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災

轉角處往下走三個臺階,靠天井的窗戶邊,綠色的光條盤踞成團。

下方的樓梯上,零碎綠光散落,正緩慢的蠕動著,試圖聚集。

看到這樣的情形,于是不由自主捧起窗戶邊的綠色光條,放置在樓梯上。

它如同流水一樣,從上往下,一路吸收散落四處的綠色光芒。

漸漸,前后分辨,出現了頭和尾巴。身上的光消失了,翠綠色的鱗片在黑暗里游動。

它依舊如同流水,向低處去。

五十五個臺階和三個轉角之后,終于流到了地面上,消失在一片黯淡的草叢中。撥開草叢,還可以看到父親年輕時鋪就的大理石地板,卻沒有泥土。

草根扎在大理石紋理中。

通往前廳和天井的兩扇門都被暗綠色所掩蓋,所包容。

沒有風,草叢卻左右搖擺,不斷拍打墻壁和木門。

黑影團團,在眼角處溜過。

細碎的腳步聲在腳邊響起,我感受到無數細小的腳爪觸碰到腳趾,激起陣陣的寒意,后頸處的皮抽緊了,拉扯的生疼。

從床上爬起,不停甩動著腳掌,然而那些細小的爪子似乎還在踏過,拍打腳趾。

四周一片黑暗,月光和夜風入戶,伴著蛙鳴。

夢醒了。

1

大門早就該換了,只因還沒有壞透,所以沒有人去理會。

鑰匙向左轉動了四下,往右轉動五下,鎖終于被打開。

搞得像是保險箱似的,即便是懶得換門,至少把門鎖修一修也好啊。我心里埋怨著,但是如果要修鎖的話,父親肯定會干脆把大門整個都換了。

其實鄉下的房子,門不關也沒什么關系。有好幾回,大門忘了鎖上,也無事。

胡思亂想著,推開大門,將電動車推進大門內,我開了燈。

鄰居家傳來麻將碰撞的聲響,和著鼎沸人聲,似乎也有父母的笑罵。

我瞥了一眼墻上的時鐘,11:21。

“已經是半夜了啊?!蔽亦?,細碎的聲音在家里流蕩了一會兒,消散了。

關掉電動車的電源,插上充電器,聽著充電器蚊子似的運作聲,走向天井。

鄉下的房子很大,沒有什么規劃。底樓是父親那個時候的樣子,前面是大廳,中間是天井,后面是廚房和衛生間;二樓造的晚一些,也因為是在底樓的基礎上建造,所以面積不大,除了父母的臥室,邊上還配有衛生間;而三樓,我的臥室門前,只有一扇通往后樓屋頂的木門,年代久遠,布滿灰塵裂紋。

走過樓梯時,我換了雙拖鞋,將脫下的襪子扔到鞋柜邊上。

關上燈,那雙褐色的襪子成了一團黑。

天井里的餐桌上空無一物,水杯和熱水瓶不知道被媽媽放到哪里去了。餐桌旁的冰箱里,只有晚飯的剩菜。

我不渴也不餓,只是想往嘴里塞點東西。

既然什么都沒有,那么也無所謂。

坐在餐桌前,我拍打著桌面,環顧四周。其實也沒什么事情好做,只是剛剛將女友送回家中之后,身體有些疲憊,腦子還興奮著。

不過這個女孩也不會存在太久吧。念頭一旦冒出來,就在大腦里徘徊。我走到水池邊,打開水龍頭,在抽水泵“嗡嗡”的運轉聲中洗了臉。

以后的事情還是以后再說吧,現在該洗臉刷牙,回房間睡覺了。

穿過通往洗手間的門,我聽到有人在頭頂走過,那是一個拖著一條腿,輕手輕腳的行走的人。

我拎起門邊的火鉗,往腳步聲發出的地方看去。

什么也沒有了,上方靜默,天花板布滿裂縫和搖搖欲墜的石灰。

一團黑影從洗手間里竄了出來,快速的通過我的腳邊,沖進水池下方的洞口,鉆了進去。

我的腦子來不及反應,揮出的火鉗擊中了地面,揚起了一層塵土。細長的尾巴在排水管道口搖晃了幾下,消失了,觸須碰到的腳傳來陣陣的惡寒。

我咒罵了幾句,手中仍緊握著火鉗,向廁所走去。

火鉗伸進廁所里,在廁所墻壁上拍打了幾下,“當當”,金屬沉重的聲音回蕩開來,沒有老鼠奔跑出來。

據說金屬擊打的聲音可以嚇跑狼,不過不知道真假。我知道這種沉悶的擊打聲可以嚇走老鼠和貓。說不定老鼠、貓和狼一樣,對于人類都懷著不好的念頭,一直防備人類對它們報復。

廁所是爸爸十多年前開始建造的,水泥砌成的洗手池,抽水馬桶旁邊是巨大的圓形浴池,銹跡斑斑的浴缸里都是煙灰。

廚房和廁所上面加蓋另一處房間,本是預備著我結婚時用的,十幾年前有這些也就夠了,誰會想到這一切都沒有了用處呢。

多年前鄉下流行的鐵質浴缸也成了一個巨大的煙灰缸。

洗手池上方沒有鏡子,只有毛巾架。

爸爸做這個房子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水池的上方放一面鏡子,他從來沒有考慮過。我覺得奇怪,但是這并不是什么大事,不過是令人不快的小事情。

我將火鉗放到門邊,打開廁所的燈。

洗手池邊上放置著一模一樣的杯子和牙刷,干癟的牙膏和濕漉漉的毛巾。

所有的東西都整整齊齊的放置,所有的東西都是濕的。

我一直讓媽媽買不同顏色的牙刷和杯子,不過她從來沒有改變過。

杯子里放滿了水,牙膏擠在牙刷上。

廁所門外傳來悉悉索索聲,我已經習慣了。

從來不養貓狗,所以才會有老鼠在家里跑來跑去。

不過如果養了貓,我的早餐雞蛋一定會被奶奶扔給貓吃,雖然我說過了幾次,但是相鄰姑姑家的貓依舊吃著我的早餐。

柔軟的牙刷依舊能刺痛我的牙齦,不過一切都習慣了。

“哐當!”

