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鑒卷第二百三十一
唐紀四十七
公元784年5月——785年7月
共1年4個月
德宗神武圣文皇帝六
興元元年(公元784年)
1、
五月,鹽鐵判官、萬年人王紹押運江、淮進貢的綢緞棉布抵達,皇上命先給將士,然后才脫下夾衣,改穿單衫。韓滉想要遣使獻綾羅四十擔到皇帝行在,幕僚何士幹請行,韓滉喜悅說:“君能為我走這一趟,請今日過江。”何士幹許諾,回家和家人道別,家里薪柴米糧儲備已經羅列在門庭了;登船,則物資裝備和需要使用的器物都已經在船上了。下至廁籌(大便后用以拭穢之木竹小片),韓滉都親筆一條條羅列,無不周備。每個擔夫,給一塊白銀纏在腰間。又運米一百船以供應李晟,韓滉親自背負米囊上船,將佐們爭相參與搬運,一會兒功夫就裝完了。每艘船設置五個弩手以為防援,有賊寇則敲打船舷互相警告,五百個弩手同時張弓搭箭,嚴陣以待。一直到渭橋,盜匪不敢接近。當時關中兵荒馬亂,米一斗值五百錢,等韓滉的米運到,米價降低五分之四。韓滉為人強力嚴毅,自奉儉素,夫人常穿絹裙(粗絲織成),穿破了才換。
2、
吐蕃擊破韓旻(朱泚部將)等,大掠而去。朱泚派田希鑒以厚重的金帛賄賂,吐蕃接受。韓游瑰把情況奏報朝廷。渾瑊又上奏:“尚結贊屢次派人約期共取長安,既而又不來。聽說他的軍隊今春發(fā)生大疫,最近已引兵離去。”皇上認為李晟、渾瑊兵少,想要倚靠吐蕃以收復京城,聽說吐蕃軍離去,非常擔憂,以問陸贄。陸贄認為,吐蕃人貪婪狡詐,有害無益,他們走了,實在可喜可賀。于是上奏,其大略說:“吐蕃拖延觀望,反覆多端,深入郊畿,卻暗中受逆賊指使,致令群帥無論進退,都有危險:如果不管他們,獨自前進,則擔心被他們在身后暗算;如果要等待他們一起行動,又怕他們失信拖延。吐蕃軍如果不走,賊寇始終無法消滅。”
又說:“將帥們覺得陛下對他們不信任,又擔心吐蕃軍奪了他們的功勞;士卒懷疑陛下不體恤他們過去的功勞,擔心吐蕃軍會單獨得到重賞;賊黨擔心吐蕃軍戰(zhàn)勝之后,他們不死就是被擄去做奴隸;百姓畏懼吐蕃軍來了之后,他們的財產全都被搶掠。所以,順于王化的官民,心情懶散懈怠,而陷于寇境的叛軍,不得不堅決抵抗。”
又說:“如今李懷光盤踞蒲州、絳州,吐蕃軍又遠離國境,形勢既分,腹背無患,渾瑊、李晟諸帥,正好得以施展。”
又說:“但愿陛下謹慎撫慰將士,勤于砥礪,中興大業(yè),十天半月之間,就可實現,不宜再眷戀那些犬羊之徒,失了將士人心。”
皇上又派人問陸贄說:“你所分析的吐蕃形勢,非常好!但是渾瑊、李晟諸軍,應當有一個計劃,令他們進取。朕想要遣使宣慰,卿可以思考一下怎么辦,詳細匯報給我。”
陸贄認為:“賢君選將,委派給他們任務,考核他們的成果,所以能有功。何況如今前線和皇帝行在相距千里,兵勢無常,遙為規(guī)劃,未必合宜。如果他們違抗命令,則有失君威;如果他們聽從命令,則有害于軍事,進退都被捆住手腳,難以成功。不若讓他們全權行事,懸以巨賞,則將帥感悅,智勇得以發(fā)揮。”于是上奏,其大略說:“鋒鏑交于原野而決策于九重之中,機會變于斯須而定計于千里之外,對朝廷的命令,服從或者不服從,都會阻礙作戰(zhàn);執(zhí)行或者不執(zhí)行,都會招來兇災。皇上將被指責掣肘軍事,將士們也沒有以死報國的決心。”
又說:“傳聞與事實不同,計劃與臨事有異。”
又說:“假如其中有不聽命令的,陛下能在此時治他違詔之罪嗎?如果違命者不被處罰,聽命行事的,做的事又未必合宜,最后只是說了一堆廢話,陛下白白在這里深思熟慮,而毫無益處,只有損失。”
又說:“君上之權,和臣下不同,惟不自用,乃能用人。”
華杉曰:
“惟不自用,乃能用人。”人才分兩種,自用之才,和用人之才。自用之才,是有本事,能干活的;用人之才,是善于用人,自己不需要干具體事的。做領導,當然是用人之才;而只有你不自用,才能用人。為什么呢?一件事情,別說你不知道怎么做,就算你知道怎么做,最好也不要說出來,啟發(fā)下屬,從他嘴里說出來,成為他的主意,然后派他去做,這樣,他更有動力和創(chuàng)造力去做。做成了,是他的功勞,你獎賞他,他有成就感,又得到激勵,更加努力,也進一步成長;做砸了,也是他的責任,你的威信不會受損,可以幫他總結經驗教訓,繼續(xù)鼓勵他,也可以換人,都是你的權力。反過來,如果你什么事都沖到最前面,那下面人都不思考了,腦子懈怠了,手腳也懶散了,都等著你。做成了,他們臉上堆著僵硬的諂媚的笑容,看著你自夸自大;做砸了,他們臉上裝出僵硬的自責的表情,而內心輕視你。不管成敗,他們都越來越消極怠工。整個組織就僵硬停滯了。
