災難中涌現,讓傷痛得到慰藉,同情化作感動與敬仰。最讓人潸然淚下的,那個始終彎著腰保護嬰孩的母親,與那條“我愛你”的絕筆短信,讓我每次想起,都是五味雜陳,愛與希望,就是這樣在傳承,無私又無畏,今年,那個孩子九歲了吧。
多難興邦,沒錯,在這樣的災難面前,所有人團結一致,貢獻自己的力量,國家更為凝聚,人民更加堅強。2011年從利比亞撤僑,2015年尼泊爾地震,中國的救援速度讓世界震驚。但我誠心希望,再也沒有這樣的災難。
后來,學校組織我們參加一個抗震救災英雄事跡報告會,提及到地震中發生的很多感人的令人肅然起敬的事跡。
會后,有記者想要針對學生進行采訪,而我被老師推薦到了鏡頭前。我記得,我是這樣說的“這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奪走了很多人的生命,也讓我們看到了最真實卻最殘忍的離別和愛。”我想起那些事件中,幾乎所有的父母都在用自己最后的力量保護孩子,甚至是舍棄自己,“父母的愛是最無私的,這讓我想到我生活中的所作所為……”
我努力地張大嘴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我開始哽咽,開始發抖。
如果被埋在地下的是我和我的爸爸媽媽,又或者當我在學校里拿著手機時,那通電話永遠無人接聽,我該怎么辦?
他們會義無反顧地保護我,這是父母最無私的愛與奉獻。而我,是怎么對他們的?叛逆,對抗,拒絕溝通,然后,子欲養而親不在嗎?
我看見他們關掉了攝影機,拿著話筒的姐姐似乎想對我說什么,又只是遞給我一張餐巾紙,在這種心思暴露的窘迫之下,我鞠了一躬,跑開了。
我沒有告訴在電視機前等待的媽媽,為什么播出的內容沒有我,也沒有告訴她,我到底說了什么,但我知道,我開始改變。
這場地震是屬于每一個人的災難,但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會對那年的五月十二貼上自己的標簽,這背后也許又是另一段屬于他的故事,只屬于他,誰也不知道。
九年以來,災區重建,汶川新的風貌不斷地呈現在人們眼前,曾經的斷壁殘垣已然不在,每一處新的磚瓦都在對地下輕聲地說“我們很好”,是的,我們很好,勿念。
每一年都有人以各種形式回憶起九年前的今天,不再激昂,不再憤慨,不再怨天尤人,只是溫柔地低訴“九年了”。
后來,也陸續發生過小地震,只是,我們不再茫然和無知,多了一份冷靜與淡然。有人曾打趣,小震,震不倒,大震,跑不了。慌亂已經不屬于四川人民,這仿佛是歷經生死之后的平和,其實或許是因為還生活在當年的回憶之下,所以才不懼怕,只會珍惜。
而我有時候仍然像一只驚弓之鳥,初三的時候,在五樓一間教室里,所有人都在安靜地等待考試開始的鈴聲,我突然感覺到一陣晃動,一只腳已經迅速地發力準備起身,卻發現沒有人動,所有人都在看試卷,我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覺,正準備乖乖坐好的時候,看到了另一張椅子前同樣縮回的腿。
但至今,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我太敏感還是真的產生了幻覺。
說到這里,有一次成都的公交車發生了自燃,前后門的開關失靈,鋼化玻璃無法砸破,密閉的環境下,造成多人死傷的慘案。后來公交車上都要求配備了安全錘,一時之間都是針對如何正確尋找鋼化玻璃的最脆弱部位并使用安全錘進行敲擊的科普教育。在相當長一段日子里,人們聞風而動,屢屢有人砸窗跳出,不過是因為隱隱嗅到一絲煙味。
但好的防范意識總是需要的,如同死神來了的劇情,意外隨時可能通過各種方式降臨,小心才能使得萬年船。
這些大概就是我關于那場地震的全部回憶了,這幾年談到它的時候越來越少,只有這一天能讓我再次陷入那場回憶和感慨。
很多人說自己記不清了,我怕我也忘了,所以寫下來。
附上一首找不見出處的『葬花人』。
“花落淪亡,明月照沉香。
風過欞窗,燈火漸虛恍。
流水且將花葬,唯愿你一世安康。”
愿生者逝者,一世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