2

鄉下地方從來沒有什么隱私可言,即便大家都住在各自的房子里,想要將自己的事情藏著掖著。

但是有什么用呢?這些用磚頭砌成的房子,被鋪蓋上一層層的水泥和瓦片,可以遮風擋雨,卻不能掩蓋住聲音。

通宵麻將的吵鬧,電視節目的嘰喳,偶爾還有中年婦女歪七扭八的音調。

低聲細語最為沉悶,落入別人的耳朵,引來猜測。

在看不到的黑暗里,這個村莊成為一體,所有人的生活都交叉著,沒有阻隔。

那大概是個盆子,落在了地上,邊沿跳動著畫出交雜的圈。

是左邊大伯的房子里,或者是右邊姑姑的房子里。在這里住的久了,便明白,靠聲音無法辨明方向。

我只是停頓了一下,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一眼。

盆沿敲擊的聲音“嗡嗡”,只有幾秒鐘,便沉寂了。

姑姑家在通宵麻將,也為這聲音停頓了幾秒。

那些人正在等待著深夜里發生什么值得說道的事情,可是沒有。

或許只是放在水池邊的洗臉盆被夜晚的風吹落。

身后傳來腳爪摩擦瓷磚的聲音,我回過頭,“煙灰缸”的邊緣上趴伏著半個手掌大小的老鼠。

它看了我一眼,猛地沖向我。

我只來得及向后推,杯子里的水撒出了一半,弄濕了腳。

它調轉著方向,沿著邊緣沖到了門口,躍入門外。

我回過神,已看不見它了。仿佛這里才是它的家,永遠知道如何繞開移動的麻煩人類。

或許相連的墻壁早就被老鼠挖通了,成了它們的窩。

在老鼠的眼里細窄寬闊的墻壁才是真正的房子,至于四面墻壁圍出的空白就如同天井一樣。它們躲避我們,就像我們躲避猛獸一樣。

“不過,要是老鼠也能有抽水馬桶的話就好了。”我看著細細的灑落在水池下角落里的黑色屎粒,感覺毛巾都有一股子塵土味。

它們總是將這種令人不快的塵土味道布滿經過的地方。

或許在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已經一層層灑滿了屎粒。

我用水沖洗了洗臉的毛巾,直到感覺不到那股味道。

或許剛剛那只盆子根本就是被老鼠碰落的。

老鼠早就布滿了所有的墻壁,它們密密麻麻的擠在墻壁中,還沒有意識到自己不用再懼怕墻壁之外的龐然大物。然而他們依然擁著在一起,將擠落在外面的同伴趕出去,吞噬著被擠死的兄弟姐妹的肉體,靠著這個衣食無憂,也忽略了從外面幸存回來的同伴叫喚聲。

無數雙細長的黑色眼睛緊緊的貼著紅色磚墻的一側,一邊被墻外的聲音所恐嚇,一邊期待著自己身邊的同伴被擠壓出的鮮血和肉。

或許在邊緣處,那些從外面逃回的老鼠仍試圖鉆進去,試圖將一些同伴拉出去。但是都是徒勞,已經太擁擠了,灰色的毛尾因為摩擦脫落,而鮮紅色的肉皮則只能緩慢的挪動。

何況還有貓呢,將這一切當成是自動喂食機,抓住邊緣的老鼠,等待著從中被擠落得仿佛剛出生的老鼠。真是美味無比啊,貓只需靜靜的守候就可以了,再也不需要人造的貓糧和殘羹。

