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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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餓得不行,溜到外頭吃夜宵。小飯館,干凈整潔,除了我和老板,只有一個女孩坐著吃面。

隨便點了個河粉,選張桌子坐下。

看了會兒手機,實在無聊,在飯館里來回巡脧,掃了女孩一眼,發(fā)現(xiàn)她一邊吃一邊抹淚。

我操不是吧,這飯館這么難吃?

河粉上來,小心翼翼嘗一口,還行啊。神經(jīng)病,深更半夜哭個屁。

再看女孩一眼,女孩也抬起頭,正對上我的視線。

你看什么看!女孩拍桌子。

……你哭什么哭!我也只好拍桌子。

我失戀了不行啊!女孩和我對吼。

我馬上端著河粉換到她對面。失戀了?快講講。我說。憋在心里會得肺氣腫的。真的,我有個朋友就是這么死的,那個慘啊……

女孩愣住,然后冷哼一聲。我可以和別人說。

老板,這桌加一份糖醋排骨!我抬手喊。

女孩迅速擦擦眼淚。其實沒什么好講的,她說。快結(jié)婚的男朋友,他劈腿了,和他公司的女同事。

哦,我說。

真無聊,劈腿都這么沒新意。

你想不想聽個故事?我問女孩。

女孩略一猶豫,點點頭。

糖醋排骨你付錢。我又說。

女孩多猶豫了一會兒。

好吧。她又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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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趙是我的大學同學,朋友,女性。200X年,她喜歡上了別的系的一個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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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無聊的開頭。女孩說。

閉嘴,不然河粉你也付錢。我說。

女孩立刻正襟危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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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號稱玩兒音樂,自己有個小樂隊,三個大老爺們穿緊身褲梳大背頭,愣說自己是模仿披頭士。為了表示對披頭士的敬意,我拖著大寬去看過一回這幫人演出,回來耳朵好幾天聽不清話。兩個人對話方式都變了,純用喊的。

臺上聲嘶力竭,臺下我和大寬捂著耳朵狂喊操你大爺,很想死。

唱歌這么難聽也能組樂隊?!大寬滿眼的不可思議。

為了表示抗議,他也組了樂隊,就他和錘子兩個人。錘子指頭長,負責彈吉他,大寬自己擔任主唱。本來打算拉上我,我怕丟人,沒敢去。

據(jù)說樂隊組成的第一天,錘子摸著手里的樂器說,啊,這就是吉他啊……

大寬很尷尬,但大寬拍著胸脯說沒事兒,雖然他自己唱歌也不好聽,但是比那三個假披頭士強多了。

接下來他們倆在學校自費演出三場。

聽眾只有兩個人,我,看場子的大爺,還有一條不知道哪兒跑來的流浪狗。

大寬找到系學生會主席。你們最近有沒有什么活動?我們給你們表演,不要錢。

主席很激動,說,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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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寬死活想不明白。

其實沒什么想不明白的。

嗯,他唱歌是比假披頭士強一些,但是人丑,有什么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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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披頭士是真的帥,個高,一張臉有棱有角,氣死大寬。

趙趙也是真的喜歡他,打印了十幾張假披頭士演出的照片貼在床頭。

但是趙趙太普通了,成績一般,長相一般,身材一般,扔在假披頭士的女粉絲堆里,十年都找不著。大學盛產(chǎn)妖孽,水靈靈的小姑娘老早就知道露胸露大腿,相比之下,趙趙段位太低。

趙趙不以為意,天天跟著一群女粉絲東奔西跑。假披頭士在學校附近的酒吧演唱,她也去聽,點貴得混蛋的酒,不喝,留在桌上。

趙趙酒精過敏。她天真地以為,她多在酒吧花一些錢,假披頭士就能多拿一些提成。

她不知道假披頭士是花錢租酒吧的場地,她不知道假披頭士的歌出了學校根本沒有人放在眼里,就好像她不知道真披頭士是四個人、從沒梳過大背頭。

她也聽不出假披頭士唱歌好不好,她只是喜歡他,沒有理由地喜歡他。

喜歡一個人需要理由嗎?趙趙問我。

靠,我怎么知道。她問我的時候,我只喜歡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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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趙趙有了一次和假披頭士獨處的機會。

假披頭士還是在酒吧唱歌,和所有人說畢業(yè)就出道,發(fā)專輯,將來要顛覆整個音樂圈。

唱到最后,歌手和聽眾都喝高了,只有趙趙雙眼明亮,盯著假披頭士看。假披頭士背對著她,和幾個姑娘吹牛逼,說已經(jīng)有好幾個唱片公司聯(lián)系他,太多了,他都懶得選。

中間假披頭士出去上廁所,搖搖晃晃,趙趙有些擔心,就跟在后頭。

她聽到假披頭士在廁所里哭。

趙趙悄悄開門進去。假披頭士靠在洗手池上,醉得一塌糊涂,一邊哭一邊嘟嘟囔囔說著什么。趙趙一句也沒聽清,只是下意識地覺得,應該和音樂有關。直到假披頭士忽然扯起嗓子喊,我已經(jīng)很努力了,為什么你就是不喜歡我?!

