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筠梧
錦娘游歷后帶回來了幾位新人,大致都是比較孤苦又有些姿色的姑娘。對于錦娘來說,新鮮面孔是吸引客人的重要手段,所以她總樂此不疲地發掘新人。
當我教導這些新人的時候,我發現筠梧似乎有話要說,但又并未與我來談。如此三番后,我約了筠梧來家中。
我們坐在堂屋外一邊觀雨喝茶,一邊攀談,“筠梧,你直說吧。”
“師傅,你知道我與晏離多有往來吧。”
“嗯。”
“晏離告訴了我許多事。”說到這里,筠梧長長呼吸了口氣,“但我不知該怎么去想這些事。”
“你且說來,是不是與新人有關?”
“有關也無關。”筠梧轉頭看著我,“師傅,錦娘這個人很可怕。”
見她緊張起來,而我回想錦娘確實精明多計,“怎么說?”
“晏離告訴我,當有些姑娘不太受客人歡迎,不能給錦娘賺取銀兩時,錦娘就會給這些姑娘下套。錦娘會先說,因為不受客人歡迎不得不讓她們離開。但我們歌舞坊的姑娘基本都出身不好,離了歌舞坊往往很難謀生,只有少數姑娘有膽子出去另謀生路。而那些想要留下的姑娘,就必須聽錦娘的。錦娘會假意同情這些姑娘,說自己本也無奈,但實在看她們可憐,愿意給她們兩條路子。這一條路子就是錦娘仍然支付她們傭金,但是傭金必須要日后賺取銀兩帶息還給她,還清之后方能離開歌舞坊。這另一條就是把這些姑娘介紹給一些富裕人家,所謂給她們找條出路。
這兩條路子,表面看來通情達理。實際上,原本賺不了銀兩的姑娘還是賺取不了銀兩,于是會欠下錦娘一筆難以償還的債,錦娘會誘導她們從妓還錢或者把她們介紹給富裕人家。如果從妓,錦娘便從中撈取一筆資金;如果是介紹給富裕人家,富裕人家會給錦娘一筆錢,說是償還姑娘們的欠款,實際上,就是把這些姑娘給賣了。”
我聽后倍感沉重。錦娘對我一向還算遷就客氣,雖不過是因為我尚有幾分價值。所幸我帶在身邊較為親近的幾個姑娘都安然無恙。對于這些被誤導乃至被賣掉的姑娘,我深感同情。現在錦娘還讓我當了歌舞坊的二掌柜,對于姑娘們的情況,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予蕳與其父母所推行的新政,正是要消除人口買賣與賤籍制度,支持女子念學。新政雖已實施,但余孽未除,根基不穩,予蕳仍處于水深火熱當中。而這錦娘的做法,分明就是變相買賣人口。
“你這話可有與其他人說過?”
“沒有,只與師傅說了,而且我已打算離開這里。師傅,我其實挺舍不得你,也擔心晏離。晏離現在只與我親近,我怕我走了,她會一個人過得特別艱難。她現在真的就是錦娘的傀儡,可是她太害怕了,她一點反抗都不敢有,她能把這些告訴我都十分不易。”
“你說的是,對于晏離,我尚且沒有更好的法子。而這些被賣的姑娘,或許覺得難以啟齒,所以從未與我們談過,以致我們都不知情,又或者錦娘讓她們閉嘴了。”
“就是錦娘讓她們閉嘴的,說這事一旦說出去,自己就會失了顏面,以后也難以找到夫家。而且錦娘身邊不是帶了兩個護衛嗎,這兩個護衛實際上就是錦娘的打手,這兩個打手會時常盯著和警告那些姑娘。”
“難怪,不管我怎么做,有些姑娘就是不愿與我們親近,原來如此。”
筠梧告訴我這些之后,就離開了歌舞坊。她是我舞生里最讓我踏實的姑娘,我一面替她高興,她有了更好的去處,一面也惋惜我此后身邊再沒有她。
(6)吞撕
歌舞坊的事情,我當如何處理呢?錦娘的背后也許還連接著反新派勢力。對于歌舞坊的姑娘,我更用心教她們,讓她們不必陷入錦娘的套路,這雖是一條法子卻也不能完全解決問題。再者,往深處說,這些姑娘本就艱難,在整個澹楚國,像這樣的姑娘其實有很多,而我其實也差不多,只是略微運氣好點,略微多一點掙扎反抗的精神。也正因為如此,新政推行快十年了,仍然如此艱難。
這些姑娘,即便離了錦娘,到了別處焉知不是同樣下場?只要她們沒有可靠的謀生技能,又有無家里幫襯,加上年幼懵懂,實在是待宰的羔羊。
我實在迷茫,坐在堂屋一夜未眠。忽然,我明白了予蕳為何總是不安,他甚至會去江邊睡覺。也不知,他此刻是否安睡?