這里的野貓的確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肥壯了。

我已經走回到廚房的門口,禁不住拿起火鉗,輕輕的敲打起瓷磚覆蓋著的墻壁。

“梆梆”,接著便是寂靜,什么也沒有發生。

它們大概是平聲靜氣的注意著,嘴咬著身邊同伴的肉,將這些敲擊聲當作不存在的東西。

如果,如果趴在墻壁上,將耳朵貼著,讓耳洞靠近它們,或許能聽到微弱的呼吸聲。

“真是夠了?!蔽曳畔铝嘶疸Q,“今天已經夠累了,就不要再胡思亂想,還是趕緊上床睡覺吧。”如果再這樣下去,就算是躺在床上也無法入睡。

我走到水池旁邊,沖洗了自己的腳和臉,然后向樓梯走去。

現在大概是凌晨十二點了,如果能在十二點半之前入睡,那么離上班還有七八個小時。

希望可以馬上躺在床上,沾到枕頭就睡著。

我實在是太累了,即便用冷水洗過臉之后還是沒什么精神。

將樓下的燈全數關上之后,我走向二樓。

3

人趴伏在樓梯的扶手上,在黑暗里緩慢的向上爬,他似乎也注意到了我的目光,頭向后轉動,卻又停了下來。

他依舊向上攀爬,動作緩慢而顫抖,隨時都能掉下來。

“誰?”我迅速的打開了燈,手在周邊摸索著可以護身的東西。

燈光照耀下,那里什么都沒有。

有股子焦味在空氣中蔓延著,似乎是肉,又似乎只是紙。

光不但驅散了黑暗,也驅散了別的什么。

我握著拳頭,繞著樓梯,尋找焦味的來源。

木制的樓梯扶手光滑如鏡面,我看到自己眼睛停止在那里,而眼皮和臉頰上的肉不停的抖動。那雙眼睛空洞洞的,反射著燈光。

樓梯下的鞋柜被塞的滿滿當當,一團一團的襪子在鞋柜柜腳邊的紙盒里縮著。我換下的那雙鞋發出汗臭味,在矮凳的邊緣左右各一只的擺放著。鞋柜的后面則是零亂破舊的農具,早已銹跡斑斑,沒有了用處。除此之外,我從小學到初中的課本都從原本放置的紙箱子里傾倒出來,邊沿有啃咬的痕跡。

我轉頭看向后面的廚房,那里也什么都沒有。焦味并不是從那里傳出來的。

然而我也不敢確定,某種發東西燒焦了,等我想要找出來的時候,這股子令人厭惡的氣味也早就消失了。

走到廚房里,重新拿起火鉗。

不管那是什么,我都要狠狠的打上一棍。

就像上回中午午睡時遇到的鬼壓身的狀態,我也握緊了拳頭,向著看不見的東西揮動。

沒什么可怕的,我可是……我啊。

我沒有關上燈,在開關前猶豫了。這都是什么?。课視嘈胚@個?犯不著為了這么個事情。

那里什么都不會有,只是我的錯覺而已。

我放下了火鉗,走上了樓梯。我的房間在三樓,只需要幾分鐘就可以走到。

這里是我的家啊,是爸爸一磚一瓦造出來的,而在這之前不過是鄉下的農地。

經過父母的房間,緊閉的房門內傳來電視機的聲音,還有爸爸的呼嚕聲。

我抬頭看向三樓的房間門,右手關上了二層樓梯的燈光。

只要看不到,有些事情就不算發生。

緩慢的走向房間,耳邊還傳來呼嚕和電視節目的聲響,墻壁的另一邊麻將激烈的碰撞著,抽煙的嘖嘖聲。樓外的蛙鳴也漸漸響亮,伴著天空中飛機飛過的嗚嗚聲響。

一切都和平時一樣,只要我躺倒在床上,那么離天亮的上班時間就還有六七個小時可以休息,那就夠了,足夠了。

燈光一層層的打開,又一層層的消散,我走回到光亮的房間里,將所有的事情都關在門外。

什么也沒有發生,什么也不會發生。

我回過頭,透過紅磚,透過密密麻麻擠壓的老鼠的眼睛,看到那個人攀附著樓梯扶手向上,他低著頭,頭緊緊的貼著木制的扶手。

我跌坐在地上,眼皮不停的跳動,嘴大張著卻發不出一句話來。

所有的幻覺都是真的。

在頭腦里不停亂竄的東西都是真的,一直都存在在那里,等待被人發現。

那些擁擠著的老鼠眼神空洞,黑色的眼珠不停轉動,發散的視線在我的臉上亂竄。我回過頭想不去看,四面的墻壁卻都已經如同透明的玻璃一樣,和我的想象一樣,擁擠著紅色的老鼠的軀體。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還沒有看到什么洞口,也沒有看到擠落出來的老鼠,那些邊緣處的老鼠被緩慢而堅定的擠壓向墻壁。

我的手邊沒有武器,只能看著扶手上的人不停的向上攀爬,伴隨肉和紙被燃燒的焦味。

“爸!”我朝著樓下大喊,“媽!姑姑!伯伯!”

我沖出房門,打開了樓梯燈。

扶手上沒有人,雪白的墻壁上只是年久的裂紋,軀體細小而扁平的蜘蛛被我的叫喊驚嚇,鉆進了墻壁間的縫隙。

往下走三個階梯,從靠著天井的窗戶看,后排建在廚房上的房間在一片黑暗里,直直矗立著人,細長的手腳和身體上按著圓形的腦袋。

我奔向二樓父母的房間,一路上打開所有的燈。沖進父母的房間里,身后似乎還有開光撥動的“啪嗒”。

4

“爸?!?/p>

父母的房間在微弱的日光燈照射下,一片慘白。床套和被子整齊的擺列在床上,電視機安靜的待在離床不遠處,沒有啟動。原本老舊的書桌上放置著媽媽的電腦,音響和主機都蓋著遮塵布,沒有灰塵。

我來回的走動,打開陽臺的燈,也沒有看到他們的蹤影。

暗綠色為主的洗手間里也沒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玻璃制的水池里沒有一點水漬,浴缸里水流干后留下黑色的污漬,臉盆則覆蓋在抽水馬桶旁。

我走到陽臺上,打開了窗戶,左右的張望。

聯排的房子沒有燈光,看不到人影。

整個村子都睡著了,沒有聲音,除了我來回不停的腳步聲,回蕩在房子里。

左手不停拍打墻壁,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或許都是我的幻覺,父母也正好在今天加班,不在家。我只要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將房門緊緊鎖上,用凳子或是沙發抵住,安靜的等待天亮。我不需要打什么電話,不然隔天就會傳出關于我瘋了的事情。