趙趙皺了一下眉頭,但什么都沒說,只是走過去把假披頭士扶起來。

酒吧里已經(jīng)醉倒了一片。趙趙一個人半拖半抱,帶著假披頭士出門,打車,離開酒吧。

學校有門禁,過了半夜十二點回校要通報批評。趙趙沒有回學校,讓出租車直接開去了賓館。

那一晚上什么都沒發(fā)生。

或者說,只發(fā)生了一些無聊的事兒。假披頭士吐了三回,掙扎著喝了一次水,睡夢中念叨著另一個女孩的名字。

趙趙一夜沒睡,收拾假披頭士吐的一地狼藉,端著熱水在一邊候著,悄悄摸了一次假披頭士的手,面紅耳熱。

假披頭士嘴里念著別的女孩,趙趙默默地坐在一邊聽。

第二天快中午假披頭士才醒過來,看到趙趙,第一句話是,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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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認識她。她不在乎。

至少他現(xiàn)在認識了。趙趙和我們吃飯,很開心地對我們說。

我們只是惋惜,孤男寡女,多好的一個機會啊,浪費了。

假披頭士明確表示不喜歡趙趙,但也不反對和趙趙做普通朋友。有了那一晚上,兩個人一下熟悉起來,趙趙拿到了假披頭士的手機號,經(jīng)常給他發(fā)短信。

趙趙繼續(xù)很開心。因為在床頭貼假披頭士的照片,同宿舍的女生都覺得她有毛病,趙趙就在QQ上找我說話,話題全和假披頭士有關。后來我設置了自動回復,想起來才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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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嗎?他喜歡黑色。第一天,趙趙說。

哦。

他喜歡吃椒麻雞。第二天,趙趙說。

哦。

他喜歡Marilyn Manson的歌。第三天,趙趙說。

哦。操,這是誰?我心想。

他談戀愛了。第四天,趙趙說。

哦。嗯?我心里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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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披頭士確實談了戀愛,和那個他追了很久的女孩。他們系期末聯(lián)歡,假披頭士歌唱到一半,拉女孩上來,抱著說,這是我女朋友,這首歌是給她寫的。

一群人尖叫,歡呼。趙趙也跟著尖叫,歡呼,唯一的區(qū)別是臉上掛著淚。

她還是每次去聽假披頭士唱歌,點最貴的酒,一口不喝。

算了,趙趙。我說。人家都有女朋友了。

有女朋友我就不能喜歡他了嗎?趙趙反問我。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過了半年,假披頭士失戀。原來那個女孩只是空窗期,四周一看只有假披頭士還在追她,她又正好需要一個新的飯票,所以才答應了假披頭士。

趙趙很傷心。

她根本不喜歡他,為什么要欺騙他的感情呢?趙趙自言自語。

自言自語是因為,我很長時間不登QQ。臨近畢業(yè),大家都忙著考研出國找工作,我在一家電視臺實習,沒錢拿、不轉(zhuǎn)正,每天在路上四個小時,累成狗。

我不知道這段時間里發(fā)生了什么,總之再見到趙趙的時候,她正經(jīng)過宿舍樓后面的一條小路,挽著假披頭士的胳膊,雙眼明亮。

我打開QQ,一百多條留言。基本上都來自趙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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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給他打電話啦,他說我是唯一一個問他過得好不好的。又難過又開心。兩個月前,趙趙說。

他約我去喝酒哦。就我們兩個。好緊張啊,不知道穿什么。五個星期前,趙趙說。

他說覺得可以和我無話不談,你覺得他有沒有一點點喜歡我?四個星期前,趙趙說。

他問我是不是還喜歡他,什么意思呀?你快告訴我他是什么意思呀?三個星期前,趙趙說。

最后一條留言是兩個星期前。

我們……在一起了。趙趙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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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我在QQ上回復。

過了一分鐘,趙趙蹦出來。你怎么才回復我!她打字。忙什么去了?

逃債。我隨手打。

趙趙沒理我。我繼續(xù)打字:夢想實現(xiàn)了,開心么?

