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成婚
秋夜亥時,我在草屋撫琴,忽聽得院里有異動。伊始我以為是老鼠罷了,后又響動,聽來倒像人踩在落葉上細碎的腳步聲。
在這草屋住了一年有余,從不見此狀況。我輕聲退至后門,準備見機逃跑。而此時前院傳來聲音,一個石頭砸在草堆之中,那鬼祟之人倉皇而逃。
不一會,我聽到了那清冷空靈的聲音,“伊姑娘!”
是白予蕳嗎?我不敢十分肯定,在后院門口繃緊了神經。
“立兒!”不見我回應,他似乎開始有些焦急。但白予蕳怎會此刻在此呢,這么久他都不來見我。我仍舊沒有回應,只是小心繞到屋側觀察。
他開始敲門,“立兒,立兒!”
我瞧見那挺拔頎長的身姿,果然是他,我心一松,差點哭出來。
“我在這。”
見我帶著哭腔蹲在角落里,他神色緊張,快步走過來。
“沒事了,別害怕,我在。”
我起身從后門回到屋內,默然坐在席上并不說話。
他跟我進屋后關上門,坐在案幾對側。
“我許久未來見你,你生氣了?”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帶著恐慌后略微虛弱的氣息說道,“沒有,民女在歌舞坊見過許多客人,有不少都只有一面之緣,哪能不來就生氣呢?”
他遞與我一把竹扇,“這是取我院里竹子做的。那些竹子,平日是我與家仆在照料著,我選了幾節好的方做成這把竹扇。”
我沒有多看,只應付道,“確是良品。”
“我見你書案上放置著好幾副扇子,想著你是喜歡扇子的。以你的性情,這種樸素的竹扇或許能得你一些歡喜。”
我不愿再糾結在這曖昧不明的關系當中,只說道,“白大人有心了,只是民女從不收客人禮。”
說罷,我還給他倒了杯茶,“白大人,請用茶。寒舍茶品低劣,請多海涵。”
許是心里終究難過吧,我竟一時心口堵悶生疼,有點喘不上氣來,我捂著心口皺著眉,又不想他瞧見我這模樣,便側過身去。
他有些緊張,湊到我跟前扶住我,“你怎么了,有心疾?”
我搖搖頭,竟不想他順勢把我攬入他懷里抱著,“這樣可舒服些?”
我欲起身,他卻把我抱得更緊,“我不是故意不來,亦不是故意鬼祟來訪。只不過,時局緊張,我身為郡王府謀士,牽扯太多關系。我父母已經因為改革命喪黃泉,作為獨子與新政支持者,我只希望父母付出生命去堅持的新制能得以繼續實施。等有朝一日,一切成了定局,我便也不再眷戀朝堂了。但如今,我還有使命要完成,我不愿有人因我受到牽連,所以我總避免來見你,即便見你往往也不露面。久久不見你實非我浪蕩不忠。”
他見我面色稍緩,又繼續說道,“大概你也疑問我為何對你上心吧?早在你初次到郡王府演出時,我便注意到了你。因那時莊公子特別留意你,特來問我如何博你歡心,我因此對你多了幾分留意。因聽聞你當時在追著樂師學琴,遂推薦公子送琴。后來的事你也知曉,可我竟未料得你那般倔強,也發現自己疏忽了你其實當時已有戀人,于是我勸導莊公子去國樂府替你解圍。莊公子是明事理心胸大度的君子,他去了,后來也逐漸放下對你的掛念,我便也沒再留心你。
后來你因蘋桑之事離開國樂府,我并不知曉。直至那日寒江吹簫,你躲我身后聽曲,我方想起那個倔強姑娘。偏巧,那日我又在你屋外的茶肆與友人喝茶,發現你原來已住到了這邊草屋,便向小二多問了幾句你的情況。而你那日回來畫了一幅畫作,被風吹到了窗外,我撿起畫作,發現了你的心思,我于是收起了那副畫作。也正是那之后,我明白我遠遠低估了你這么一個甜若桃花,冷若冰雪的姑娘。再后來,你又在寒江為我蓋上斗篷,我甚是感激。于是我先是送了你一方硯臺表示感謝,后又去歌舞坊看你。結果你又跟來,我便想,你估摸在揣測是否是我了,于是我便回頭向你坦白。
雖懷有這份心思,我卻一直在克制,我害怕你會因我受累,所以我便不再去找你。后來我心力交瘁,頗為思念你,沒有克制住自己來找你。有你在我眼前時我是安心的,所以那日我便在這躺椅上很快入睡了。但事后我后悔萬分,無法保證給你一個安定的家卻擾了你的心。那日西橋里,我在院里看到你們一眾姑娘嬉笑歡樂,而你看到我的眼神形同陌路,我便想我大抵傷了你的心。今晚,又是我失控的一次,我想在你家門口待一會,悄悄地靠近你一點。偏巧遇見賊人,還好來得及時。
現在,你可都明白了?”
難怪他今晚穿著侍從的衣裳,想來是為了掩人耳目。我心中疑慮減輕了不少,卻并未回答他。
“心口可還疼?”
