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蓮是我的小學同桌,同村的。那時候的課桌是兩人共一張,都時興在中間劃一條三八線,我的胳膊肘滑過線了,她會拿尺輕輕地拍打,臉上卻裝出兇神惡煞的夸張樣子。
教室前面的大坪上有一棵老樟樹,樹干大到要幾個人環抱,樹冠象一把巨傘撐開遮蔭蔽日,涼快嘛,夏天我們都喜歡在樹蔭下玩耍,風吹葉子沙沙響,不時地飄來一陣陣香樟特有的氣息。樟樹上有一種大青蟲,不知名兒,有拇指粗,一節節的軟軟的,有小刺。男生都喜歡抓這青蟲來玩,女生是不玩的,她們大都是跳繩或跳房子之類的。記得是3年級的一天,我抓了一條青蟲,趁課間曉蓮出教室就放在她的文具盒里,一會兒她回來了,我便問她借鉛筆,心中暗笑。只見她打開文具盒,那條大青蟲就蠕動著爬出來,“啊!”叫了一聲,卻不是我想象中的大尖叫。二話不說,她左手捉住青蟲,右手撫摸著它的額頭一捋一捋,“乖啊,別怕!”然后她望向我,“你放的吧?多謝哈!”接下來的一節課她把它關在文具盒,時不時打開看看。再下課,她拈起它放回樟樹上,它爬了幾步,又被一撥男生捉了……
不知何時開始小屁孩們喜歡上了另一種游戲。一般課間都是一窩蜂跑出教室玩的,一次我們在討論一個應用題,拖延了一會兒,結果!一大群男男女女圍在窗戶外起哄:“搞piapia搞piapia……”教室門不知何時已被關死,教室里只有我們倆!曉蓮滿臉通紅,差點就要哭了。我沖到門口想拉開門,門卻從外面搭上了開不了。我回到座位對曉蓮說,“沒啥的甭理他們……”直到老師來了,一群屁孩作鳥獸散。
這件事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曉蓮都不敢問我題目了。
后來老師采用留堂、罰站等措施進行“專項整治”,慢慢地這種惡作劇少了,于是我們的“傳統友誼”得以恢復。
猶記得有一個經典數學問題——大致是一個水池有幾個進水管和出水管,進水管開N小時可以注滿,出水管開X小時可以放空,然后進出水管又開又關又同時開的,問最后多久可以注滿?之類的——一直困擾著曉蓮,她前后問過三次。
第一次她說,“這人是不是有毛病啊?關了又開開了又關又同時開?”
第二次,我想這不是辦法,為了不會再有第三次問同類問題,我必須把這“類”問題的思路講清楚而不是僅僅做完當前這一題。于是抓過草稿本,畫個水池幾根水管,又畫又寫又講又演算,唾沫橫飛地講了足足半個鐘!為啥說“唾沫橫飛”呢?因為期間她掏出手絹蹭了蹭臉,我趕緊說“不好意思啊”,她只笑笑。講到最后我說,“……這就是老師說的要舉一反三、觸類旁通啊!知道了沒?”“知-道-啦-”她一字一頓拉得老長,笑盈盈地,又有點調皮的樣子,眼睛閃著明亮的光。時值下午放學后,人都走完了,我們一同走出教室。夕陽幾近西下,照在她清秀的面龐上有一層金色,兩條麻花辮扎得很整齊。
然而同類問題還是問了第三次。
后來我們同去了鎮上初中,不同桌了,她在我前面一排,還是經常轉過頭來討論問題呢。
中考我考上了縣高中。她直升鎮中學,然而并沒有。象很多農村女孩一樣,家里條件有限優先考慮男孩上學,她們就這樣匆匆結束了學習生涯!
然后去南方打工。
我升學到省城。那時通訊不便,我們時而書信來往。
一封信里她說到“水池”問題,她說“問第二次時其實已經聽懂了”,我回信問為啥還問呢?她回,“我覺得你講題時的那種專注、滔滔不絕、唾沫橫飛的樣子很有意思,想再看一次……然而第三次你基本上沒講只在本子上寫。”
還一次她說,“出糧了(廣東這邊發工資的意思),你那么瘦吃得飽不?要不要寄點東西給你吃?”