我回過頭,關上了陽臺燈。然而房間和樓梯走廊的燈我不會關上,我要在燈光中度過。

不管那些是什么,是我腦子中的幻覺,還是真實存在的東西,都不會存在于光明里。

燈光忽明忽暗,房間里還是白熾燈,樓梯走廊早已換成了環保節能燈。所有的東西都在更新換代,在不知不覺中。

我的腳還有點軟,大概是因為今天太累了。

雖然不停的對自己說窗戶外面什么也沒有,我卻還是低著頭,盯著木質的樓梯,讓眼睛尋著木頭的紋理。

偶爾也有跌落的蟲子,在樓梯上安靜趴伏,一點都感覺不到我的腳即將踩下。它們實在太過渺小,甚至沒有留下痕跡,就這樣和我的拖鞋底融為了一體。

父母下班回來或許會惱怒家中沒有關燈,但是如果樓下能傳來爸爸或是媽媽的聲音,我也能感到安心。

走回到房門前,我依舊期待著樓下能夠傳來父母的叫罵聲,但是沒有。

身后傳來細爪拍打木制地的聲響,悉悉索索,“啪嗒啪嗒”。

我沒有回頭,反而閉上了眼睛,摸索著房門的把手,眼前是朦朧的黑,黑暗上覆蓋了一層光亮的薄莎。

房間還是和平常一樣,沒有什么變化,然而我依舊不敢睜開眼睛。

只要眼睛沒有看到,就不存在。不存在不可思議之事,也不存在危險。

反正是要睡覺的,就算此刻睜開眼睛也沒有任何用處,我只需要躺在床上。

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等到天亮再說,再去思考對策。

蛙叫,蟬鳴,“呱呱”“嗡嗡”夾纏在一起,透過墻壁,回蕩在我耳中。我想象著自己即將走到田地中間的臥床上,在一堆青蛙和蟬中入夢。想象著自己的腳踏過泥濘的田地,在菜苗和雜草的輕撫下,走向自己的床鋪。

眼角的邊緣,那盞路燈光照亮著小小的十字路口,十根電線在路燈光下穿過。路燈不遠處的垃圾箱敞開著,破布、殘羹、碎紙、雞蛋殼零落的堆成一團,緩緩地滑落旁邊的水池。

我不由自主的轉頭望向路燈,等反應過來,已經身在路燈光下。

田地和中間的床變得遙遠,脫離的視線。

這個小小的十字路口不過是兩條稍微寬敞一些的柏油路產生的,西邊是田地,東邊各有兩個池塘,一個出生時便是死水,一個被殺死后又想搶救回來,不過也是茍延殘喘。

池塘中的一切都是臭的。

無數次的傾倒垃圾,無數次的淹死老鼠和貓,而身后的田地里,我年幼時砸死的蛇依舊堆積在橫溝里。

我回過頭,看著無數的扭曲的蛇軀爬上了我的床,沒有頭也沒有眼睛,就這樣一條條的樹立起來,向我不停的搖動著。

是了,如果我不曾打死那些蛇,它們就會有這些子孫降臨在這個世界上,布滿田地。

后背的汗毛顫動著,不用回頭我也知道原因。

那兩個池塘里也布滿了老鼠和貓的尸體。

“那么?我就不該弄死你們?”我感覺到自己的聲帶在顫抖,而聲音里充滿了憤怒。

什么道理?我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幻覺?

我到底在害怕什么?慚愧什么?

“那,么,如,果,我,們,也,能?!?/p>

我回過頭,看著那個巨大的身影從水池旁的垃圾箱里緩慢的走出,他的身上還在不停的細碎的剝落。

潮濕的惡臭隨著他一步一步的竄過來,鉆進燈光下。

他的腦袋不夠牢固,搖搖晃晃,仿佛隨時都可能掉下來。

路燈光先照亮了他濕漉漉的毛發和不斷搖晃著的尾巴。

緊接著,燈光蔓延至他的全身。

粗大的和細瘦的尾巴,瞇縫著的和睜大了的眼睛,堅硬和脆弱的肉爪,在被惡臭池水浸濕的毛發中,纏繞在一起。

破碎的肉體組成的頭部里嘴巴的位置,鼻子拱進牙齒里,撕開才能發出聲音。

沒有思考,身體先一步做出了反應。

右手握成了拳,揮動的前端觸碰到了無數的尾巴,就好像擊打在一塊浸濕的地毯上。

我睜開了眼睛,看著他四散開來,將池水攪和成的肉汁鋪散向房間里,砸落來床上不斷沖過來的細長軀體。

轉身沖出了房間,將房門緊緊的關上。

房間里傳來噼里啪啦的聲音。

起初只是細雨似的拍打著房門,幾秒鐘之后,暴雨似的降臨,木制的房門顫動起來。

我抵住了房門,右手抓緊把手,左手撐在門框上,全身都緊緊貼在門上。

一些細小的軀干鉆過了門縫,纏繞上小腿,高高拱起的前端向后收縮一下,緊接著猛地向前沖擊。

幸好它們沒有頭,沒有牙齒,沒有眼睛。

我甩動著雙腿,將這些“蚯蚓”摔向墻壁和地板。有些一下子癱軟了的,沿著墻壁往下滑落,前端搭在后端上,不動了;另一些則搖搖晃晃的拱起,歪七扭八的繼續滑行過來。

門的另一邊忽的安靜下來,顫動仍持續了一段時間,但最終靜止了。

走廊的燈光一就如同往常一樣,外面的蛙叫蟬鳴越發的響亮。走廊的墻壁上滴落著深色,不知是河水還是蛇血,卻同樣泛著惡臭。通往樓下的樓梯在燈光下,泛著木頭的光澤。我的腳上和小腿一樣,它們仍然試圖纏繞、攻擊,而我的正面緊貼著房門,用力抵住。一切都安靜了,房門的另一邊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響。