我搖搖頭。
“往后,若沒有我在你身邊,你也要相信我心里有你,莫要胡思亂想。”
他這話說得頗有訣別之意,我心中不舍,蜷在他懷里,死死拽住他的衣裳。
“今晚你受了驚嚇,我就坐在這守著你吧?”
我不想予蕳為我操勞,但也著實害怕,便默認了。
如此這般倒讓我想起了秣陽在院里抱著我的情形,時過境遷,我此刻竟躺在白予蕳懷里。那時的我還很渴望父愛,依偎秣陽取暖,如今的我并不再為父愛缺失而感到遺憾,只是竭盡全力地讓自己不再依賴任何人。
眼下這個人我并不需依賴他,卻得為他牽腸掛肚。他坦白了他的心意,卻告知我們不能彼此靠近。若不能便也罷了,偏巧他還可能永遠地離開。想來日子總不會太平,我伊花立總要時時應對生活的諸多不堪。
思慮至此,抬頭看他,四眼相對,我支撐起身子,不想累著他。
“可是要睡了?”
我搖搖頭,心想他在我這一晚如何自處,總不能讓他一直這么坐著,于是說道,“勞煩白大人在這陪我一夜,大人榻上睡吧,我在這里看看書。”
“叫我予蕳吧,我無妨的,你且去睡。”
我嘆笑一聲,推辭來去總是無謂的,我索性把案幾放置一邊,從榻上取了枕頭與被褥到席上,“一起睡吧。”
他有些驚訝地看著我。
我未予理會,放置好枕頭,鋪好被褥,滅了燈,自行躺下,然后拉他一起躺下。他褪去外衣,躺在我身側,靜靜看著我。此時月光透過窗戶映照在我們身上,皎潔明亮,純凈安寧,仿佛替我們抵擋了一切外物。
我看著他冷峻雅正的臉龐,如同留戀命中的曇花一現。
他忽而把我攬入懷中,憾然而言,“若是沒有那些不得已,真想娶你作娘子,過著平淡安寧的日子。”
感受著他的溫潤呼吸與平穩心跳,我何嘗不懂這種遺憾,然而,我說道,“是嗎?我這樣的人做娘子,夫君會平淡安寧嗎?我總與世道相沖突,如今也敢留著未婚男子同席共枕,若要讓人知道了,免不了又全城鬧得風風雨雨,大抵會說我平日里拒絕客人禮物都是裝模作樣吧。”
“明日天未亮,我便悄悄地走,不讓人知道。”
“無妨,讓她們說去吧。你且好好睡。”
“我想,我大抵能明白蘋桑對你的感受了。”
“什么感受?”
“是又愛又憐惜又歉疚的感情。”
“那你不要有,我只想你安好。”
“我若安好,你可愿嫁與我?”
我思慮片刻,說道,“我此時便可嫁與你。”
他有些訝異,轉而輕聲笑問,“這子時一刻,你要如何嫁與我?三拜之禮如何完成?”
“只要你認我是你的娘子,我們就算禮成。”
“那我要你答應我兩點。”
“嗯,你說。”
“第一,萬一我有不測,你只當我從未出現過,要好好生活。第二,我要與你對著月光完成三拜之禮。”
“好。”
于是我倆起身,對著月光進行三拜之禮。
忽而予蕳覺得如此還不夠,又至書房寫下兩份婚書,我們紛紛按下指印。
如此程序,我不禁笑道,“我竟覺得有幾分入了圈套的感覺。”
“你啊,一貫不拘泥世俗,野慣了。”他笑答。
我拿著婚書放于枕下,傻傻笑著,竟不想就這樣成婚了。
予蕳亦把婚書放于枕下,見我發愣,便問,“娘子想什么?”
娘子?聽到這個詞,我更加情不自禁地笑著,“我一直以為自己不會成婚。”
予蕳滅了燈,讓我躺在他懷里,“為何這樣以為?”
“因為幼時不幸,年少亦艱辛,一心想著的便是好好營生,照顧母親罷了。”
予蕳聽后抱我更緊了些,“可惜我不在,沒能寬慰你,往后又……無論如何,你為自己多想些,若是將來我一直未回,你隨時想和離都可,權當沒這回事。”
“才寫了婚書按了指印,這會子就說要和離了。”
“一切權利自然在于你,唯有你好好生活,我才能心無掛礙。”
“答應你的,我自會盡心,你不必憂慮。”
相擁無言,此刻的懷抱是真實的,然,天亮后的不知歸期同樣真實。拜禮也好,婚書也罷,若無將來也不過淪為一場虛空。我不如此時真真實實占有他更好,于是我扯散了他的衣帶。
他轉瞬知我何意,像一團烈火被我猝不及防地點燃,他熱辣滾燙的肌膚令我幾近暈眩,我喘息著有些呼吸不上來,然我們終沒有越過那條線,他說實在不忍我一人帶著孩兒,所以萬萬不可。我自然明白,也不再進一步。
翌日,我醒來時,他已經離開,但留了一件他的中衣和一封信在我身側,信上寫著“娘子,為夫已去,昨夜皆為真實,不信,你看枕下。”
我拿開枕頭,是婚書。是啊,如今我可是正兒八經的白家小娘子了。我又拿開他的枕頭,仍有一紙,難道他忘了?我打開一看,上面寫著,“我的婚書自然帶走了,傻娘子。”