我說不用,你多吃點上班辛苦!
一年中秋她寄了一盒“廣式月餅”,留字條說趁早吃很好吃哦。果然,很綿軟,很甜,相比我們那兒的硬到可以砸S狗的月餅是好吃,拿到包裹在路上先吃了一個,后來證明是正確的,因為余下的到寢室被一搶而光!
還有一次寄了一雙鞋墊——我們那里的姑娘是自己手工做這些的——附字條:“工作單調乏味,下班后宿舍啥都沒有,前一陣子拆了一件舊衣服,裁剪縫成一雙鞋墊打發點時間,看能穿不?”嗯,是我們那兒的傳統做法,層層棉布疊起,包邊,針線密密麻麻縫訂在一起,還用彩線繡了兩只小鴨子很可愛。透氣,不打滑,舒適耐穿。穿著踢足球再好不過了。但我終究沒穿,而是放在箱底,而后,它跟隨著我輾轉千萬里……后話。
有一天,我明白了,那不是兩只“小鴨子”。
再后來,曉蓮寫信,“家里給介紹對象了,老媽說同齡人孩子都生了……”其時的我覺得前路渺渺,說你要聽從自己內心的想法。
之后再無收到她的信!開始有來有往的并不覺得,一斷之后我才發現她的信已然不可或缺。左等右等,再去一封,退回,“該地址無此人”。
待到寒假回去,去她家。以前去過,她母親認得我,告知是嫁過隔壁村了。不便再問。
畢業之后我也去南方。
一直沒有再見到過曉蓮。
偶爾回老家和老同學聚聚,沒人知道任何有關她的消息,顯然她也未和任何同學聯系。
我在珠三角轉悠輾轉,做過N多份工,搬家記不清次數,始終帶著她送的那份小東西。我很少拿出來看,只知道它在某個角落就可以了。
一次在廣州北京路步行街,隱約看見人群中有一人影很像曉蓮的,緊趕到她前面,一看卻不是。于是想起,她之前的信都是從這個城市發出的,她也肯定逛過這里,只是空間依舊,時間已久。回到住處,迫不及待翻出小東西,撫著密密的針腳,透過層層白布似乎觸摸到她的溫度。
我以為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去年回家過年,幫老爸買煙去村口那家小賣部,正要進去呢,卻見一個女子出來,雖然近十年未見,她也變了好多,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是-曉-蓮!我時不時默默念叨的曉蓮!她背著一個小孩,牽著一個小孩,另一手拎著剛買的東西。
“回娘家來呢?”
“是啊。”
“現在怎樣,還好吧?”
“有什么好不好的。你現在呢?”她說話像沒吃飽似的。
“我現在在廣州唉,當年你戰斗過的地方!”
她臉上總算露出一點笑,活泛起來,“是嘛,真好!”
“月餅很好吃!”
她的眼中閃過一絲亮光,就像當年她答“知-道-啦-”時的神情,但如流星一樣一閃而過,轉瞬即逝。“你也來買東西吧,我先走了,再見了。”她緩緩轉身,牽著娃兒,慢慢走開。
我意識到這種所謂的“再見”既無時間也無地點,緊走幾步,“等一等,”她停下,回過頭,我試圖說得俏皮一點,“你做的手工選材獨特,做工細密,質地皮實,現在還好好的,多謝了!”
她嘴角擠出一絲笑紋,“不用。那就好!”迅速調轉頭,似有一聲微微的哽咽,顫抖,牽娃兒,試了幾下才牽上,步履踽踽走遠,她轉入一條村路——村路兩旁是密實的蘆葦、狗尾草、矮樹,在風中搖曳——倏忽不見。
我以為她在轉角那里會回回頭,或是揮揮手,但沒有。我準備揚起的手終歸無處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