因連日無解,心中焦慮,我在歌舞坊總是處于一種失魂落魄的狀態,演出時也心不在焉,錦娘對此甚為不滿,逮著我說教了好幾回。
粲稷她們問我何故,我只說是家里出了變故,故而傷神,她們就陪在我身邊,要陪我出去走走。我說,“你們好好練舞,練到錦娘都不敢挑剔你們了,我就最開心了。”她們于是很聽話,很用心地練舞,如此也讓我欣慰些許。
屋漏偏逢連夜雨,在這個時候,錦娘竟然拉來了一個人。那人正是害死蘋桑的花魁黃梅姿,她出獄了。錦娘或因黃梅姿在吉邶尚有一些名聲且曾是花魁,而我不但不聽話且不在狀態,故而錦娘才想拉黃梅姿加入歌舞坊。
黃梅姿看到我的眼神,簡直就想吞了我,而我,何嘗不想撕了她。
錦娘拉著黃梅姿說道,“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新來的姐妹黃梅姿,你們可以叫她梅娘,梅娘可是資深舞姬了,你們要好好和她學習。花娘,你近日狀態不好,不如就讓梅娘來替你教導大家。”
“是。”這樣正中我下懷,我倒樂意,但我故作委屈無奈的可憐模樣,然后用眼神向我的舞生們表示抱歉。
梅娘在青樓那套敵不過單純靠舞藝的蘋桑,卻靠心眼使壞奪得花魁。如今在獄中一年半多,舞藝更是差勁。所以她教導大家的,不是舞藝,而是怎么討客人歡心,怎么打扮妖嬈。可她沒明白,這里是歌舞坊不是青樓,倘若這些姑娘愿意下作討好客人也不必來歌舞坊,大可直接去青樓。姑且不論其個人追求對錯與否,至少莫要傷人性命才是,也許她心中只有個人利益,故而傷人性命也不覺自己有分毫不對。
才不過一兩日,我的舞生們已經怨聲載道,我也不想再看我的姑娘們受她折磨,我決定開始下一步。而這時,姑娘們也過來找我,她們看到我的眼神和狀態,說道,“師傅,你終于醒了,你快把黃臉婆趕走。”
我把她們圍過來,讓兩個站屋外放哨,然后小聲跟她們說道,“是師傅不好,你們明日拉上同樣不滿的樂生們一起去錦娘那里抗議,讓梅娘走,不然就大家都走。而我會在這時與錦娘道歉,保證更加努力演出和教導你們。屆時,錦娘多半是要妥協的。”
“萬一錦娘真的讓我們都走怎么辦?”
“你們一起賺的銀兩難道不比她一個多嗎?錦娘會舍得讓你們都走?再說萬一錦娘不松口,你們反悔不走就是。但一定要做到一點,要走大家都走,要不走大家都不走,務必齊心,以免錦娘和梅娘把我們各個擊破。”
她們紛紛同意。
于是翌日,錦娘見大家一致強烈抗議,便勸大家不要激動,說是非常不舍得姑娘們。但錦娘也猶豫,即使不讓梅娘教導大家,也可讓她演出和招待客人。
我于是上前說道,“錦娘,這些日我因家家中變故失魂落魄,給歌舞坊造成了諸多不良影響,這事是我不對,我愿自罰三兩銀子。如今我振作起來了,懇請錦娘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比以往更加努力,而且我愿意往后招待客人,陪客人喝茶聊天。
但梅娘的事情雖過去了一年半,吉邶的百姓們真的就忘了她行兇之事了嗎?她當初本就不是靠的人氣和舞藝奪得花魁,而是靠把無辜之人陷入死地。您留她在這里,豈不是向吉邶的百姓昭告,霓舞霽認同梅娘的為人,并愿意給她一方庇護?”
錦娘被我這番話震撼到了,“花娘,你話別說得這般嚴重。”
“錦娘,原本您收留了我們這些可憐的姑娘,讓百姓都覺得霓舞霽心懷百姓,大慈大悲,現在切不能讓百姓誤會了霓舞霽呀!那無辜的父女倆尚且尸骨未寒呢,說不定她們的亡靈至今仍在吉邶不肯離去。花娘常常祭拜這對父女,蘋桑亦有托夢于我,說她心中怨恨不已,至今不得安寧。
錦娘,請看在大家和無辜亡靈的份上,成全我們吧!”
錦娘有點被我說怕了,“好好好,我讓她走,現在就走。但是花娘,你可要說到做到,銀兩不罰你了,客人要好好招待。”
“謝錦娘體恤我們,花娘必然說到做到。”
梅娘被趕走了,大家都歡呼雀躍,不過她們也很同情我,“師傅,你真要招待客人呀?”
我看了看她們,點點頭,“沒事。”
(7)入獄
我自知這次讓梅娘更加憎恨我,她一定會來尋仇。于是,我讓梓娘暗中保護我,但我與梓娘交待,萬一她要對我行兇,不要立馬上前護我,只需在最后關頭扮作路人保我性命即可。梓娘應允。
果然不久,梅娘便來歌舞坊尋我。我料想這些日她或許在吉邶四處碰壁,如今便要來找我撒野了。她在歌舞坊門口對我破口大罵,各種難聽穢語,曦谷幾個氣不過要出去罵她。我攔住了,我自己出去,看著她罵我,也不還口。
等眾人皆過來圍觀,我才開始說道,“梅娘,你陷害兩條無辜人命,此事可假?且不論我與蘋桑是何關系,我難道無權告你,須得袖手旁觀,冷漠對待無辜?就算沒有我告你,這吉邶的百姓難道會坐視不理?
再者,前些日我們霓舞霽的東家錦娘慈悲寬容,給你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你卻教導大家下賤媚客,惹得大家怨聲載道,此事可假?
你如今這般在我們霓舞霽前鬧事,錦娘仍讓我好生勸導你,你實在不該恩將仇報,壞了霓舞霽的正常營生。
若你非要發泄,只需沖我一人即可。你大可約了我去集市中心罵我,莫要在這里擾了恩人清凈。”
說罷,我自己先往集市中心走去。
她已經情緒十分失控,拿出匕首便要扎我,我連忙閃躲,不讓她傷及我要害,但也并不完全躲避,結果等她劃傷我幾處時,她已經被眾人制服。我知道,這一回,她又可以進去很久了。
可她入獄,我并未感到開心,若萬世太平,眾生和睦,豈不比這打打殺殺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