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書生,實際都有同樣的煩惱。
十一.采采芣苢
徐庶帶口信的效率一如他言出必行的做事風格。過了兩天,他就拉著孔明來到了西南山。
孔明背著琴囊,里面鼓鼓的,他這趟出行還未及返家就被徐庶截住了。
葛顏在院中設下幾案和坐席,用換來的白米招待了他們。
“元直這幾日在城中可盡興?”孔明呡一口茶,眉間舒服地展開來。
這是用淡竹葉泡成的,清新爽口,非常解暑。
“年少時落下的毛病,忍不住就想去城中游蕩一番,打聽些逸聞趣事。”徐庶道,“臥龍先生也沒閑著,足跡遍布山野鄉村,不知又蹭了幾頓私釀啊?”
孔明爽朗地笑起來:“哈哈,元直難道沒少蹭?”
“還是市井里巷的酒更合我胃口。”徐庶淡淡道,用手指彈了彈杯子。
他似乎想起了些往事,眼神中泛出如琥珀般沉靜而略顯滄桑的光澤。他比孔明年長,本就穩重的面相,看上去愈發似一灣深水了。
東漢朝廷名義上并不壟斷酒業,實行的是稅酒政策。只是漢室衰微,法令的真正執行者乃地方軍閥。
為保存糧食,以備不時之需,荊州一帶的城中酒肆統一由官家提供酒曲,并征酒稅,但并不明令禁止村落里自家釀酒。
襄陽城里幾家酒肆,那都是當地士兵最喜歡的去處,提供的也多是投其所好的烈酒。
但在葛顏的認知中,如孔明這般的隱士是不會喜歡這種酒的。飲酒于他們而言只是種格調,絕非為了那酒精的刺激。
如今徐庶這番話,意思倒是他更喜歡軍中烈酒。有意思。
“那真是可惜了,今日沒能去城里沽酒,只能以茶代之,還望徐先生恕我招待不周。”葛顏提起晾好的茶壺,往各自杯中添了些水。
“姑娘言重了,庶也不是酒鬼。”
“真正的酒鬼可不屑與我等對坐而飲呢。”孔明狡黠一笑,語氣中似乎意有所指。
徐庶心領神會,笑而不語。
葛顏似是想到什么,起身道:“雖無好茶好酒,不過我倒有些新奇東西。”
她轉進屋子。母親正在爐邊燒一壺水,表情有些出神。她今日狀態不佳,家里來了客人也興致寥寥。
葛顏走進里屋,從一個小木盒里取出一小撮干花果,放入兩只木碗中,注入開水。這是她研制出來的一點點小成果。
為了這個,她都數不清自己拉了多少回肚子……
端出茶,光是這紅彤的顏色,就教兩位從沒見過花果茶的漢朝人驚嘆不已。
“亮居于山野數年,農人口口相傳的偏方妙招也學到不少,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新奇的制法。”孔明飲下一口,一臉笑意地轉向徐庶。
“怎么樣元直,比之你心心念念的烈酒。”
“自嘆弗如。”徐庶端詳著碗底茶渣,“請教姑娘,竟是如何發現此等偏方的?”
葛顏謙虛地笑笑,看向遠處層林:“山野中的瑰寶,遠比人們想象得多。”
她的本意,原不過是學著這些士人繞圈說話,委婉地表達自己也是偶然得之。
徐庶聽在耳里,卻怔了片刻。
“說的是。只可惜能像姑娘這樣一心尋覓的人太少了。”
葛顏看了他一眼,覺得這里有弦外之音。
孔明拍了拍他的肩膀:“元直又聽聞什么消息了?”
徐庶搖搖頭:“孔明,襄陽城從來沒什么秘密。你我高臥深山,雖日日談論天下大勢,但到底也是身處變動中的無名小卒。”
“哦?”孔明漫不經心地拋出一聲疑問,目光倏然深邃起來,唇邊卻還泛著笑意,“亮一向認為,蘭生幽谷,不為莫服而不芳。”
徐庶轉了轉木碗,淡然接口道:“所言極是。但臥龍先生常自比管樂,感慨幽蘭莫服者,你若稱第二誰敢稱第一。”
孔明聞言,沒有說話,只露出一個難以捉摸的微笑。
葛顏直聽到那句“感慨幽蘭莫服者”才大致明白他們的意思。
這種對話實在是……太繞了。
這兩個書生,一個行似俠客,一個跡如村夫,看著大相徑庭,實際都有同樣的苦惱。
她并不急著說話,直待大家靜默了有一會兒,才示意那兩人看向身后。那一片地上種著一叢叢小草,長卵形葉片間冒出麥穗似的細莖,淺綠色的花混在其中,幾乎看不見。
這是芣苢,一種渺小的草。但外用內服,清熱瀉火,拔毒解瘡都少不了它。
世人一直在尋找良藥,卻也常常忽略良藥,未曾注意到它就在腳邊咫尺。
“世間良才就好比這些藥草,需要慧眼和耐心去發現。”葛顏斟酌了一下,緩緩說道,“若無伯樂,何不毛遂自薦?畢竟,人與草還是不同的。”
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她。葛顏閉嘴低頭,反復想著剛才應該沒說錯什么。
她只是想好心寬慰他們幾句而已。
徐庶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她,回想起谷雨后那天,在襄陽治所門口的一幕。
那次,他在城中看到征醫告示,便欲去問候一番。劉表好結交名士,自己通過孔明引見也與他有過會面。