我想要往樓下跑去,拋開這個房子,跑到大街上,大聲呼救。就算明天被關進醫院,也好過呆在這里。身體依舊緊繃著,緊貼著房門,顫抖著。

“我,們,也,能,和,人,一,樣,呢?!?/p>

說完這句話,房間里的“人”并沒有攻擊房門。它轉動把手,所用的力氣也并不重,轉動了幾下后就停止了。

“咚咚。”它敲了敲門,如同上門的推銷員一樣,遲疑了片刻,又敲了幾下。

握緊門把的右手向后收縮,仍是緊握著的樣子。我向后退開,盯著房門緩緩地打開。

5

三樓的房間總是迎來最初的冬寒暑熱,木制的天花板雖然阻擋了漏雨,卻也將其積存成污水。

房間的正中央放置了床,被兩張書桌和五個書柜圍著,離房門旁邊的沙發只有幾步路。

除了床以外,所有的東西都靠著墻壁擺設,承受河水的惡臭和零落的腐肉。

它沒有走出來,走到房間的邊界之后便靜靜的站著,手依舊放在門把上,手掌上一簇簇尾巴纏繞,周身的尾巴和蛇軀不停搖動,在墻壁、門框、地板上留下黑色的汁液。零落錯開的一只只眼睛和耳朵前后左右的轉動著,這讓它既是只是站在那里也好像在走動一樣。

我跳起來,后背“咚”的撞開通往后樓房頂的門,夜風吹散開它的毛發,露出底下不停游動著的鮮紅的肉。

它抖動了一下,轉身走向放置在房間左邊角落里的衣柜。

我轉頭奔下樓,聽到它打開衣柜門,咕噥著挑揀衣服。

如果這一切都是幻覺,我肯定是瘋了。我寧愿被所有的熟人嘲笑,花光積蓄,也要擺脫這種幻覺。

即便一步跨過四層樓梯,仿佛是在向下墜落,下樓的時間也如同過了一年。

最后的幾節我收不住速度,滑落著跌倒在草叢里,鼻梁撞擊在大理石地板上。

隔著衣服感受草叢的摩擦,燈光下,眼前一片搖曳的翠綠。燈光只能照射到草叢上,草根扎在大理石紋理中,不停的向下蔓延著。

冰冷,干燥,沒有一絲風的草叢底部,散發出干凈的清香。

我站起來,打開了所有的燈。

前門大廳,天井,緊接著是后面的廚房和衛生間。

八仙桌,餐椅,爐灶,水池,浮在一片翠綠色的青草叢中。

我曾經見過這樣的情景,在夢里。

“我真的是瘋了。”我矗立在天井中,看著膝蓋邊的青草叢,“但是為什么?我究竟做了什么?或是遇到了什么?”除非要接受非現實的理由,否則我就只能是一個瘋子。不過就算承認了靈異,承認了自己遇到不平常的東西,在別人的眼里,我依舊是一個瘋子。

可是為什么?

如果是荒郊野外或是陳年老宅,又或者是無主的田地等等,或許可以想到說服自己的理由。

但,我的家不會是這種地方,這個村子在二十多年前還只是普通的田地,爸爸花了許多年才造好了房子。

那么是我的緣故?我不停的問著自己,回憶著記憶中的生活。

平淡,苦悶,繁瑣,無趣,但如果僅僅是這些無聊的平凡生活就能把我逼瘋,在半夜中產生這樣的幻覺嗎?人不會這么脆弱,我也不會這么敏感。

比樓上的它和眼前這片從大理石紋理中鉆出的草更讓人難受的,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遇到了什么,更不知道原因。

我究竟遇到了什么樣的事情?

這一切都是噩夢嗎?此刻的我其實已經躺在了床上,盡管所有的東西看上去摸上去都如此的真實,但是在夢里啊,哪里能辨明真假呢。

意識到在做夢,那么離醒過來也不遠了。

也許下一刻就能擺脫眼前的一切,床邊明媚的陽光照射在干枯的花朵上,外面傳來小孩的打鬧聲,遠處的工廠開始發出機器的金屬摩擦的尖利聲響。媽媽會在樓下大叫我的名字,爸爸則大聲抱怨著燒糊的粥。

精神松弛下來,鼻子疼痛起來,雙腿酸脹,膝蓋和手都陣陣刺痛。

青草拍打小腿,幾只老鼠在草叢中不停的奔跑,向著廚房旁邊的衛生間。

“嗙”“咯吱”

它正在下樓,速度緩慢,腳步沉重的壓在木制地板上。

我走進了廚房,卻不知道要拿什么,菜刀嗎?燒火棍?隨手拿起火鉗,我離開了廚房,走向大門。

火鉗撞擊著身后的地面和墻壁,金屬的敲擊聲回蕩在四周,在夜晚的安靜中傳播。

它似乎被這個聲音嚇到了,也是,不管它現在是什么,終究是由死老鼠和死貓組成,還是本能的害怕金屬。之所以沒有散架,也不過是那些無頭蛇軀勉力支撐著吧。

我是個活人啊,每天吞噬成堆成堆燒熟的死肉,我為什么會害怕一堆活動著的死肉呢。

想到這里,我不由用手里的火鉗不斷敲擊著地面和墻壁,發出更大的聲音。

草叢被火鉗不停的拍打,漸漸壓低了身軀,成了一條路。燈光下,那些老鼠不停的奔向后面的衛生間。媽媽放置在樓梯底下的老鼠粘上盡是些草屑,旁邊不遠處的抓鼠籠早已閉合上了,里面幾只老鼠認命似的趴伏著,爪子放在誘惑的紅燒肉上,卻看也不看,黑色的眼睛盯著青草。粉末狀的毒鼠藥散落在草叢中,更像是塵土。