趙趙回復:開心,就是覺得有點兒空落落的,不真實。

靠,毛病。

談戀愛都是這樣嗎?趙趙問我。

……我怎么知道,像我這么純潔如白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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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趙就這樣成了假披頭士的女朋友。

假披頭士說不想讓別人說閑話,所以沒有公開。他在臺上唱歌,趙趙在臺下聽,一首歌唱完,趙趙跑到后臺給假披頭士送水。周圍人問這是誰?假披頭士隨口說這是我表妹,剛來北京。

趙趙笑笑,不說什么。假披頭士要租酒吧的場地,趙趙替他跑,和別人磨破嘴皮子壓價,自己付一半,回去告訴假披頭士便宜了很多。假披頭士嗯一聲,說,操,這么貴。

假披頭士要在校外租房子。趙趙幫他找好,交押一付三的房租,花掉了所有的錢。沒和任何人說,自己熬過了接下來的一個月。還一本正經(jīng)告訴我,吃饅頭的時候喝熱水,比喝涼水頂飽。

她還是住宿舍,因為假披頭士要在出租屋里排練,經(jīng)常搞得一地狼藉。趙趙每天去一趟,打掃衛(wèi)生,有時候假披頭士在睡覺,就悄悄給他做好一頓飯。

房租多少?我給你。假披頭士說。

不用啦,我還有錢呢。趙趙說。

他那么辛苦,我要多幫幫他。趙趙和我說。

當然還有很多美好的回憶。假披頭士有一把舊吉他,有一天忽然神神秘秘地叫趙趙去出租屋,然后給趙趙唱了一首歌,說是寫給趙趙的。

有次演出結(jié)束,趙趙在酒吧二層露臺上收拾樂器。假披頭士喝多了,晃悠著過來,一把抱住趙趙,說讓我好好看看我喜歡的人。

對趙趙來說,這是莫大的幸福。

你說他喜歡我什么呢?趙趙在QQ上問我。

靠,我怎么知道。不是你說“喜歡一個人不需要理由”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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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兒,停頓一下。

完了?對面的女孩問我。沒什么意思嘛。

等我吃口飯。我說,一回頭嚇了一跳。飯館老板不知什么時候坐到了我旁邊的桌子上,聚精會神地看著我。

你……我愣了。

你講你的你講你的。老板說。快,正聽得高興呢。

我瞥他一眼。

糖醋排骨不要錢。老板急忙說。

河粉也不要!老板補充。

我心滿意足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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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yè)后,我在一家小公司工作,仍舊天天累成狗。

很少和趙趙聯(lián)系,只知道她找了家不錯的單位,還和假披頭士住在了一起。假披頭士沒找工作,一心要做搖滾歌手出道,接觸了幾家唱片公司,沒有成功。

后來又聽人說,假披頭士為了生計,抱著舊吉他在酒吧駐唱,錢不多。兩個人吃穿用度主要靠趙趙的工資。

不知道她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點最貴的酒,一口不喝。

偶爾在QQ上給趙趙留言,問她過得怎么樣。趙趙很快就回復:很開心呀。

好吧,開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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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一年過去。那段時間,我和大寬為了錘子的事兒焦頭爛額,都覺得肝火旺盛,也顧不上別人。結(jié)果有一天,在QQ上收到趙趙的留言。