徐庶來到門口,報了自己的身份,剛欲抬腳進去,便迎面和一個女子撞了個正著。那姑娘很年輕,年方二八的樣子,臉色極難看,話都未說一句就逃也似的跑了。
他看看堂下排成隊的醫師,初時尚摸不著頭腦。直到聽了些議論,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徐庶沒多放在心上,只覺得一個山村女子跑來應征有趣得很。
他沒有心存輕視,荊襄山野中的確藏龍臥虎,不容小覷。
比如孔明的夫人黃月英,看著普普通通一個姑娘,混在人群里就會被淹沒,然飽學之才不下士人,琴棋書畫無一不通,更教人稱奇的是,她對機關術尤為專精,甚至還要高出孔明一籌。
當初,孔明娶了這樣一個相貌平平的女子,他還有點替他惋惜,只道是他看重黃承彥背后荊襄大族的親戚網。如今思來,倒是自己眼光淺薄了。
過了一個多月,徐庶又一次在襄陽治所后門偶遇了那個姑娘。這一次,她拿著一袋青梅換了一袋糧食,面對沉甸甸的麻袋一籌莫展。
他暗暗看在眼里,少時培養起的仗義之心恰到好處地燃起,促使他主動走上前幫忙。
……
“葛顏姑娘確實身體力行了這番道理。”他說道。
葛顏抬頭,有些不解地看著他。
徐庶略一思忖,決定還是不賣關子了:“那日劉荊州下令廣征良醫,在下有幸在府門口巧遇姑娘。”
葛顏臉一紅,有些慌亂地看向別處。
現在一提襄陽治所她就氣不打一處來,偏偏她當天的窘樣還被徐庶撞見了,盡管那時他們還不認識,可這天底下怎么就有這么巧的事……
看她臉色不對頭,徐庶隨即正色道:“孔明與我說過姑娘的醫術,看來劉荊州并非伯樂。”
這么說著,他自己補充似的點點頭。
孔明在旁聽著,也猜出了個大概:“劉景升的痼疾確有一段時間了,醫師請了好幾個,也走了好幾個。倒不是醫術不精,實是這病也催不了命,何況他素來輕視岐黃術,倒更愿聽蔡夫人所說,請方士做讖。”
葛顏知道他有意安慰,臉色緩和了些,但心里到底意難平。
“什么也別說了,他看我一介女子,豈有不輕視的道理。”她憤憤道,“同樣生而為人,又何來高低貴賤男尊女卑?不過是世俗偏見罷了。”
她一向自尊心強,對這種事難免心存芥蒂。
徐庶聽罷,眼中生出幾分好奇。
他端正坐姿,拱一拱手:“姑娘這話確實不凡。莫非葛顏姑娘并不安于深閨,亦胸懷天下,具鴻鵠之志也?”
葛顏一時默然。
她剛才有些激動,忘記代回古人的價值觀。要說胸懷天下什么的,就算有這心,她哪來這個能力啊。
連穿越人士自帶的預知未來技能她都沒有修滿,自己還幾次三番差點死掉,她能改變什么?
徐庶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卻愈發覺得這姑娘有趣了。
不過他并不急于要答案,而是作出對碗底茶渣更感興趣的樣子,一旁的孔明依舊一臉笑瞇瞇,但也專注著喝茶,好像根本不在意方才對話的中斷。
這種反應讓葛顏有點不知所措。
但過了好一會兒,見他們似乎不以為意,她反而放松了。他們既姑妄聽之,那她便姑妄言之。
“談不上鴻鵠之志。生逢亂世,身不由己耳。”
……
送走兩位客人后,葛顏一個人在外屋收拾桌子。母親來到她身后。
“顏兒,剛才是有客人嗎?”母親有點困惑地問。
“娘,您怎么出來了。”葛顏扶著她坐下。
母親年齒四十上下,由于身體和精神都不太好,看起來比實際大了好多歲。
“剛才來的是元直先生和孔明先生。”
“哦……”母親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葛顏在她對面坐下,擺出要嘮家常的樣子。母親得多和人講講話。
“娘你知道嗎,孔明先生姓諸葛,和我們還多少有點關系呢。他是個很特別的人,說村夫不像村夫,說隱者不像隱者,說高人……好像又有點太年輕了。還有那個元直先生,也是不同凡俗……”
她隨口扯道。母親一直看著她,眼光卻是無神的,仿佛根本沒在聽。
葛顏早已習慣了這種走神,不想母親卻突然開口打斷她。
“諸葛?諸葛孔明……”她嘴里喃喃地念著,“諸葛,是嗎……”
“是啊,娘,您怎么了?”
聽到這句話,母親猛然像驚醒了一般:“啊……沒什么,沒什么。顏兒,娘去里屋坐會兒。”
“娘,我……”葛顏還想問點什么,卻見母親只是不停搖頭,嘴里重復著“沒事”。
“顏兒。”在走進里屋前,母親停下腳步,回頭看著虛空中某一點,眼神是那種讓她滲得慌的呆滯。
自從在隆中安定下后,她已經很久沒見過母親露出這種眼神了。
“有些事,不提最好。”自言自語罷,母親轉身帶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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