大門外布滿著及膝的草叢,被白日里的陽光照曬過后,懨懨的泛著枯黃色。遠處那座小山坡被房屋遮擋,只露出山頭,綿延的山頭上那些不甚高大的樹木在月色下也如同粗壯的草叢。整個大地都被覆蓋在雜草中,被青綠色、枯黃色所掩蓋。

大門旁的角落里聚集著幾只野貓野狗,它們趴伏在一個個洞口前,張大著嘴巴,伸直著前爪,不停的撕咬、撥動。

我走上前,用火鉗敲打幾只野貓的頭。

它們沒有反應,好像是肉做的雕像,在關節處裝了機關,重復規定的動作。當幾只伸出了爪子時,另外的幾只正將肉團似的東西拍拉至腳邊,低垂頭啃咬,將周圍的草叢染成深黑色。不時地從不知何處躥出的野貓野狗,試圖搶占墻角,被趕走,被撕成碎塊,卻沒有一點聲音發出。

我不由的用力敲打野貓,卻沒有任何反應,也沒有任何聲音。

火鉗敲打的地方好像是軟綿無力的肉球包裹著石頭。

“啊啊?!蔽液傲藥茁暣_定自己沒有耳聾,順便又敲打了墻壁,卻沒有響聲。將火鉗湊近了眼睛,彎曲的鐵桿上坑坑洼洼,幾根細毛順著桿身向下滑落。

我怔了,依舊將火鉗敲打墻壁和野貓野狗的腦袋。

不管如何的用力,都沒有聲音。明明感受到了火鉗因敲擊而產生的震動,用力握緊的手因摩擦變得灼熱刺痛,但是沒有任何聲音。墻壁被敲落了水泥,露出紅色磚石,沾染許多貓毛。

“砰!”

我停止了敲打,轉動著眼珠,在墻和肉塑間尋找發出聲音的地方。接著我意識到那不是火鉗發出的聲音,也不是墻壁和貓狗。

大門內有什么東西掉落在大理石上。

燈光下,被壓伏的草叢包裹著無數的軀體,死鼠和死貓都無法動彈,而那些無頭的蛇軀歪扭著身軀。

它還剩下籃球般大小的軀體聚集在一起,左右滾動著試圖重新凝聚。原本早已沒有生氣的那些死尸,一旦重新被滾壓著碾進它,又開始張大爪子和牙齒,發出刺耳的叫聲。

腳邊的幾只野貓率先沖了過去,撲向了它。鋒利的爪子和牙齒刺進無頭蛇軀,撕開所有正在扭動的尾巴和頭顱。

門外的草叢突然震動起來,我回過頭,看著數十只野貓野狗沉默著沖過腳邊,撲向門內的大餐。

那些原本被趕走的野貓和野狗,對墻壁上的洞口看也不看,只顧著撿食大廳里地上的殘渣。

“幫,幫,我?!彼鼇砘氐呐樱噲D甩落身上的野貓野狗,但是撲上來的越來越多,“幫,幫,我?!?/p>

無數的野貓野狗不停的沖進來,無聲的撕咬拉扯,吞噬。

幾只瘦小的在它身軀上挖出了洞,鉆進了層層疊疊的死尸中,不斷被撕咬,也不斷撕咬著。

“鐺鐺~”我伸進了火鉗,敲擊大門。

它們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回頭看向我,睜大的漆黑眼珠中沒有我的身影。

有幾只轉動了身子,朝向了我。我覺得它們會默不作聲地走過來,撲在我的身上,爪子和牙齒刺進我的肉里。

門外有更多的貓狗沖了進來,無聲的撞擊和撕搶著。朝向門外的野貓野狗被撞到在地上,被無數只腳爪踩踏。

它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了,身軀早已被撕碎,被爭搶,被吞食。

無數的野貓仍然在沖向這里,數量越來越多。

先來的被后來的踩踏,擠壓,撕扯。

原本被放棄的墻壁上的洞口,也擠滿了無數只貓和狗,它們不再只是靜靜的等待,而是伸進了爪子和鼻子,拱開碎磚和水泥,擴大著洞口。

我的褲腳早已被撞擊扯碎,流出的血令四周的貓狗興奮的撲過來。我用火鉗擊打開撲來的貓狗,沖進了家里,踏在貓狗鋪就的地面上,沖向了樓梯。那些被壓在底下的向上伸出來鋒利的爪牙,不知方向的揮動著,撕扯觸碰到的一切。如同陷在沼澤中,最后無力的癱軟,被后來的撕扯開。一些異常兇猛的,雖然爪牙仍奮力撕扯揮動,卻漸漸被壓往底下,沉沒在貓和狗組成的海洋中。