想方設法都要把功勞給下屬,才是領導力;處處顯自己本事大,是自降身份。
但是啊,領導總有兩個弱點,一是焦慮,二是虛榮。焦慮,他就想要動作,什么事都要插手,頻頻動作;虛榮呢,你別看他高高在上,他內心特別需要大家的認可,總要跟下屬搶功勞。跟了這種領導,那難做了,做事難,做人也難;事做不成,人也做不成。
3、
五月三日,涇王李侹薨逝。
4、
徐、海、沂、密觀察使高承宗去世,五月四日,朝廷任命他的兒子高明應為知軍事。
5、
五月五日,李抱真、王武俊距貝州三十里扎營。朱滔聽聞兩軍將至,急召馬寔,馬寔晝夜兼行前往。有人對朱滔說:“王武俊善于野戰(zhàn),不可跟他正面交鋒,應該將軍營稍稍前移,壓逼他,讓回紇兵截斷他的糧道。我軍坐食德州、棣州運來的糧食,依營列陣,有利則進攻,無利則退回自保,等他們饑餓疲憊,然后可以制服他們。”朱滔猶疑未決。正巧馬寔軍抵達,朱滔命明日出戰(zhàn)。馬寔說:“軍士冒暑困憊,請休息數日再戰(zhàn)。”
常侍楊布、將軍蔡雄引回紇達干見朱滔,達干說:“回紇在國與鄰國戰(zhàn),常以五百騎破鄰國數千騎,如秋風掃落葉。如今接受大王金帛、牛酒,前后不計其數,希望為大王立功,正在此時。明日,愿大王駐馬高丘,觀回紇為大王翦除王武俊的騎兵,讓他一匹馬也回不去!”楊布、蔡雄說:“大王英略蓋世,舉燕、薊全軍,將掃河南,清關中,如今見此小敵,猶豫不擊,讓遠近之人失望,將何以成就霸業(yè)!達干請戰(zhàn),就是此意。”朱滔喜悅,于是決意出戰(zhàn)。
五月六日清晨,王武俊派他的兵馬使趙琳率騎兵五百人埋伏于桑林,李抱真列方陣于后,王武俊引騎兵居前,自己抵擋回紇軍。回紇縱兵沖擊,王武俊命他的騎兵控馬回避。回紇突出其陣后,將要折回,王武俊縱兵攻擊,趙琳從林中沖出攔腰橫擊,回紇敗走。王武俊急追,朱滔騎兵也逃走,踩踏自己步兵陣地,步兵、騎兵都向東逃奔,朱滔不能控制,于是撤走回營,李抱真、王武俊合兵追擊。當時朱滔引三萬人出戰(zhàn),戰(zhàn)死一萬余人,潰逃的也有一萬余人,朱滔才與數千人入營堅守。到了日暮時分,天降大霧,兩軍不能前進,李抱真駐軍于朱滔軍營西北,王武俊駐軍于其東北。朱滔夜里焚燒軍營,引兵出南門,朝德州遁去,拋棄所搶掠的物資財貨堆積如山。兩軍因為大霧,不能追擊。朱滔殺楊布、蔡雄而回幽州,內心非常羞慚,又擔心范陽留守劉怦趁著自己兵敗,暗算自己。劉怦征發(fā)全部留守兵,夾道二十里,具備儀仗隊,迎接朱滔入府,二人相對唏噓,悲喜交集,時人多稱贊劉怦。
華杉曰:
該不該出戰(zhàn),怎么戰(zhàn),這是個軍事問題,要開軍事會議。但是,軍事會議,往往并沒有討論軍事,回紇達干說,我們吃您的喝您的,不計其數了,要報效您!楊布、蔡雄說,大王英略蓋世。這兩個意見,都和軍事無關。也就是說,在這個軍事會議上,根本沒討論軍事問題,就做出了軍事決策。
那么,是什么在做決策呢?
答案是:情緒。
注意,一切決策都是情緒做出的!高質量的決策,是先理性,后情緒;低質量的決策,是直接訴諸情緒。無論理性還是不理性,最后都必須有情緒的參與,沒有情緒的參與,就做不出任何決策。
理解決策的情緒本質,才能避免決策為情緒所誤。
第二個問題是邏輯和修辭。決策依靠邏輯,從邏輯上講,我們不應該犯任何錯誤,因為邏輯是清晰的。但是,修辭學往往會發(fā)生更大的作用。讓朱滔做出戰(zhàn)斗決定的,先是回紇的話:“以五百騎破鄰國數千騎,如掃葉耳”,“愿大王駐馬高丘,觀回紇為大王剪武俊之騎,使匹馬不返”,然后是楊布、蔡雄:“大王英略蓋世……”朱滔就血脈噴張了。而這些話,全都沒有邏輯,是修辭學。
什么是修辭學呢?亞里士多德說:“修辭學是讓人相信任何東西,以及促使人行動的語言藝術。”朱滔就上了當,語言是存在之家,人被語言所困,失去自我,因為自我也是由語言組成的。
但是,達干、楊布、蔡雄并不是要害朱滔,他們只是頭腦簡單而已。朱滔殺楊布、蔡雄泄憤,這是他錯上加錯。戰(zhàn)敗責任在他自己,不在楊、蔡。因為每次會議,總有人說東,有人說西,聽哪頭的在于你自己。不能回來就把說錯的人都殺了。曾國藩說:“大抵失敗而歸咎于謀主者,庸人之恒情也。”朱滔就是個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