我單身啦,你想不想追我?趙趙說。

我愣了幾分鐘。

電話打過去。趙趙的聲音虛無縹緲。沒什么。她說。吵架吵累了,就分了唄。

這時候我才知道,假披頭士自從改行駐唱之后,脾氣越來越差,經(jīng)常喝醉了在家里大鬧,摔東西、砸桌子,狂吼那些唱片公司屁都不懂,埋沒人才。

趙趙不說話,把假披頭士摔在地上的東西一樣樣擺好。

一切都會好的,都會好的。鬧到最后,趙趙都會哭,抱著假披頭士一遍一遍說。

但是一切并沒有好。一切是個孫子,只會慢慢變壞。幾個月后,一天,假披頭士摟著一個女孩出現(xiàn)在趙趙面前,說,我們分手吧,我不喜歡你了。

女孩是酒吧的服務生。假披頭士醉得稀爛,和女孩去了附近的酒店開房。他給女孩寫了首歌,在酒吧唱,唱完把女孩拉上去,說這是我的女朋友。

趙趙仍然什么都沒說。她默默收拾好自己的東西,第二天,搬出了他們租的房子。

就這樣?我問。

就這樣。趙趙說。他喜歡過我,我也還喜歡他,但是……就這樣吧。

你還喜歡他?我又問。

喜歡呀。趙趙輕描淡寫。沒有理由,就是喜歡。

我這樣的人是不是很少見?她問我。

我沒回答。

趙趙沉默了一會兒,又說,其實我有點兒傷心。

他從來沒有給別人唱過寫給我的那首歌,從來沒有拉著我的手在別人面前說,這是我女朋友。趙趙深吸一口氣。可是我夢到過。你知道嗎?我夢到過。

我握著手機,忽然很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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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一年。趙趙重新租了房子,開始新的生活。她認識了同單位的一個男人,兩人走到一起,第二年,他們訂婚。那時已經(jīng)不再流行QQ,趙趙用微信告訴我這個消息。

男方樸實,不抽煙不喝酒,一心一意地照顧趙趙。

都把我養(yǎng)胖了。趙趙在微信里說,加了個微笑的表情。

他們兩個打算辦一個小型的訂婚典禮,叫我和大寬都參加。

我操,又要包紅包?!大寬哀嚎。

趙趙說不用,但是我們要幫她參謀訂婚儀式的流程。

趙趙說要在現(xiàn)場放一首歌。

她居然自己學了吉他,然后自己找了錄音棚,把歌錄下來。

這是他寫給我的歌。趙趙說。我偷偷把樂譜記住了。我是不是很厲害?

厲害你大爺。

這樣不太好吧?我旁敲側(cè)擊。

沒什么不好的。趙趙說。我想用這種方式,和他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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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趙的告別沒有成功。

因為訂婚典禮前兩天,晚上,趙趙接到一個電話。

電話里,假披頭士泣不成聲。他又失戀了,也不知道是第幾任。我一個人了,趙趙。假披頭士一邊哭一邊說,對不起,我一個人了。我怎么就一個人了?

你還喜歡我嗎?假披頭士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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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事情很簡單。趙趙不辭而別,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兒。我們殺到假披頭士之前唱歌的酒吧,發(fā)現(xiàn)酒吧早已倒閉。

訂婚典禮取消,訂婚的另一方在租好的大堂,喝光了兩瓶紅酒。

大寬試圖安慰他。挺好的了,你想想,這要是結(jié)婚典禮……

對方很感動,說,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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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趙趙打電話,不接。

你瘋了。我用微信說。

過了半個小時,趙趙發(fā)來幾段語音,有長有短。

我本來以為我可以忘了他。這是第一段。

但是聽到他聲音的那一下,我忽然就崩潰了。這是第二段。

我從來就沒忘了他。我根本不可能忘了他。我知道,你們都覺得他不好。他不補貼家用,不好好工作,連我們談戀愛都不想公開,可能他一直都不是很喜歡我。這是第三段。

可是我還喜歡他啊。第四段,趙趙哭了。

我還是喜歡他,想和他在一起。他不是單身了嗎?他不是回頭了嗎?為什么我不能和他在一起?第五段。

真的,我喜歡他。你們再說他不好,我也喜歡他。趙趙哭著繼續(xù)說。

喜歡一個人,真的需要理由嗎?趙趙又問我。

媽的,我怎么知道,我還是喜歡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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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我再沒有趙趙的消息。

她換了電話號碼,QQ常年不在線,微信把我和大寬統(tǒng)統(tǒng)拉黑。甚至差一點也許就能和趙趙過一輩子的那個男人,也再沒能聯(lián)系上她。

我很不理解這一切,直到大寬說了一句話。

有個成語說這個的,叫什么來著?大寬拼命想。砸鍋賣鐵?

……你大爺?shù)模衅聘林酆脝幔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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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釜沉舟,不給自己留任何退路,只是想和他在一起,哪怕所有人都反對。

只是因為她喜歡他。

沒有理由的喜歡。

也許,喜歡一個人,真的不需要理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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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講完了。我說。

老板率先站起來,一邊搖頭一邊嘆氣。操,什么破故事,連床戲都沒有。他說。還不如看網(wǎng)文。早知道不免你的單。

你要是個作家,早晚餓死。老板扔下這么一句話,伸著懶腰走進后廚。

我對面的女孩坐著沒動。

我飛快地吃完了河粉和糖醋排骨,起身準備走人。

這個故事是假的對么?女孩忽然問。

真假那么重要么?我反問。

管它真的假的,反正老子吃了一頓免費的夜宵。我好機智啊,哈哈。

我不信有這樣的人。女孩說。如果我前男友回來找我,我一定不會理他的。

我假裝沒聽到,推門而出。

誰知道呢。我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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