已經用力奔跑了,下半身依舊不時地被爪子和牙勾到,不得不用力的甩開。

大腿上翻開的皮肉漫出血跡,沾染在褲子上。鞋底橫七豎八的鑲進幾只斷爪和殘牙,刺穿了腳底。

直到跑上了二樓,我靠著扶手才沒有癱軟在地。

不斷涌進來的野貓野狗一邊撕咬身下的同伴,一邊被后來者堆壓。它們剎不住腳,不斷的涌入,沖撞家中的一切。電動車傾倒向右邊,壓在一堆肉體上,流出的血和肉吸引更多的嘴巴,從縫隙中拉扯出一切。

肉體與木頭、磚石、金屬的摩擦聲,撕咬肉塊的刺耳聲,低沉壓抑的呼吸聲,越來越大了。

然而沒有一張嘴發出叫聲,所有在動的生物都沉默著,包括我。

它們如同河水一樣在不斷的蔓延上來,為了不至于淹死在這樣一條河里,我只有不停的向上走。

樓梯上還有它的粘稠的腳印,腳步寬大,一步一樓梯的向下。

房間里沒有什么變化,如果能夠忽略惡臭和水跡,甚至比往常的整齊干凈。原本以為會凌亂的衣柜,也整理了一番,只是潮濕了許多。

通往后樓屋頂的門敞開著,破舊的門板上覆蓋著一層有一層的塵土,連接后樓的同道鋪著黑色的柏油。

水漬和碎裂的磚石,擠在屋頂和通道間的太陽能熱水器,穿過廢棄玻璃的電線,遮擋天井的鋼化玻璃透出樓下的光。除了家中亮著的燈光,相鄰的房子里黑黝黝,沒有人的氣息。

站在屋頂上,向四周望去,世界被遙遠處一排排路燈光分割成一個個小小的圓。房屋、工廠、農田在路燈光的邊沿顯現著一小塊,仿佛只有這一小塊才是存在的。

身下的瓦片咯吱作響,仿佛隨時都會被壓碎。

“有人嗎?”我大喊了幾聲,沒有得到回應,也沒有什么事情發生。

我本應該打電話,但是我怕,如果電話里也沒有回應呢?這里只剩下我一個人,還可以期待天亮之后被別人發現異常,如果沒有別人呢?

擁擠的“河流”已經蔓延上來了,借著天井傳來的燈光,我看著它們充塞樓梯和過道。死尸被不斷向門外推擠而出,糾纏在一起的東西早已辨別不出原來是什么了。

過了沒多久,遮蓋天井的鋼化玻璃被壓碎,肉體跌落下去發出“砰砰”聲。

我向右走過四個屋頂,走到了邊緣,房子旁邊的路燈上掛著被擠落得死尸,其中還有一些尚能動彈,但是越是掙扎,掉的越快。反而是那些一動不動的尸體隨著夜風不停的搖晃,纏繞在路燈柱上。

房子后相連的桃樹地在黑暗里顯現著模糊的輪廓,黑色的田地上到處是扭曲的樹枝和破碎的瓦片,一堆堆垃圾焚燒后的殘渣填滿了溝渠。

隔了一整塊的桃樹田,正對著我的那座房子是媽媽朋友的家,她是個總是笑著的阿姨,總是不停的說話,我從沒有聽清過她的話。她家的隔壁據說和爸爸是親戚,不過過節的時候并沒有來往,即使不過就隔了一塊桃樹田。隔著馬路的右邊那四五家人,我根本不知道是誰,偶爾相遇時會打招呼,據說是我小學時的同學。

那排房子里沒有燈光,沒有人。

我幾次想大聲的呼喊,但是聲音到了喉嚨里便再也上不來了,化成“咕咕”的雞叫。

巨大無聲的“河流”仍然涌動著,在房屋的邊緣形成了“瀑布”。

靜靜的坐在屋頂上,回頭看向“河流”的源頭,在燈光中,無數只空洞的眼睛朝著我。

燈光黯淡的閃爍,滅了。

6

消失了,所有的一切。

滑落屋頂的時候,腦子里一片空白,身體撞擊瓦片,“噼里啪啦”。

后背觸碰到一片柔軟,之后便是僵硬冰冷的鐵。頭骨撞擊之后,里面的腦袋來回的顫動,發出“嗡嗡”聲。關節、后腳跟顫動著疼痛,仿佛骨頭要穿透皮肉而出。然而想象中的爪子和牙齒并沒有襲來,我漸漸的恢復意識,隔著衣服感受到身下一整塊的柏油。

如果不是在路燈光下還懸掛著死尸,我甚至開始慶幸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覺。

那幾只死貓的尸體,仍在燈柱上左右搖擺,纏繞路燈柱的尾巴慢慢的向下滑落,落在燈光下堆積著的野貓野狗上,被撕扯的破碎死尸上被風吹起毛發。

我順著相連的走道回到了家里,房間的門被壓碎在地板上,尖利的碎片樹立,隨著腳步倒落。一塊被壓裂的木制地板在樓梯上搖搖欲墜,墻壁上鑲嵌了許多細小的碎木,原本鏈接在一起的樓梯扶手或是掉落在下一層的樓梯上,或是消失不見,只留下短短的木樁。

鞋子里潮濕一片,不知是血還是汗水,將原本堅硬的鞋底都浸濕變軟了,木屑刺透了鞋底,隨著腳步慢慢刺進皮膚。

小心翼翼的走下轉角處的三個臺階,靠著天井的窗戶邊,綠色的光條盤踞成團。

我雙手捧起它,輕輕的放在地面上,它如同流水一樣向下流動,沿途吸收那些零碎的綠色光點。

漸漸,可以辨別出頭和尾,漸漸,出現了鱗片。

和夢中的一樣,只是我現在疲憊酸痛,適應了黑暗的眼睛只能看到模糊的場景。

樓下的青草伏在大理石地板上,如同綠色的地毯。

它滑落在青草上,盤起,拱起頭顱看向我。

走到它身邊的時候,它游動著,滑向廚房。

碎玻璃渣散落在天井中,鋪滿了餐桌和水池,過道墻壁上的水泥被壓碎,跌落在地板上。淡黃色洗臉布掛在傾倒一側的冰箱上,靠近生銹的冰箱底部。遮擋抽水泵的木板上下彎曲,露出一截水管,抽水泵的插頭懸掛在一灘水里,拖著長短不一的幾根電線。

它無視障礙,劃過同道,停留在廚房后邊廁所門前,轉動頭看著身后緊跟著的我。仿佛是嘆了口氣,它流進了廁所內。

起初,我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因為沒有光,眼前的景象只是模糊的輪廓。

黑暗里不停傳來工廠的機器聲音,那像是痛苦的人類發出的叫聲,不過是金屬摩擦變形的噪聲,遠遠的傳來。

光從身后流了進來,照射在幾步路之外。

巨大的細長的骨架上還吊掛著肉條,綠色的鱗片臥在骨頭下面,沾染了一層灰。骨架向著黑暗處不停的伸展蔓延,看不到頭和尾。地面覆蓋細沙、石塊,不停有沙土被風吹起,伴隨著落下的石塊。

我不知所措的站著,身后的光刺透著衣服,灼燒皮膚。

溫度越來越熱了,仿佛有個太陽在不斷靠近。

一邊躲避不時落下的石塊,一邊跑進陰涼的黑暗里,原本潮濕的衣服鞋襪緊貼皮膚,身體變得干燥粘稠。

黑暗并沒有想象中深遠,一踏進便走到了盡頭。

擋住我的墻壁溫熱的跳動著,傳來沉重的摩擦聲,還有河水流動的聲音。

巨大的黑色石塊離頭頂不遠的地方滾落下來,擦過鼻尖,滾到了骨架前的光芒中。它抖動了幾下,反轉起來,尾巴打在了墻壁上,揚起陣陣塵土。它來回走了幾步,左右搖擺著鼻子和爪,向著另一面沖去,被彈回。黑色的眼珠還不適應光線,始終沒有朝光源的地方看去。它來回的轉動,又安靜的趴伏,低垂著頭朝外,尾巴輕輕拍打身后的骨架。

“哐當~”從上方沿著墻壁傳來,隨后,光滅了。

它沖了出去。

我一只手扶著黑暗盡頭的肉體墻壁,全身緊繃著走回到洞口,向外面張望。

果然還是在家里,所有的東西都沒有變化,只是在黑暗中變得若有似無。

近乎本能的,手一離開扶著的肉墻,雙腳就快速的擺動起來,向外面沖了出去。

7

爸爸依舊抱著心愛的豎笛,只剩白骨的雙手交叉垂落在腰上,空洞的右眼流出濃稠的液體,經過干癟的臉,在扭曲成十字的雙腿間積成一灘。身后熏黑的墻磚被荒草覆蓋,隱隱顯露著擁擠在一起的老鼠,即便是大火過后的現在,它們依舊害怕著擁擠成一團。

房子已經坍塌了一半,通往后面廚房的過道早已不存在了,門卻仍樹立著,焦黑的木制門框傾倒在一邊。

樓梯的木制地板幾乎都不在了,底下的水泥破碎,幾根鋼筋架住了媽媽的一只腳,她的腳掌向著上方,微微扭曲。燒黑的身體趴伏在一截扶手上,臉埋在地下,被剩余的焦黑頭發遮住了。

隔著斷裂的墻壁,姑姑家的自動麻將桌面在桌腳處斷成兩截。

我坐在爸爸身邊,壓在不停扭動的老鼠群上,低著頭。

它終于還是來了,一個不停滾動的肉球,周身布滿了尾巴。

“如,果,這”

“可以啊。”我不由的笑了出來,“我幫你做個窩吧,雖然沒有剩下什么東西,不過我還有爸爸媽媽?!弊齑捷p輕拍打牙齒,眼皮在眼珠上來回的顫動著,“不嫌棄的話,就住在我旁邊吧。”右手食指戳動身下的老鼠,“吃的東西還是有的?!?/p>

“那,站,起,來,吧。”

我站起來,走到它的身邊,那些細長的尾巴撫摸我的腳踝。

它轉動著,尾巴彎曲纏繞在爸爸的肚子上,向著頭頂攀爬,觸動垂掛的開關。

“啪嗒”走廊的燈光重新亮了起來,隨后,家回到了光明里。

我走出了大門,隔壁傳來麻將碰撞聲,還有父母的笑罵。

輕輕拍打著墻壁,幾只老鼠顫抖著從洞中探出了頭,隨后一窩蜂的沖了出來,向著田里奔去。

聽到聲音的野貓們跑了過來,鉆進了田里。

走到隔壁姑姑家里,爸爸媽媽坐在自動麻將桌前,和姑姑伯伯一起盯著桌面上的牌。另一桌則聚集著村上的幾人,對著桌上的紙牌大聲交談。

“媽,我剛剛在樓梯那里看到家神了?!?/p>

“啊呀,那可不得了,明天得燒點元寶。”姑姑說著,轉過頭,“回來了?!?/p>

“怎么這么晚還不睡?!卑职挚戳丝磿r間,11:30,“早點睡。”

“是什么樣的蛇啊。”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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